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李南宇說完那句令人費解的話後,我特別不上道地反問了一句:「為什麼?」
他抱著雙臂,動了動嘴唇,卻沒有再開口。
恰好此時,張梓牧在山洞裡鬼哭狼嚎地叫「阿南」,貌似是瘦高個被其他人吵醒了,李南宇像拍小狗似地拍了拍我的頭,然後轉身走回山洞,幫張梓牧一起架著瘦高個向公路走去。其他人在李冬靈的指示下,重新上繩、下洞,只剩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在洞口吹風,不自覺地浮想聯翩。
「你肚子不痛了?」冷不丁的一句問話把我拉回了現實。
「你、你這麼快就回來啦。」我轉頭看李南宇,他那雙漆黑的眼睛在陽光下瞇了起來,視線從我的臉上轉移到了我的小腹上。
因神經緊繃而暫時忘記身體疼痛的我,瞬時感覺到了九陰白骨爪和x射線的雙重威力。
「前面有幾戶村民,小孟就借住在那裡,我剛才路過時跟其中一家商量了一下,今晚我們搬過去住。」李南宇說著示意我跟他走進山洞:「這裡太冷了,容易生病。你先收拾一下,我帶你過去。」
我把自己的東西打包好,李南宇接過我的登山包,背在自己的肩上,扔給我一根登山杖,一揮手:「走了。」
有一條羊腸小道通往公路,李南宇手上什麼也沒拿,用身體劈開路兩旁瘋長的草木,我緊緊跟著他,用登山杖撥開那些帶刺的灌木。一路上他都沒有說話,我倒是搜腸刮肚地想挑起話題,奈何腳下踩不穩,也就興致缺缺了。
「這裡。」李南宇帶著我走到一個小院子裡,院子的四周圍著粗糙的籬笆,小孟坐在院子中央曬太陽,左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腳邊的黃狗。
我從小就怕狗怕得要死。那時候我哥家裡養了一條大狗,每次我去他家玩,左鄰右舍就喜歡圍觀我被狗追得滿院子跑的場景,我一邊跑一邊尖叫,他們就一邊看一邊大笑。幼年時代的殘酷記憶如同噩夢,經年累月發酵成深種的恐懼,使得我一看見狗——無論體積、品種、性別和年齡,就會條件反射地想要逃跑。
動物通人性,這只黃狗瞬間就嗅出了來者不善,「汪汪汪」地大聲衝我叫起來。
我二話不說,扭頭就跑。
屋子的主人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大爺,嘴裡叼著個破煙斗,從邊上的茅草房裡走出來,衝我嘰裡咕嚕說了幾句話,小孟翻譯給我聽:「他叫你不要怕,這隻狗不咬人。」
騙鬼啊!所有兇猛的狗主人勸慰別人的話都是一樣的——「它不咬人的」。但是,我怕狗,跟狗咬不咬人有關係嗎?我就是害怕這種生物本身而已!
我執拗地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唸唸有詞:「別跟著我,別跟著我……」
李南宇一把將我拽回來,問道:「你要去哪裡?」
「我回洞裡去……洞裡挺好的……真的……我不覺得冷……」
「行,你回去吧,」他抱著雙臂站在原地不動:「我不管你了。」
「……」
我走到院門口,回頭瞥了瞥他背上的我的全部家當,又一步一挪地走回來了。
「那你別讓它靠近我。」我下意識地拽著他的衣角說。
「你進去吧,我幫你看著呢,」小孟用手安撫黃狗,它見我一副心虛的模樣,掙扎著想站起來,被小孟強摁回去:「噓——乖,別動——」
屋主大爺見我實在怕得厲害,弄了條鏈子把它拴了起來。黃狗委屈地嗚咽著,我看著心裡也很難受。可是沒辦法,誰讓我這麼怕狗呀!
李南宇率先邁進了屋內,回頭衝我一勾手,我立刻狗腿地跟上去——咦,這感覺,不對呀,怎麼跟個小跟班似的呢?
