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六點半,德盛街上的肥佬包點都會準時開門。
德盛街在市中心附近的老街區,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肥佬包點的包子餃子和各種豆漿都很有名,常常在街口造成小範圍的擁堵事件。
方易很喜歡他們家的蒸蝦餃。
餃子皮是半透明的,整只去殼去腸的蝦團在皮裡,一口咬下去又鮮又嫩。不多的汁液帶著香氣,那蝦鮮得連肉都是脆的。
他每隔幾天就要叫一籠。一籠十塊錢,才三個,很矜貴。
兩個肉包一碗豆漿,偶爾再加一籠蝦餃,就足夠填滿方易早上的胃了。
肥佬包點的老闆娘認識他。她記得這個好看的年輕人以前總是低頭走路,行色匆匆,一副很怯懦的模樣,最近倒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買完早餐還會抬頭朝自己笑。
身為重量級外貌協會會員,老闆娘實在太喜歡他了。
所以這天看到方易吃完了包子喝光了豆漿,盯著那籠蝦餃看了十分鐘卻沒有下筷,她過去搭訕。
「不想吃蝦餃啦?」老闆娘笑瞇瞇地說,「我們還有韭菜餃,或者換鮮肉餃?」
「不用了。」方易抬頭,「我有點飽,一會兒再吃。」
老闆娘走之後,方易又低頭盯著那籠蝦餃。
此時才剛過七點,店裡沒什麼人,他周圍很空。
「你想吃?」方易很小聲地問。
裝著蝦餃的蒸籠邊上趴著一個小人,和方易的手差不多長短,像是從小人國裡鑽出來的一般。他背上負著一包血糊糊的東西。從形狀上判斷,那是一顆心臟。
那小人五官端正,趴在竹製的小蒸籠上嗅了又嗅,抬頭衝著方易說了幾句話,但方易什麼都聽不到。
他能看到,但聽不到。
三個月前從深度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成了另一個人,一個與他同年同月同日生,並且同名的年輕男孩。
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接受和適應了這個事實:自己死了,然後藉著另一個人的軀體又活了下來。
這個新身體的名字也叫方易,是個瘦弱安靜的男孩。他在鏡裡看過這個陌生人的臉:長得比自己原來好看太多,而且臉上沒有痘印,沒有黑眼圈,沒有少白頭和油膩膩的鼻子。
贊啊,他想。
這個苦中作樂般的短暫愉悅在他發現另外兩件事之後很快就消失了。
首先是他在醫院住院的兩個月裡,每天晚上都能看到許多人佝僂著腰從床邊緩步走過。那些人有老有少,身上或者傷痕纍纍,或者有著新鮮縫合的傷口。他們走過方易的床前,總要回頭看他幾眼,神情空洞。
其次是,他發現方易是某場車禍的肇事者。
而車禍中唯一的死者就是重生前同樣名為方易的他自己。
同名同姓,同時出生,在車禍中一生一死,一陰一陽。
這起車禍的死傷情況立刻被生者和死者之間奇妙的關聯性所引起的八卦話題掩蓋了。當方易在護士拿過來的報紙上看到那篇報道的時候,確實百感交集。
他對車禍那天的事情印象深刻。
當時已經是傍晚五點多,一場雷雨剛剛才停。夏夜山間涼風習習,佈滿大量負氧離子的空氣和城市的大不一樣,方易覺得很清新。他剛剛和老師結束一次民俗課題的訪問,往客運站走去。
路面濕滑,五十多歲的老師拎著資料箱,他背著裝了錄音資料和筆記本電腦的書包,兩人都走得小心翼翼。走到半途,他們碰到了受訪者村裡的書記。老師上前寒暄,他從老師手裡接過沉重的資料箱,在路邊調整書包肩帶。
那輛白色的福克斯就在此時從前面的彎道轉了過來。
方易根本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老書記在背後大叫一聲,他剛剛抬頭,福克斯的車頭已經到了面前。
他唯一看到的是被晚霞映得一片火紅的車前窗。坐在駕駛座上那個年輕人盯著他,滿臉驚恐。
醒來之後的方易心想這只能理解為自己借屍還魂了。
他沒有太混亂。雖然接受這件事確實並不容易,但他實在還不想死。以另一個人的身份存活下去的感覺很奇妙,他重新認識了這副身體的特點,像脫胎換骨一般。
然而在開啟新人生的決定之餘,方易並不認為這個「借屍還魂」的過程是偶然的。他向來不相信偶然。
