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時辰以前,西京洛陽,建春門外迎賓驛。
夜稠如墨,不見星光。迎賓驛掩映在一片影綽之中,飛簷弩張挺拔,斗角重疊交錯,成全了偌大伏獸的色境猙獰,只有十步一隔,高挑在桿上的燈籠微火,才搖曳出些許血色旖旎。
迎賓驛佔地廣袤,前後八進,有房八十間。牌樓、照壁、鼓樓、廳房、庫房、廊房、馬房等等一應俱全,甚至還建有一座小佛堂。不過,急遞鋪並不在其中。
緊鄰迎賓驛東南角的那五所低矮瓦房二進院子,才是洛陽西出東京汴梁,傳遞羽檄文書的要地所在。急遞鋪是前鋪後院格局,正屋臨街,屋後第一進左右廂房是鋪兵舍間及庫房,第二進則是馬棚和柴房。文書遞送至此,在正屋進行交收及畫押回歷,然後鋪長將文件交給當值鋪兵。鋪兵至馬棚牽馬而出,懸鈴提械,奔往下一鋪所,如此則遐邇相聯,脈絡通通,朝令夕至,聲聞畢舉。
右廂房之中,躺在簡陋木板搭成的床榻之上,楊黯忽然心有所警,攸然睜開眼睛。鋪長王十手箕如爪,疾如閃電般一把握住他的嘴,食指在唇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王十大他許多,長得精瘦,若是披散開頭髮,活脫就是穿了衣服的長毛無尾猴。他平日憊懶,全身如沒了骨頭,走到哪裡歪到哪裡,如今卻縮身矮腰,似在戒備著什麼,全身散發著一股凌厲之氣。
楊黯撥開他的手,放鬆身體,盡量不發出聲音,緩緩坐起。黑暗之中感官比往日敏捷百倍,鼻子抽動,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道。他不禁奇怪,急遞鋪定員五人,兩人值夜。此時鋪中只有他和王十兩個人,這血腥味是從哪裡傳來的?難道是有人在後院盜馬殺馬?他下意識瞄視四周,窄陋的屋子裡除了兩張床榻,一張木桌,別無它物。這才想起所有長槍兵器夜間都收在西廂。
王十點點他的腿,然後往門口指了指,楊黯微微點頭,跟在他後面。兩人不出聲息地移動著,掂腳屏氣如兩隻大馬猴。
夜間當值,睡覺本不應當。不過太平日久,令禁鬆弛,也從來沒有人來查。只是當值的人都有自覺,向來合衣而臥,門不上拴,以備有緊急軍情文書急遞。
王十將門無聲地推出縫隙,探頭出去,左右觀望。楊黯跟在他後面,什麼都看不到,反而緊張,生怕門後有人,一刀將王十的腦袋砍落,下一刻,前面這人就變成了屍體。一股難以言喻的莫名感應就在這時突如其來,楊黯渾身一悚,彷彿聽見無數哀鳴慘嚎,熔於一片火海焦垣……雜識一現而隱,回神見守在門口的王十回頭招了招手。
兩人一溜煙穿過院子,打開西廂,人手擎了一把長槍,心中稍定。
急腳遞的長槍都是制式兵器,州中匠師打造。與東京匠作司的那等精良兵器相比自是不如,但是要比起民間私造的長槍來,超出不是一等二等。開過刃的八寸精鐵槍頭閃著凜冽寒光,七尺二寸的白蠟槍桿韌性上佳,桿身粗約三寸餘,握在手中,膽氣立壯,與剛才的軟腳蟹模樣不可同日而語。
王十掏出火石,點亮一隻燈籠,惡狠狠地說:「要是讓我逮著是哪個狼崽子殺馬,我非殺了他不可!」
「是不是趙飛那幫小痞子輸得還不服氣呀?」楊黯想起昨天和西城趙飛他們幾個賭骰的事。也不知是運氣好還是王十用了什麼手段,反正兩人連賭連贏,各自都贏了五兩多銀子。趙飛那夥人輸得滿臉鐵青,最後破口大罵,踢翻了賭具,悻悻而去。
「賭運自有天定,老子又沒有耍詐,他們憑什麼不服氣?」王十話雖然硬,說得卻不硬,眼珠亂轉,不知想到了什麼,明顯的色厲內荏。
楊黯恍然大悟,原來他昨天真的賭錢用了手段,趕緊追問:「你用的什麼手段?」
「沒有沒有。哪用什麼手段,告訴你了是賭運,哎呀,你不懂的。」王十趕緊撇清,轉身就往後院走。
「哎,不拘什麼,賭運教我也行哎。最近手頭太緊……」
「你昨天不是贏了五兩多?」
「五兩才能花幾天……咦?」
兩人說話間來到後院,同時「咦」了一聲。土牆砌就的馬棚裡,兩匹黃馬好端端地都在。儘管燈籠照得不太分明,可是死活還是分辨得出來的。王十用槍尖拍了拍馬身,那馬不滿地扭扭身子,轉頭衝他打了個響鼻。
「日他先人,這可真是奇怪了……」
用燈籠照了園中各處,連陰影看不清的地方也用槍尖捅了,卻什麼也沒發現。兩人面面相覷,猶疑地回到前院。王十猶不甘心,與楊黯分頭將正屋和左右廂房全都再次查了一遍,最終語氣不定地說:「你說,會不會是那邊?」他的眼梢飄轉向西北角。那處有扇小門,通向一壁之隔的迎賓驛。
