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時輜重短缺的原因,你應當也知道。戶部尚書在聖上的眼皮子底下,不敢做什麼手腳,會動歪腦筋的,是戶部底下的那群人。糧草每經過一級,或多或少都會被這些人剝削一到三分,到了征戰於沙場的將士們手中,便所剩無幾了。」秦隱緩緩道。
「我確實有所耳聞。」宋源口吻鄙夷道,「這幫蛀蟲!」
秦隱搖頭一笑:「這貪字上面是個人,既然是是人,誰沒有一己私慾?單看這私慾禍害的是自己,還是別人了。」
「可是公子這般做,是不是有些不妥?」宋源小聲道,「若是姚永泰大人將公子的話上奏給了聖上,聖上卻沒有查出來黎城太守趁著戰時中飽私囊的證據,該怎麼辦?」
「黎城太守平日裡手腳便不乾淨,但是我此次將他推出來,只是一個幌子罷了。我的目的不是為了查出誰在貪,而是為了讓今上盡早下旨徹查此事,若是徹查下來他沒貪,我自會還他一個公道。此番徹查的目的不在結果,而在過程。上面的人震怒了,下面那些人才會將吞進去的吐出來,如此即便不能治本,也能緩裴鈞將軍的一時之急。」
秦隱的十指交叉平放到桌面上:「我若是在詳察完畢後,再將證據傳給姚永泰,讓他來稟奏給聖上,於寧朝大軍來說風險太大。寧國大軍出征潼城,才一個月便已傳來了糧草匱乏的消息。而六日後傳到凌安的戰報,裡面除了哭喊叫著沒糧,還能有什麼?戰場瞬息萬變,六日之內會發生什麼誰都料不到,若是不讓姚永泰下一劑猛藥,到時候今上只會斥責戶部,讓他們多撥些糧草,然後再被下屬一層一層地吞掉,又有何用?」
秦隱一口氣說了如此多的話,氣息有些不穩,低咳了幾聲後,端起手邊的茶盞正要啜飲,便想起了方纔那茶盞被自己用手蘸過水。
眸光無奈地看了自己的手一眼,秦隱輕歎了一口氣,將茶盞重新放回到了桌案上。
宋源也是個粗心的,更何況他剛聽完秦隱的話,心中一片撥雲見霧,正在激動雀躍之時,又哪裡能注意到方纔還口中有條不紊說著謀劃的秦閣主,此刻正哀怨望著一碗參茶興歎。
「可是……」宋源將秦隱的話在心中默默過了一遍之後,倏然眨了眨眼,問道,「可是即便是這樣,我們還是沒有證據證明有人剋扣糧草,那姚永泰可是一個老狐狸,他能僅憑著這一封信,便將此事捅到今上哪裡去?」
秦隱笑了笑,清俊的面容上一派閒之色:「證據?且不說此信是從隱閣中傳出來的,我特意讓屈易告訴他,信中所提的內容,會在六日後的戰報中呈給聖上。時間緊迫,姚永泰為了搶功,哪裡還來得及懷疑?更何況待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查證業已開始,到時候只要逮住了一個人,他便只會笑了。」
如此一番謀劃,卻是將那姚永泰的心思算計了個通透。
宋源膽戰心驚地看了秦隱一眼,這人平日裡看起來霽月清風,溫有禮,但若是算計起人來,簡直是吃人不吐骨頭。
想到了方才剛剛對秦隱不敬的屈易,宋源不由為他捏了一把汗。
秦隱眼簾微抬,濃密睫毛之下,清淺的眼眸彷彿能洞穿他內心所想一般:「怎麼?你是在為屈易擔心?」
宋源匆忙搖了搖頭,在對上秦隱含笑的視線之後,莫名打了個寒顫,又乾笑著點了點頭,實話實說道:「畢竟屈易那小子剛頂撞了閣主,閣主此刻又派他去送信,我自然……自然……」
宋源的話說了一半,卻想不出後半截該怎麼說了,識趣地閉了嘴。
「正如我今日與你討論,雖然清楚屈易在知道我插手寧彥交戰,幫助裴鈞將軍令彥國處於劣勢後會傷心憤慨,卻還是要將他叫來一般,這封信我若是喚別人去送,他的心中會更加難受,不單因為彥國的戰敗,更因為我的猜忌。」
「這小子的脾氣啊……」宋源歎了一口氣,「來到寧國這麼些年,什麼都變了,唯獨那強硬的性子沒有變。」
「屈易屈易,剛則易折,柔則長存。」秦隱搖了搖頭道,「不過說來他的性情我倒是十分喜歡,面上的不羈,骨子裡的剛直,唯有這種人,才能隨性而活,活得痛快,只可惜他生不逢時。」
「而我……」秦隱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斂,眸色也黯淡了下來,半晌之後,突然搖頭自嘲道,「說著說著便不知道拐到哪裡去了,今日你帶來的消息十分重要,有勞了。」
「閣主哪裡的話。」宋源樂呵呵道,「本就是我的職責所在。」
秦隱以手撐著竹木桌案站起身來,對著宋源道:「說了這麼多,我也有些乏了,你還是先回去罷,若是前線再有什麼消息,第一時間告知於我。」
