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雲琅聞言不語,只是垂首凝視著我。
或許這是第一次,我在紀雲琅眼中,看到了一種痛心而失望的神色。
紀雲琅的目光,像是要直直看到我的心裡去,像是要將我看穿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在紀雲琅的目光裡,有些躲閃,我似乎已經感覺到了,讓他這樣失望痛心的人,好像是我。
然而,終於,紀雲琅的神色漸漸變了回去,又成了剛才一直那種淡淡漠然的樣子。
終於,紀雲琅輕輕開口說道:「對,我當然希望無名能早點好。只是我不同意你的辦法,你跟了容方氏回去,他定然不讓你再見任何一個從酈國去的人了,哪怕是跟你從大迎到酈國的無名。你也絕對不會再有救無名的機會。」
我怔怔地看著紀雲琅,心裡也在慢慢體會這句話的意思。紀雲琅的語意非常明確,他是為了無名,所以才肯對我這樣做,可是我心中卻隱隱約約覺得,總有什麼,是不對的。
我與紀雲琅相顧無言,那邊的聲息卻也漸漸靜了下來。
等我再回首去看,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裡跳出來。
我真的看見了,刀山火海。
一柄柄利刃向上泛著寒光,而與這片寒光交相呼應的,則是將這些分散的刀劍叢林連成一體的火光。
不知是火燃燒在刀叢中,還是刀林立於火海。
寒光中映著火光,火光又照應著寒光。這種冰火交融的景象,背後卻是讓人無法形容的冰冷。
我看看阿繼,再看看紀雲琅,兩人都是一樣淡定如恆,一樣的渾若無事。那些圍著我們的大迎士兵,也都保持著凝立如山的樣子,手中的長矛與弩箭,也沒有絲毫晃動。
只有我,似乎只有我,被眼前的景象攝去了魂魄,手足酸軟。
然後,這一條長達十數丈的刀劍火光的道路盡頭,那些擋著的侍衛緩緩散開。
包圍,就這樣有了一個缺口。
一切含義不言而喻。
要麼,被強弓硬弩萬箭穿心,要麼,就走過這刀山火海。
我從來不是一個膽小的人。
「刀山火海,在所不辭。」這句話,我不僅聽人說過,並且也曾自己說過,有時候人們喜歡用一種過於誇大的語言來表現自己的決心,其實說穿了那只是過甚其辭。
比如不得好死,比如天打五雷轟,比如死後淪入十八層地獄,比如萬劫不得超生。
人們之所以敢於極盡所能地將一些話說得很決絕,主要是因為不曾見過那些決絕的場景,類似於無知者無畏。
可是此刻,我是真的被眼前的景象驚嚇到了。
我強自鎮定,對紀雲琅說道:「你好生保重,不管怎樣,不可枉自逞勇,送了性命。你我二人,當圖後會。」
我知道,我能求的,只有阿繼。
可是我雖對紀雲琅說當圖後會,其實我自己根本不知道後會於何期。我害怕的是從此一別或許永無相見之日,更害怕的是,有了見面的機會,我們之中的一人,卻已經不在了。
眼淚已經要衝破眼眶,我只是不敢回頭去看紀雲琅。
然而腳步剛邁出,手臂卻被緊緊攥住。疼痛的感覺裡,是紀雲琅的堅決。
我被迫停在了那裡,卻是不敢回頭。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泛著淚光,而我也知道,回眸一眼,這眼淚就會義無反顧地湧出。
我的聲音略微有些顫抖:「紀雲琅,我救不了無名,確然愧對你的囑托。可是如今的情形,我……只要你一句話,我願意為無名抵了性命。可是你必須珍重,因為正如你所言,還有天下的百姓……」
我的思緒已然混亂,所謂的「為無名抵命」,已經近乎口不擇言。我自然知道,紀雲琅不是那樣的人,會為了我沒有救得無名而讓我抵命,可是此情此景,我只求自己的話能夠狠一些,硬一些,將紀雲琅趕走。
我不知道紀雲琅會作何反應,對我的話加以駁斥,抑或憤怒生氣。
短短的片刻時間,我似乎已經等了很久。
然而下一瞬,我感到自己的身子騰空而起。
彷彿還是去年入冬,我與紀雲琅新婚第三日,紀雲琅帶著我到慈寧宮向太后請安。
太后藉著學習宮規的理由,將我留在了慈寧宮。
學到入夜,我終於因為忍耐不住,一路從慈寧宮跑了出來,從慈寧宮跑到了承乾殿,又從承乾殿跑到了秋闌殿,跑了半個皇宮,終於找到了紀雲琅。
那個時候,我驟然看到了一身白衣、凝立在秋闌殿外的紀雲琅,忽然便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而紀雲琅,卻是一言不發地將我打橫抱起,送我去了秋闌殿。
那個時候,我光著一雙腳沒有穿鞋,只披著一件單薄的寢衣,赤足奔跑在冬月入夜宮中冰冷生硬的地面上。等我雙足僵硬的時候,是紀雲琅抱起了我。
今天,眼前的地面已經變成了刀山火海,明明我的雙足無法走過,又是紀雲琅,抱起了我。
眼淚,也就在這一瞬,流了下來。
我的理智清楚地告訴我,紀雲琅如果要抱起我,
那一定是最失敗、最不可行、後果最嚴重的一個選擇,可是內心深處,我畢竟還是存了這最卑微、最弱小的一點指望,指望著紀雲琅會抱起我。
我掙扎著要下去,我伸手去掙脫紀雲琅的臂膀,我哭道:「紀雲琅,夠了!我說的話還不夠明白嗎?你為什麼還要這樣?」
紀雲琅微微一笑,還是方才一直的那句話:「我護著你出去。」
淚眼中我迎上了紀雲琅的目光,那種淡然的篤定,讓我的心中猛然一動,猛然一痛。
我第一次,從紀雲琅的眼中,看到了只屬於我的感情。
紀雲琅不是沒有對我流露過溫柔的神色,只是從來不似此刻,這樣單純,這樣明晰。
我拚命伸手推拒,我道:「紀雲琅,你放我下去。」我心中想的是,僅僅有這一刻,什麼都足夠了。刀山火海,我自己也要衝出去。
然而,話音剛落,我心中卻是猛地一陣尖銳的疼痛。
這種痛楚甚至蔓延到了我的全身,四肢百骸,都因為這種痛楚而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