本朝驛站初時屬於軍中一部,太祖皇帝當年便是驛卒出身,遂有千里送京娘的美傳。不過自陳橋驛皇袍加身之後,這驛中雖還是舊稱,但為避太祖諱,已經歸屬各州縣,完全與軍中沒有關係了。真宗之時,北事頗緊,驛郵不弗堪用,朝中議定再開遞鋪,將屬於驛站功能一部分的文書遞送單列出來。
名義上急腳鋪也屬於迎賓驛。但是由於往來多為軍情機要,因此實際上急腳遞都是廂軍,歸屬兵部管轄,與驛站的驛將互不隸屬。當然,人家也不把他們當自己人,誰能願意自己有幾個不受管的手下?驛將仗著官高,一有灑掃雜役就叫幾個急腳遞過去幫忙,輪到吃喝獎賞卻將他們全都攆了回來,氣得鋪兵們滿肚怨言。
大抵天下雙重領導的職能部門都有這種處境,不獨急腳遞一家。雙方互不待見久矣,但是衙門太小,不得不低頭。就連這個門,也是某屆驛將言明為了傳遞方便,說開就開,完全沒有事先通知,砸牆的時候,直接推倒,將原先角落的雞窩一通壓在石下。可憐那雞的一家慘遭滅門,大小十餘口連幾個未抱窩的蛋一個都未曾搶救出來。
「真要過去麼?」楊黯似笑非笑,如在嘲笑王十的膽量,「袁驛將可不是好說話的人?沒得他吩咐就過去,可是要受三十鞭子的。」
王十「嗤」一聲冷笑,「黑燈瞎火的,只要沒被他抓現形,就算對了照面,我們硬是不認,他能把我們怎麼樣?你若是心虛膽怯,就不用陪哥哥我過去了。明天早上打三兩洛陽春請我怎麼樣?」
「開玩笑,大半夜的,我怎麼能把你一個人扔下,走啦走啦。」
七尺的圍牆中間,榆木製成的木門不到半丈高度,任一個成年人過去都要彎腰低頭。這是因為早期的迎賓驛俱是土牆,只有這麼高。後來牆壁翻新,越修越高,卻絕沒有人通知,更沒有人出錢為急遞鋪把門加高出來。
王十和楊黯站在門前,聞到縫隙裡散發出愈發濃烈的血腥味道,對視一眼,都覺不妙。為了方便逃跑,剛剛挑著的燈籠還留在院中,回頭看去,發出幽幽光暈,襯托得這個角落更顯深暗死寂。
楊黯槍尾杵地,槍尖向前,雙手握好槍身,擺好接陣的架勢,王十咬咬牙,上前一把將門拉開。
血味愈烈,一股幽寒的濕冷氣息逼仄而來,粘稠的感覺彷彿露在衣外的肌膚都裹在黏滯的血海濃痰之中。門後是一條幽深的小徑,兩側密植青翠矮竹,**步外叢林掩映的盡頭,一隻大紅燈籠高高挑在燈桿之上,在葉隙中透出血色濃郁。那是迎賓驛的雜役館裡唯一的照明燈具。
楊黯將槍夾在腋下,槍尖斜下,微微前挑而行。
邁出竹林,腳下就是一滯。
院中的情景如身在血河地獄一般。視線被大片的血跡染滿,紅色的、暗紅色的、紫紅色的、黑色的,鮮血從腳下到看不盡的暗處灘灘片片,不拘何處,牆壁、地面、器具盡皆鋪陳,像打碎了不要錢的染缸。頭頂微暈的搖曳之下,那些血跡在黑暗中隱隱泛著釉樣的迷彩。更有些看不清的小堆物體泡在血泊中鬼影憧憧,疑似是人體的軟肉碎塊。
楊黯沒上過戰場,最多在郊外見過法場行刑,從未像今天這般離得血海如此之近。他胃中一陣抽搐,抱著槍猛扎頭蹲在一邊大口嘔吐。
王十陰沉著臉從他身邊經過,喃喃地道:「日他先人,老子一場仗打下來也沒見過這麼多血。」他大步從血泊中踏過,啪啪作響,漿液濺射而出,又不似水流的那麼暢快,黏滯得讓人心慌。熟皮靴幾步便洇成紫紅色,他站在燈籠下,槍尖驀然隨身體轉向一側,喟然歎道:「李古這小子,我早就讓他少吃點,少吃點,他就是不聽。你看,吃虧了罷?若是再瘦一點,是不是就能翻牆跑路了?」
楊黯吐完起身,剛剛來到王十身後,順著他的目光一瞄,正看到雜役院和他們關係最好的李古趴在牆上。不,不是趴,應該是「嵌」進去的。他仍然保持著奔跑的姿勢,只是本來應該立體的造型,彷彿被人硬生生攤成了平面。牆的另一側就是急腳遞的馬棚,他應該是想要翻牆騎馬而逃,只是在途中就遭遇大力撞擊。或許是撞擊力道太強太快、太過集中,李古的肢體以奇妙的型態併入進變形的牆面中,融合成靜止的瞬間,胸腔、顱骨、腿骨等等從血肉中支稜而出,如同血浪中不屈的白色礁石,狼人戟出的悚然獸牙。
紅黑色的血漿,混著黃黃的膏油與奶白色的漿液,緩慢地滴落在地,聲音清晰可聞。或許是軀體爆裂的一瞬間,被巨大的力量封在貼牆一側,如今才滲漏出來,溢出的體液流得異常緩慢,彷彿時間仍然停滯在當初。混合了脂肪與血腥的異味甚至壓過了馬棚的騷臭,離得老遠依舊入肺泌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