雜役院中,黑夜有如濃質,稠密難辨。淡淡的紅色微暈高挑空中,晦暗不定。
楊黯臉色青白,胃中翻騰,低頭乾嘔幾聲,可憐肚裡空空,只吐出幾口黃水。
王十冷冷地說:「第一次看到死人都這樣的,吐啊吐的習慣就好了。我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腿都邁不開,比你還不如。」他走前幾步,槍尖抵牆,腰腹用勁,手中氣力還未用老,那面牆已經轟然坍倒,磚石骨肉一通壓在急腳鋪的柴堆之上。塵土飛揚中,對面馬棚中的兩匹黃馬都被驚醒,燥動不安,低聲嘶鳴。
「日他先人的死驛將,砌這麼高的牆,害死多少人。」王十動作像僵住一樣,兩隻渾似永遠睜不開的小眼瞇著注視遠方,神情裡有說不出的蕭索。鋪兵的號衣穿在身上,裹出一把瘦骨嶙峋,風振衣袂,形影傲然孤挺,便似雪中瘦梅。「兄弟,我這條命,十年前從西北退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死啦。當時我們指揮幾百個弟兄,能夠活著回來的,只有五個人……」
眼前微微一花,一排手持陌刀的甲士威武地走過,然後又是一排。那些意興遄飛的年輕面孔,很多已經記不起名字。
鼻子一酸,又看到磚牆殘垣,瘦馬黃駒,血肉靡腥,黑夜如墨,王十急忙回頭,故作從容地說:「我老啦,這一輩子吃過喝過,扔過豹子,泡過小娘,早就夠本了。原本以為這輩子混混也就過去了,沒想到會遇到今天晚上這種事。兄弟……」他猶豫一下,終於像放下什麼心事似的笑起來,「我看這個兇手內力強橫,我是決計不是敵手的。不過事情看到了,總不能當做沒發生。國家買了我這條賤命,死到哪裡都一樣的。到是你,還年輕,就守在這裡吧,也算為我留條後路。如果真的殺不過,我就跑回來,我們一起上馬離開。」
知道他存了拚命的念頭,楊黯搖頭,用唾涎漱清口舌後呸呸兩口吐出,擦乾嘴角的水漬:「哥哥,你這就是看不起我了。既為袍澤,豈能獨活?這些話,我就當你沒說過。」握緊白蠟槍桿,居然不理王十,直接走向雜役院大門。身影消失的時候,幽幽的語音依然傳來:「大家共過患難,你昨天的『賭運』,是不是也教教我?」
王十心中欣慰,又覺可氣又覺可笑,急忙追隨而去,笑罵道:「臭小子,這麼輕鬆就想騙走我的通殺絕技麼?」
兩人一路行來,發現迎賓驛各處大門洞開,從照壁、階台、曲廊,一直到驛館內各處,遍地都是死人。橫七豎八的屍體,全是一刀斃命,不拘男子女子,老人小孩。整個視野裡,鮮血是那樣的紅,從空中的燈籠到殿宇的飛簷,再到牆面朱柱,土壤青石,用鮮血塗滿的紅,似乎地獄已滿,於是從人間與地獄的空間狹縫裡爭先恐後地溢出來,到處都是。
轉到驛院正堂皇華廳,「喀喇」一聲,六扇高大的廳門只餘四扇,門上淺浮雕套鏤空雕出的松鶴和花草血紅淫浸,似凝似滴。中間的兩扇剛剛砸在階前,上面伏著半個人,身上插著十餘支寸長的木屑。之所以說是半個人,是因為那人從腰以下的軀體不知去向,肚中內臟烏黑暗紅淌了一地,細看還沒死透,食指依然在血泊中一跳一跳抽搐。
皇華廳內燈火輝煌,四個滿堂紅上點著兒臂粗細的大紅蠟燭。屋內案毀椅碎,殘肢滿地,一個紅衣男子站在血肉之中,冷冷地盯視著二人。他四十歲上下,一蓬落腮鬍須。人雖不高,卻精幹健壯,生鐵似的硬肌將衣襟漲得滿滿,身前杵著一柄半扇門似的巨大刀器。刀柄裹著獸皮,只有三寸長短。刀身即使插在地上,卻依然到他肩膀。刀面閃著流水般的晶瑩寒光,鮮血隨著刀槽的線條淌出詭異弧線。
楊黯心中凜起,此刀如此之大,卻如何揮動得起來?
