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後大典完畢,參加少年帝王大婚的百官接踵出宮,一時間凌安城主街又被各式官轎佔了大半。天子腳下的百姓早就習慣了這一幕,是以見到官轎出來了,便自覺退讓至一邊等候。若是此刻有人心細一些,就會發現在這一片官轎之中,唯獨少了往日裡最華貴最顯目的那一個。
此時此刻,那官轎的主人正由宮中內侍領著來到御園東面的一處水榭中。待那人在水榭正中央的白玉石凳上落座之後,內侍不敢有絲毫怠慢,從香茗到糕點一個一個地不停呈上來,恨不得將那白玉石桌都鋪滿了才好。
那人卻看都沒看桌案上的東西,唇角的八字鬍微微一動,側過頭來對著侍候的內侍道:「大典都已經結束了,太妃怎麼還沒有到?」
面前這人容色斯,盤起的髮髻間雖然隱現白髮,但是音聲如鐘,神情威嚴,饒是內侍在宮中早就見慣了各式大人物,在面對他時也十分拘謹,面上掛著恭維笑容,內侍躬身道:「回季大人,今上攜著竇皇后從奉天殿後隔扇門出來之後,還要先去養安殿給太妃娘娘行了禮,才能入中宮洞房。是以雖然前庭百官散了,太妃娘娘還是要等大典全部結束了,才能來御園。」
季這個姓氏不算常見,寧朝百官之中雖然也有幾個姓季的官員,但是能讓內侍如此畢恭畢敬的卻只有一個,便是當今皇上的親舅舅,季正元季大人。
季正元在聽到「竇皇后」三個字的時候眼中的神色明顯冷了下來,沉默了一瞬,才以手輕輕敲著桌面道:「人老了確實容易忘事,那我便在這裡再等會。」
內侍在宮中呆久了,心思活絡得很,清楚這話不能接,匆忙擺手笑道:「季大人這說的是哪裡的話?大人正值壯年,就連陛下也常說大人乃國之棟樑,日後還要多多倚仗。」
季正元聽了他的話,這才正眼望了他一眼:「我瞧你眼熟,可是一直跟在太妃娘娘身邊那個?」
內侍樂呵呵道:「小的名喚劉安,跟著太妃娘娘有些年頭了。」
「我如今倒是知道太妃娘娘為何將你遣過來為我引路了。」季正元道,「她是知道我脾氣不好,特意找了一個這麼會說話的過來。」
劉安點頭哈腰道:「太妃娘娘賞識小的,只因為小的從來都只說大實話。」
季正元不置可否地低笑了一聲。
兩人正在這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季太妃的儀仗已從御園的垂花門而入,沿著九曲折廊一路慢行,來到了兩人所在的水榭前。
季正元以手撐著桌案,動作如風地站起身來,對著季太妃行了一禮。
季太妃親自走上前來將他扶起,口中道:「昨日大哥在信中說要見上一面,哀家當時便覺得詫異,有什麼話在信中說不就好了,怎麼還專程跑過來一趟?」
季正元一斂方纔的威嚴模樣,對著季太妃神情愉悅道:「前些日子聽聞太妃娘娘貴體欠安,我心中一直擔憂著,恰逢今日今上大婚,開了宮禁,便趁此機會來宮中探望一番。」
「讓大哥掛心了。」季太妃道,比了一個坐的手勢,兩人一同坐到了白玉石案前。
劉安上前想要為季太妃將斟茶,卻被季正元揮手攔了下來。
季正元起身,攏著身上官袍廣袖,親自起身為她斟上,將茶盞推向季太妃時,目光有意無意間向著劉安的方向一掃。
季太妃會意,對著劉安揮了揮手道:「這裡不用你候著了,你且隨著儀仗到後面一同候著罷。」
劉安畢恭畢敬躬身一揖,邁著小步退了出去。
季太妃這才伸手端起了手中冒著熱氣的茶盞,再看向季正元時,神色也多了一層悵惘:「大哥讓我去探宸兒的口風,我已經將結果清清楚楚寫在回你的信中了。將盈兒從後位人選中剔除的那個卜算,並沒有人從中作梗,就連禮部那邊,其實也在朝奏之前就向宸兒遞了奏疏,只是那時奏疏積壓得太多,而那本又恰巧被壓在了最後一個,宸兒沒有批到那一本,所以才沒有事先知會與你……」
季正元卻搖頭打斷了季太妃的話:「已經過去的事情多說無益,我今日入宮,並不是要與你討論這個。」
「那大哥來是做什麼?」季太妃怔了怔,顯然不相信方才季正元來探病的說辭。
季正元毫不客氣,將手撐在白玉石案上湊近季太妃,一雙銳利如鷹的眼睛直直望進她的眼眸:「我來是因為這件事若是我不當面與你說,你必然不會同意。」
言畢,季正元瞇了瞇眼,眸中劃過一抹冷凝之色:「我今日是代表季氏而來。」
季正元並未直接點出他的來意,但是季太妃卻顯然懂了,下頜瞬間緊繃了起來。
季正元卻彷彿沒有注意到她的戒備神色,聲音沉穩道:「盈兒與中宮之位失之交臂已成定局,但我們卻不能再繼續錯下去了。大寧向來立嫡不立庶,竇皇后若是先於盈兒誕下龍嗣,我們這些年的苦心經營就白費了。你身上流著季氏的血,該心狠的時候,一定不能手軟。」
季太妃握著茶盞的手一顫:「可是當初與如今不一樣,如今這個再怎麼說,都是宸兒的血脈啊!」
「所以我才在今日與你說此事。」季正元知道不能逼她太緊,放軟了語氣勸說道,「宸兒的龍嗣也是我的外甥,我心裡也不好過。但是我並不是讓你手刃親孫,你只需保證讓竇皇后懷不上龍嗣,其餘的事情不用你來做。今上當初便是因為庶子的身份,在御極的道路上走得艱難,所以對於竇皇后,我們必須防患於未然。」
季正元的口才確實不錯,但季太妃卻朱唇緊抿,緘默不言。
/>
季正元也不著急,抬起視線一掃身後的儀仗,見所有內侍都垂首而立,沒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之後,又向著季太妃靠近了一些,壓低聲音道:「你入宮的時候父親對你說的話難道你都忘了麼?這內庭之中沒有誰的手是乾淨的,當初能將氣焰正盛的無雙公主從帝位上拉下來,你可是首功,如今怎麼變得這麼猶豫不決?」
聽到了「無雙」二字,季太妃的眸色瞬間剛烈了起來,劍刃一般刺向季正元:「我已經為我作的那次孽付出了代價,你還讓我再作第二次孽?」
季正元的濃眉一蹙,低斥道:「你說的這是什麼話?難道在你看來今上不該坐在如今這個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