出院的時候他決定,徹底恢復之後,要到事故現場看看。
這個身體似乎生前和親人沒有什麼聯繫。醫生告訴他,在他深度昏迷的時候有自稱他親戚的幾個人來探視過,看到方易只是昏迷並沒有性命之憂,很快就走了。
方易簡直無語。倒是這個年輕人的幾個前同事來得頻繁,方易不太說話,但聽得久了也能推斷出許多事情。就連出院也是這幾個人來幫忙,車子一路送他回家,家裡也已經打掃乾淨。方易心想這個人人緣還挺不錯,比原來的自己好。
辭去室內設計師的工作並獨自一人生活了半個月後,這個年輕人就死了。他留下的一切財產現在歸方易所有。方易在那個家裡呆了一段時間,發現這個身體的主人是個資深阿宅,一室一廳的家中佈置簡單,唯有三個櫃子裡的漫畫和手辦,以及電腦硬盤裡數量龐大的各種不可說資源顯示出此處主人的屬性。
/>還有,他的錢不少。方易看著存折上六位數的存款,又看看一堆基金和債券,百感交集。這年輕人和自己年紀相當,自己還跟著導師爬山進村作調研時人已經在投資掙老婆本了。
他心頭唏噓,很快決定好好花這些錢。
休息一個月,方易已經大致熟悉周圍幾條街。這個地方距離事故發生地很遠,雖然還在同一個城市,但一個在市區一個在縣區,來回若是沒有車就只能坐大巴。
方易適應性強,雖然對於自己的遭遇還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但他需要時間和精力才能去尋找答案。
今日他便是打算吃完包子豆漿和心愛的蝦餃,出發到事故發生地去找線索的。但桌上這個背著人類心臟跑到自己面前的小人讓他頓住了。
「你想吃?」方易又問了一句,順帶指指那籠餃子。
苦於兩方無法交流,小人手舞足蹈地揮動四肢,最後敗陣,背著沉重的人體器官小跑到桌邊翻了下去。方易忙低頭,發現那個小人已經消失了。
這般來去匆匆。
方易摸不著頭腦,轉頭把那籠已經冷掉的蝦餃吃下了肚。
離開肥佬包點時老闆娘跟他打了招呼:「今天的蝦餃還好吃嗎?」
「好吃。」方易點點頭。
老闆娘的眼睛瞟到他脖子上,笑著說:「咦,你也戴這個。」
天氣漸漸熱了,方易只穿一件襯衫,露出纖細頸脖。他脖子上掛著一顆被紅繩串起的狗牙。
「是呀。」方易說,「從小就戴著。」
這顆狗牙他醒來時就有了,紅繩看上去已經挺舊,他估計是這個人的貼身之物,帶著家裡人的庇佑和祝願。
「這個好呀,辟邪。」老闆湊過來笑著說。
離開之後的方易在周圍走了幾圈尋找他的貓。
護士和交警告訴他,這隻貓是車禍的時候在那輛福克斯裡發現的。貓倒是沒在車禍中受傷,平時也不見得和他這個主人有多親近,每天在周圍撩撥各種公貓母貓,打架*不亦樂乎,黑白相間的毛皮上總是佈滿灰塵。但方易走到哪裡它就跟到哪裡,方易便留著它了。
「喵,噓噓。」方易拍拍手,用喂雞的手勢招呼那隻貓。
那貓不知為何縮在巷子裡,鑽來鑽去。聽到方易的聲音之後它才戀戀不捨地從逼仄巷子裡慢吞吞走出來,撲到方易懷中。方易十分嫌棄地把它皮毛上的灰塵拍掉,漫不經心地抬頭望巷子裡掃了一眼。
與此同時,耳邊突然想起尖利的警示聲:
巷子的盡頭,方才貓呆過的地方,正慢慢站起一個又細又長的人形。它頭顱極大,手腳細長,靜靜地站在那裡,無目無口的漆黑面孔注視著方易。
方易退了一步,頭皮發麻。
黑魆魆的人形緩緩邁前。早晨的陽光照不到它,它隱匿於巷口的黑暗裡,沉默無聲地向方易緩慢移動。
方易捏捏懷裡的貓。
「叫。」
那貓打了個呵欠,窩在他懷裡閉上了眼。
「叫啊!」耳邊警告聲響個不停,方易又退了兩步。
貓始終沒有叫,它睜眼看著那個人形,尾巴擺擺,又把眼皮合上了。
方易抱著貓轉身就跑,一直跑到人來人往的步行道上他才敢回頭。背後沒有任何異狀,耳邊的警告聲也消失了。方易拎起貓咪怒視。
貓此時才張口喵了一聲。
「剛剛為什麼不叫?」方易心臟亂跳,背後冷汗涔涔,「你的聲音可以驅逐那些髒東西……為什麼不叫?」
貓沒有給他任何答覆,倦倦地瞇起眼。
方易抱著它上了車,一時沒能回神,愣愣看著車窗外晃過去的街景。
密集樓群中立著一個巨大黑影,細細頸脖上垂著顆碩大頭顱。它靜靜望著方易所搭乘的車子離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