「兇徒!可知世間王法,殺人必要償命麼?」王十知道這人武功深不可測,槍尖斜指,與楊黯犄角而立,隱成陣形,不求搶攻,先求穩守。
「哈哈哈哈……王法?你活這麼大年紀,學的東西都被狗吃了麼?」磨砂似的乾啞嗓音響起,碾得人耳膜生疼。「我呸!佛祖以慈悲殺人,百官以律法殺人,萬民以道德殺人,這世間放眼望去,人皆殺人,償命?」他眼皮上翻,冷笑兩聲:「哼哼,誰償誰的命?」
此人大逆不道,偏激若斯,無論幹出什麼都不出奇。王十和楊黯對視一眼,心中都浮出這個念頭。
「大膽!今上賢明,舉國共悉。宰執正直,一力革新。此容汝等賊輩置喙!」王十厲聲反駁。
「王安石麼?」紅衣男子緩緩沉吟,似在想著措詞。「執銳有之,正直那是純粹扯蛋了。至於穎王,志大才疏,不過耳耳。」
今上登基之前,正是先被封為穎王。他只稱穎王而不呼今上,不認帝位,這是謀逆的大案!王十和楊黯脊樑骨冷嗖嗖如浸在冰涼的海水之中,恨不得未曾來過,什麼也沒聽到。
燭影斧聲殷鑒不遠,太宗一脈對太祖的子嗣從來都是嚴加防範。
當初,太祖駕崩,皇后令王繼恩速召皇子德芳入宮,料理後事。可是他卻逕自去南府宣召皇弟趙光義,促使太宗光義登基。那是直接擁立太宗的最大功臣。可是前幾年,傳出王繼恩為永昌陵使時,司天監苗昌裔卜陵,登山顛,覽形勝後,謂之曰:「太祖之後,當再有天下。」王繼恩默許。天家知道後立刻翻臉,尋由將王繼恩降為右監門衛將軍,貶到均州,不久就傳出死訊。相關株連下獄的以千計,不明而死的幾百丁。
人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孟子曰: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王安石狷狹少容,身邊宵小環繞,口言道德而求功忘義,縱大道正向亦會轉圜偏途,更何況國事重塑,豈能舊屋再翻?當要革故鼎新,重啟亭台……」紅衣男子抻著沙啞嗓音,娓娓而談,若是只聽內容,讓人錯覺以為眾人身為宰執,正在東京崇政殿上,高論國事。
楊黯心中警覺大盛,總覺得哪裡不對。皇華廳內的紅燭次第爆開燈花,光線閃耀中才看出此人穿的竟然不是什麼斑斕紅衣,而是灰衣被鮮血染透。胸腹之間,一條寬如食指的傷口,由右脅斜向左肩,傷處衣襟割裂,皮肉翻捲,鮮血嬌凝欲滴,顯是點了周邊大穴。他的左手籠在袖中,搭在門框碎木之上,那斑斕似被微風拂過,隱現波動。
一剎靈機閃過心頭,楊黯恍然:「他受傷了,他在拖延時間!」話音出口,猱身挺槍攻上。王十雖覺不對,卻來不及阻止。他與楊黯搭檔已久,早有默契,槍尖如靈蛇般躥起,幾乎不分先後。兩人一刺咽喉,一刺胸口,正是平時訓練的戰陣之法,忌憚他的內力強勁,因此上來便全力施為,一槍刺去,勢如千軍萬馬。
「哼,小娃娃忒也聰明。」男子上身微晃,大刀傾斜,小山般地刀面猛然橫推。
兩條槍尖還未遞到實處,陡然覺得一股山崩海嘯般的巨力湧來,相持不過一息,便兵器脫手,撞飛出去,眼前倏黑,連背脊觸地也沒有什麼痛覺,就是身子一撞一彈,連滾幾圈而已,兩人勉強睜眼,卻見那精壯男子唇邊洇血,扶刀緩緩坐下,居然在三丈之外。
一合之中,三人全部重傷!
楊黯方才醒覺:此人早受重傷,只有一攻之力。但他為人狡詐,生恐放跑兩人之後又引來其它人,所以先以言語相激,又故意示弱,引誘二人全力進攻,以冀一擊得手。大好局面,一朝葬送。楊黯懊悔不已,瞋目切齒:「狗……狗賊!」他趴在地上奮力欲起。奈何唇邊溫黏不斷,滿嘴腥甜,身體酸軟,怎麼爬都爬不起來。
王十趴在地上苦笑:「兄弟啊,我們可都上當了……」
「哥哥,是我對不住你……」
王十勉強支起半邊身子坐起,搖頭道:「不怨你。此人狡詐,就算你此時不攻,他一樣會有辦法讓你先攻。」
王十哥哥……竟然還有餘力坐起。他平時懶散,沒想到體力還在自己之上。楊黯心內沮喪,不免有些心思不屬。王十窺破他的心意,笑罵道:「日你娘的,我剛才倉促出手,是以沒來得及施以全力,這才留了二分力氣,還能坐起。你就算再要強,總不會娘肚子裡就有戰陣經驗吧?難不成還不允哥哥我壓你一次麼?」
原來如此。楊黯尷尬一笑。
男子盤腿坐在門檻後,抹去唇邊溫膩,狷狂的目光王顧一周,忽然仰天大笑不止。磨砂的聲音有如老鴰夜行,踏雪鋸冰,說不出的難聽。
王十和楊黯面面相覷,楊黯不耐地道:「兀那廝!你笑甚麼?」
男子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拭著眼角:「我笑你們如意算盤打得啪啪響,千算萬算,卻想不到我孟衍溢如此能打,苟活至今。如果是我用計,此時必定再多一支伏兵,不,其實不用伏兵,現在就算來一個六歲幼童,都能輕鬆取我性命!」
他媽的,傷得要死了還這麼張狂!楊黯咧嘴一笑,露出滿口血牙,陰森森地道:「要死還不容易?你不用急,待我一會恢復了力氣,必定取你性命,為這滿驛的弟兄報仇!」
那叫孟衍溢的男子一翹大挴指:「說得好!我就喜歡你這種虛偽的人,充滿了道德感。就算是殺得哀鴻遍野,也要大義凜然地說:我是為了你們好。」
「現在殺得哀鴻遍野的人是你!」王十淡淡地說:「我認識多年的老兄弟,一個掛在東廂的牆上,一個就趴在外廊的階前。他們……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要非殺他們不可?這滿驛站的人都和你有仇麼?庶民何辜?稚子何辜?」
王十說得胸中憤懣,憋得真氣鼓蕩,都沒發現自己居然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他並指如戟,遙遙指向孟衍溢,目光銳利如電:「你……為什麼要殺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