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易稱自己懷裡這隻貓為「廢柴」。
當時告知它「賤名好養」時,那貓抬起頭,深深看了方易一眼。
方易讀不懂廢柴眼裡透出的深邃信息,於是認為它對自己的新名字應當也很愉悅,就這樣叫了下去。
廢柴並不常常出聲,大多數時間致力於撩撥肥壯的公貓和自己打架,或者勾引苗條的母貓互相舔毛。但醫院裡發生的事情讓方易明白,廢柴非常非常重要。
當時他剛從重度昏迷中醒來,每日渾渾噩噩,終於好不容易清醒了一次,卻被病房裡擁堵的情況嚇了一跳。
都是人。都是歪歪扭扭,滿臉死氣的人。
他們整齊地穿過病房門,穿過安靜睡著的幾床病人,逕直走向陽台,消失了。
方易腦袋疼得令他幾乎想要嘔吐。那些經過他床尾的人無一例外都轉頭看他,眼神空洞,某些破碎的臉上還帶著歪斜的笑,擠出幾顆慘白的牙。
耳邊反反覆覆不斷響起的怪異提示音更是讓他本來就不太清醒的腦子混亂不堪。
方易還沒思考明白那些人形和提示音的意義,便被天花板上貼著的東西嚇了一跳。
那似乎是一個人,但它四肢扭曲,牢牢抓在天花板上,腦袋卻從長得詭異的脖子上垂下來,渾濁的灰白眼珠盯著方易。
它越來越低。
方易抖著手,拉高被子把自己完全蓋住,腦袋嗡嗡亂響。
他和它僅隔著一層薄被。
方易:「……」
他不懂這些東西的腦回路,只好伸手死死摀住自己嘴巴。
攝魂怪麼?他想,被親吻了之後連靈魂也會被吸走麼?
就在薄被上漸漸顯出臉龐輪廓時,陽台上傳來輕輕的一聲貓叫。霎時間病房裡所有壓抑沉悶的氣氛都沒有了。方易僵在被中,突覺耳邊十分清靜——提示音也已經消失。
隨即被上一重,他被壓得輕輕呻.吟出來。
是那隻貓。
後來類似的事情重複了幾遍,方易又見了幾次那盤踞在天花板一角、垂個腦袋下來要親吻自己的惡靈,才明白廢柴的聲音無法令惡靈消失,但可以震懾它們,令它們暫時離開。
可惜的是,面對一隻貓,他無法問出任何關於耳邊提示音的事情。
廢柴和他雖然不親近,但很聽他的話。方易在醫院裡、在路上遇到怪東西時,只要一拉廢柴的尾巴它就立刻喵喵喵,隨即前路空氣一片清新。
像今天這種危急情況下它居然不肯叫,方易還是第一次遇到。他拎著廢柴在司機的白眼裡上了車,一路顛簸過去,心裡把這幾個月裡發生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試圖找出些端倪。懷中的廢柴偶爾抬頭輕叫一聲。
趴在大巴窗上的模糊臉龐瞬間消失,沒過多久又重新貼在了玻璃上,腐爛的眼睛裡眼珠亂蹦,盯著方易。
方易已經在這幾個月裡練就了氣定神閒的淡泊心態,任耳邊古怪的「惡靈試圖與你搭訕」不斷響起,只偶爾拉拉廢柴的尾巴。
廢柴又喵喵喵。
下了車之後還要走很長一段路才能到達當日發生事故的地方。方易以為那個地方應很難找,但他遠遠看到路上站著一個人時,就直覺般地意識到那裡就是事故現場。
那是個很高大的男人,背對方易正在觀察著樹上的什麼東西。
男人站在樹蔭下,肩上斜挎著一個背包,身姿修長,聽到方易腳步聲後回頭看了他一眼。方易覺得直直盯著別人看不太禮貌,衝他點點頭便把目光移開了。這人的氣勢很有壓迫感,這是方易的第一印象。
他正想這樣走過去,眼角餘光卻瞥見男人面前的樹幹上緩緩爬下來一團東西。
除了一大一小兩隻眼珠和四肢能讓方易大致辨認出那是個人形,其餘地方全糊成了黑乎乎的一團。
方易下意識狠狠掐了下抱在懷裡的廢柴。
貓伸爪在他手上亂抓,方易這才反應過來:耳邊沒有出現任何警告,這團東西不是惡靈?
