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種種,我都已經想得清楚。
可是一別匆匆,我沒有機會跟無名說清楚,且事情複雜,我也不能告訴無名。
無名和徐阿姆被留下了,還有那八名大迎的侍衛,我也命他們留在酈國。
而此刻,我一個人在這裡忍受著種種緊張、種種焦慮,我又可以慶幸,好在無名沒有跟著我來。
月亮漸漸沉下,天空中出現了一種異樣的黑沉。
天地之間似乎已經沒有了界限,而那樣的黑沉則將天地連在了一起,我看不到山峰,看不到房屋,舉頭低頭,只有天和地。
我的營帳前面半里地,是軍隊休息的帳篷,受傷和陣亡的將士都抬在那裡。
可是黑暗中火光突然變亮,伴著火把光亮而來的,是沉重的腳步聲和痛楚的呻吟。
一名衛兵看見我站在營帳外面,匆匆走來回報:受傷的和陣亡的將士越來越多,前面匆忙安札的營寨已經擱不下了,所以抬到這裡,驚擾了大將軍休息。
火把的光亮中,山腳下那一片地方人來人往,影影綽綽。一陣短暫的擾攘之後,一片空地上擺滿了受傷的軀體和陣亡的遺體。
抬人的衛兵很快就走了,想來是前方戰事正急。
而這些被抬過來的人,就這樣被抬過來了,沒有人照料也沒有人再管,甚至連照亮的火把,也被撤走了。
我在這忽來又忽去的黑暗中艱難舉步,唯一指引著我的,就是那些受傷的人,發出的呻吟。
「誰……是誰?」腳步忽然有人說話。
我循著那聲音俯身,卻黑的看不見那人的臉:「是我。」
「你是……誰?」
我猶豫一下,說道:「毓德將軍。」我實在不願意自居什麼毓德將軍,不能走上前線作戰,又不能讓戰爭止息,那樣的人不配做將軍。
「啊,是毓德……大將軍……是……你……」那聲音裡,居然帶著些許驚喜,「你能……幫我……一個……」
「什麼事,你說吧,我一定幫你。」我打斷他的話,只因那喘息中的訴說,每一個字聽起來都讓人痛心。
「請……將軍……幫忙……殺了我吧……」那人說的十分吃力。
我心中一凜,忙道:「為什麼?你……你受了什麼傷?我這就找人給你治好!」
「治不好了……」那聲音含著絕望:「我落下馬……滾在地上……被北蠻子的馬……踏在背上,椎骨……椎骨斷成幾截了……肋骨也都……也都斷了……」
我心裡瞭然,椎骨若斷,即使能後接上,今後也是終身不能起身了,勢必永遠癱在那裡。
可我還是說道:「你不會有事的,隨軍而來的,有最好的御醫!」
我並不以他稱呼大迎的士兵「北蠻子」為意,可是這一句北蠻子,卻讓我心中又多了幾分失望,大迎和酈國的關係,是不是真的終究不可恢復了。
「不,不……就算御醫醫術高超,我也是……不得治了……」那人艱難地說道:「傷者那麼多……何必在我身上……浪費時間草藥……大將軍,求你……殺了我吧。」
這些話說完,那人已經是氣喘吁吁,折斷的肋骨許是傷到了肺葉,喘息的聲音甚是粗糙。可是我一時不下手,他便只是低聲說道:「求你。」
四下裡黑暗沉沉,我聽得到廝殺的聲音,聽得到傷者的呻吟喘息,可我還是覺得,天地間孤單地只有我一個人。
廝殺的聲音卻在這樣的黑暗中愈發變得響亮,而傷逝者的嘶喊,也更帶有穿破夜空的凌厲。
我不知道這一刻倒下的是一個大迎人還是一個酈國人,抑或是一個靺鞨人,可是他的那聲嘶喊卻讓我的心都輕顫。
激憤的情緒忽然間充滿了胸臆,我大聲喊道:「不要打了,都不要打了!」
這樣的嘶喊用盡了我全身的力量,可是隔著一道山峰做成的屏障,這嘶喊卻沒有傳到山的那一邊。
我的手握著寶刀使勁一送,銳利的刀鋒幾乎沒有一絲聲響,但我清楚地感到,我的刀鋒,已經刺進了那人的胸膛裡。
沒有再發出呻吟,這個人,死得很快。
四周那麼黑,我還是不敢去看。不敢直面這樣一個深受重傷的人,被我一刀殺死。
我絕望而悲哀地緩緩睜開雙眼,卻意外地看見,東邊天地交匯的那條線,已經露出了一道光亮,就在剛才那一瞬間。
天空呈現的這種姿態,像極了酈國人的一句話,叫做老天開眼。
這種現象意味著什麼我不知道,可是我忽然覺得,身上又有了力氣。至少,眼前儘是茫茫黑暗的那種絕望,已經被這束光芒照耀得,不復存在了。
這一線微弱的光明並不足以照亮什麼,卻似乎有著某種神氣的魔力,能讓人感到一種開朗。
我低聲呼嘯,叫來了白馬,一縱身,躍上了馬。
守在營帳周圍的士兵忙上來攔截,我仗著刀鞘東西揮動,避開了他們。
他們的任務只是看守我,卻沒有誰敢動手傷了我,所以我才能順利地走脫。
我聽著他們追著我的腳步聲響,回頭說道:「有追我的功夫,還不如去看看那些受傷的人可救不可救。」
循著聲音一路奔馳,越來越多的傷者出現在通往前線的道路兩旁。
我揮動著手中的刀,呼喝著讓阻攔我的人不要靠近。
終於我前進的路沒有辦法繼續,幾位隨我出宮的將軍,騎著戰馬擺成了扇形,擋在我的面前。
「請大將軍回營。」
回營,繼續呆在那山坳後面,聽著戰場上的廝殺卻未能為力嗎?
我,不會了。
我將手中的寶刀平平舉起,在空中輕輕一抖,任由刀鞘掉落在地。
刀鋒映著周圍團團圍上我的火把,和天空中熹微的晨光,發出隱隱流光。
安北將軍舉刀對著我怒道:「大將軍,果然要動手嗎?」
右將軍的皮鞭在半空抽的啪啪直響:「果然應了許大人的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想不到大將軍果真是北蠻子派來的奸細,是我酈國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