宋源對著秦隱躬身行了一禮,轉身剛要走,腳步卻停了下來。
「怎麼了?」秦隱因著方才坐了太久,突然站起來,眼前雖然在暈眩,卻還是感受到了宋源的遲疑,開口問道。
宋源猶疑了一下,回身問道:「閣主,其實我還有一事尚不明瞭。」
「什麼事?」秦隱問道。
宋源撓了撓頭,神色費解道:「對於彥國的事情,公子向來只是靜靜旁觀,從來都不會主動插手,如今為何要出手幫助裴鈞將軍大勝彥國?」
秦隱闔了闔眼眸鎮定昏沉,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就在這時,廂房的門重新被人叩響,而後詢問聲從門外傳來:「公子,雙姑娘……啊,不對,是無雙長公主與裴家的小公子裴珩正在隱閣的正廳中呢。」
卻是蒙叔的聲音。
秦隱面
露詫異道:「她怎麼來了?」
蒙叔笑道:「老奴也是方才去正廳的時候,才發現長公主竟然來了隱閣。聽長公主的意思,是帶著裴小公子來向顏姑娘道謝的。」
「知道了。」秦隱的眸光不自禁的柔和了起來,「你去問問她,要不要上來。」
「是。」蒙叔頓了頓,復又徵詢秦隱的意思道,「那裴府的小公子,怎麼辦?」
秦隱一瞥立在自己左側的屏風:「不要他來,他若是一定要跟著……屈易回來了麼?」
「還沒有。」
秦隱喟息:「那便讓他一同來罷。」
蒙叔應了一聲,腳步聲越走越遠。
「既然是夫人要來,我便不賴在公子這裡了。」宋源仔細端詳著秦隱的面色,眼珠滴溜溜轉動,「我這便告辭了。」
「下去罷。」秦隱一面說,一面緩步走到了內室的屏風後面,「既然裴小校也在閣中,你的身份確實不宜暴露,一會兒便從竹樓後面的樓梯下去好了。」
「是。」宋源應了一聲,對著秦隱躬身行了一禮,「不過這樣灰溜溜地走,無緣見到閣主夫人的芳容,當真是可惜了可惜了……」
秦隱原本已經走到了屏風之後,聽到了他的話,竟然又從屏風後面轉了出來,聲音含笑道,「你在凌安城中住了這麼久,我便不信你從來都不知道無雙長公主。」
「我是知道閣主夫人,奈何夫人卻不知道我吶。」宋源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
「去罷去罷。」秦隱對著他揮了揮手,笑道。
宋源又行了個禮,這才大步如流星地走出了廂房。
秦隱自宋源走了之後,又在屏風後等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終於隱隱約約聽到了門外響起腳步聲,俞雲雙清越的聲音傳來:「有勞蒙叔帶路了。」
蒙叔受寵若驚道:「長公主怎還能叫我蒙叔,當真是折煞老奴了。當初不知道雙姑娘竟然是長公主,還請長公主恕罪。」
俞雲雙回話的聲音很低,秦隱因為身體羸弱無法習武,耳目沒有俞雲雙那般敏銳,無論如何凝神靜聽,都沒有聽到她的回答。
蒙叔的的聲音帶著幾分激動:「那老奴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而後廂房的大門被人推開,應是有誰走了進來。
秦隱從屏風後面站起身來,視線透過繡著竹紋的絹素屏風,向著屏風的另一側看去。
天色已然漸暗,方才秦隱與宋源聊得太過入迷,連燈燭都忘記點燃,是以即便秦隱努力去看,卻連來人的輪廓都看不清楚。
俞雲雙的聲音從外間傳來:「秦隱公子?」
秦隱循著聲音向前了幾步,走到了屏風旁邊,手扶著屏風上的繡紋,應了一聲。
「你猜我將誰帶來了?」輕緩的腳步聲越靠越近,聽著有些雜亂。
秦隱辨不出究竟有幾個人,也不好回答,眸中一抹溫柔笑意掠過,試探著問道:「除了長公主,是否還有裴珩裴校尉?」
「嗯——」俞雲雙故意拖長了語調,將腳步聲掩蓋地更加難以辨認。
面前的屏風倏然一動,秦隱微微一怔,方收回了按在屏風上的手,便有人從另一側將屏風一點一點合了起來。
素娟相擦的沙沙聲響起,秦隱面上了然之色一閃而逝,視線凝在了聲音響起的地方。
當屏風被收起了一半時,俞雲雙柔媚的面容也隨之顯露了出來。
鬆開了手中的屏風,俞雲雙朱色唇角勾起:「裴校尉可不在,原來隱閣主也有猜錯的時候。」
秦隱自俞雲雙開始觸碰屏風的時候,便知道自己被她戲耍了。清俊容顏上,無奈之色不加掩飾,卻同時伸手攬住了俞雲雙的腰,將她擁入了自己的懷中,覆在她的耳邊低低道:「那不知,長公主方才讓我猜的,究竟是誰?」
「自然是……」俞雲雙聲音含笑,「你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