男人這時回過頭來:「你看得到?」
方易僵硬地點點頭。
男人神情變換,反覆打量著方易,眼神在他脖子上停了一會兒,指著那團黑東西開口:「是惡靈麼?」
方易一愣,下意識搖搖頭。雖然模樣猙獰,但那只是個很普通的靈體。
「嘖。」男人十分失望,戴著黑手套的十指絞在一起,卡卡作響,「算了,一頓飯錢。」
他伸手抓向那團黑色物體。爬下樹之後就呆呆站在原地不動的靈體發出有些淒慘的聲音,小幅度扭動著躲避他的手。
方易看得一頭霧水,懷裡一直沒動靜的貓突然抬起頭,叫了一聲。
才剛被男人抓在手裡的那東西瞬時消失。
男人:「……」
在男人轉身之前,廢柴從方易懷裡逃出來跑了。
男人滿臉不耐,瞪了消失在灌木叢中的廢柴一眼,抬腳就走。方易腦子裡一動:這男人能看到靈體。他忙跟了上去,拙劣地開始搭訕。
男人不太愛說話,眼神老是往方易脖子上飄,走了一段之後才慢吞吞開口。他自稱葉寒,是職業滅靈師,剛剛樹上爬下來那個是曾經在這裡出車禍死去的嬰孩的魂靈,還未知人事,所以無善惡,如果放任不管,很快就會產生變化。
「魔鬼彎道,出過很多事。」葉寒指著前方的彎道說,「前幾個月有福克斯撞了人,死了一對雙胞胎。」
方易心中吶喊尼瑪雙胞胎是什麼鬼那是我啊,是我啊!
葉寒說起自己的職業十分自然。方易大概猜到是因為自己能看到那團東西,所以葉寒認為自己能理解和接受他維生的工作。葉寒只說自己滅靈為生,但更具體的事情就不再開口,大部分時間都是方易在說。他終於遇上一個可能幫他解釋耳邊奇妙聲音和所見之物的人,心裡激動,揪著葉寒的衣袖說個不停。
邊走邊說,廢柴不知何時跑了回來,遠遠跟在後面。方易說得差不多時,葉寒轉頭盯著他脖子上掛著的那顆狗牙:「你這顆東西是哪裡來的?」
方易頓了頓:「從小戴著的,辟邪。」
葉寒臉上浮現出一種奇妙的表情,似是諷刺又像是憐憫。
「你知道它有多凶麼?這東西不能辟邪。」葉寒輕聲說,「誰告訴你死物的骨頭可以辟邪的?」
兩人站在日頭下,前路樹蔭重重,後路陽光燦爛。他的語氣卻讓方易發冷。
「這顆狗牙是從一頭三歲的狼狗口裡拔下來的。它當時還沒有死,但是為了取得這顆牙,被人吊在樹上抽了一個多小時。」葉寒的聲音很輕,像是落不到實處,「在它死的前一刻這顆牙才被拔下來,流了很多血。你知道這裡面有多少怨氣嗎?」
他比方易高半個頭,此時略略低眼看方易,眼裡滿是戲謔。
「它才三歲,它在那個家裡陪著自己的小主人三年。它被打死的時候那孩子哭暈了,因為殺掉他忠誠夥伴的人是他的父親。」
方易愣愣站著。
「殺掉這條狗取狗牙的原因是,那孩子就要死了。」
父母帶著無故反覆生病的孩子四處求醫,最後村中的神婆告訴他們,要以狗牙壓身辟邪。這狗牙不能隨便取,必須是熟悉孩子、並且孩子也信任的狗身上的牙才有效。神婆詳細教給他們取牙的方式,用多少棍,擊打哪裡,吊離地面多高……
務必令它死在自己手裡。
然後,又寄望它繼續守護自己的孩子。
葉寒像是在說一個平淡普通的故事,說完正正肩上的挎包:「祝你好運。」
「那個孩子是我嗎?」方易問。
「當然不是。再見。」葉寒轉身要走。
「等等!」方易叫住了他,「你要滅靈的話,我知道哪裡有惡靈。」
葉寒:「嗯?」
「我可以幫你找到惡靈。」方易斟酌著說,「作為條件,你能告訴我多一些關於……關於滅靈,或者惡靈的概念嗎?我遇到了一件比較奇怪的事情,想知道多點和這些有關的東西。」
葉寒沒有猶豫多久:「好。」
對於他如此乾脆就答應了自己的要求,方易有些意外:「呃,它……很凶,你先去看看,不行的話就算了,跑吧。」
葉寒默默盯了他一會:「我比它更凶。」
他胸有成竹的樣子令方易踏實了一些。兩人一貓繼續往前走。方易悄悄回頭,他想尋找的事故現場被拐角樹叢遮擋,已經看不到了。葉寒的話令他心頭惴惴:自己所遭遇的真是一場普通車禍麼?
回到肥佬包點附近,方易指點著那個巷口:「就是那裡。」
葉寒:「……你不帶路?」
方易耳邊提示音亂響,遠遠指著說:「你看得到吧?看得到就是了,不用我帶你過去。」
確實看得到。細長的人形從樓房的陰影中探了個腦袋出來,臉朝著方易。它黑糊糊的臉上原本看不到五官,此刻卻有兩道仿似眼睛的裂縫嵌在頭上,十分顯眼。
葉寒走了過去。方易離他大概五六步,廢柴慢騰騰地跟在他後面。
惡靈垂下頭,注視著葉寒。那兩道裂縫不斷張合,像是在打量葉寒。
葉寒扭頭沖方易說,「他死了有四十年了。」
方易:「哦。然後呢?」
葉寒抬手指著旁邊的一棟樓:「屍體被困在這裡,沒辦法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