大爺騰出了一間放農具的屋子給我們,牆上貼了一些奇怪的符號,一方小小的香爐供著未知的神明。李南宇放下背包,幫我鋪好防潮墊和睡袋,道:「張梓牧帶著楊凌回昆明瞭,我得回去幫冬靈帶隊。你先在這裡休息,明天我再帶你上繩。別亂跑,聽見了嗎?」
我點點頭答應了。
已近正午,大爺招呼我們吃午飯,只是簡單樸素的青菜面,卻是我這幾天吃過的最豪華的正餐,我端著碗,刷刷幾下就消滅乾淨了,舔了舔嘴唇,感覺肚子還沒飽,可又不好意思多要一碗。院子角落堆著幾棵可憐的白菜,房簷上掛著一排稀稀拉拉的玉米,我生怕自己一頓就吃掉了別人半個月的口糧。
好在小孟懂我,對我使了個眼色:「鍋裡還有多的,再裝一碗吧,剛才那個男生在灶台那兒留了錢,晚上給全隊改善伙食。」
於是我心安理得地又幹掉了一碗麵。
吃飽以後,小腹似乎也沒那麼脹痛了,我悠悠地睡了個午覺,醒來一看表,才三點多,在院子裡溜躂了幾圈後,便開始琢磨著找點事做。我從登山包底層掏出密封在防水袋裡的單反相機,這重傢伙一路上可給我增加了不少負擔,不能白帶了。我逮著小孟堅持要給他照一組特寫,照完還不過癮,又去幫大爺拍照,小孟硬著頭皮給我當翻譯。沒想到,大爺一聽說我要幫他照相,立馬放下剛剛煮好的一桶豬食,回屋子換了一身乾淨衣服出來,站在堂屋正門口,端端正正地擺出一個笑容。看到相機顯示屏裡的照片時,他對著我連連道謝,然後又嘰裡咕嚕問了一句話。
「他問你可不可以把照片給他。」小孟翻譯道。
這下我可犯了難。這裡既沒有洗印店,也不通郵政,我如何把洗出來的相片送到他的手上呢?難道像上次
次在沙漠一樣,指望「綠野仙蹤」的隊伍下次到訪時,再幫我遞送?
「你把照片寄給我吧,」小孟解決了我的難題:「這一帶我經常跑,下次過來就幫你帶給大爺。」
「謝謝你!」我真誠地道謝,然後認真地把小孟的地址記錄在手機裡,並拜託他向大爺解釋。
「許多偏遠地區的老人一生都沒有一張屬於自己的照片,甚至連遺照都沒有,」小孟說:「你給大爺照的那張相片,可能是他唯一一張相片。」
「為什麼?」我疑惑地問。
「不為什麼呀。」小孟輕描淡寫地應道:「他們一生都沒有走出過大山,自然也就沒有機會照相了。」
「這邊住的幾戶人家都是這樣嗎?」
「應該是吧。」
「走,你陪我去給他們照相,」我一下子來了勁:「反正你送一張照片也是送,送十張照片也是送,好事做到底!」
下午剩下的時間裡,我和小孟走訪了附近的六戶人家,為他們拍了不少照片。當然,我免不了又被狗嚇得半死,若是放在平日,我早就撒腿跑了,然而,當人心中燃燒著某股熱情的時候,就會自然而然地鼓起勇氣。
我還帶著孩子們到小河和山林間拍了幾組特寫,他們的眼睛在鏡頭裡閃閃發亮。我摸遍全身上下,只掏出半盒口香糖,不夠分,孩子們每人半片,放在嘴巴裡津津有味地嚼著。那一瞬間,我的眼眶突然有些濕。大概真的存在所謂命運吧,而讓我成為手持相機的這個人,究竟花掉了多少人的好運氣?
120.
傍晚的時候,我和小孟回到大爺家,剛走進院子,就聞到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
「雞湯!」
「大爺說馬上就可以喝啦!」小孟高興地對我說。
「怎麼突然有雞湯喝?」
「早上送你來的那個男生說要給大家補充點營養,怕大家體力不支。」我們走進屋子,小孟道:「你先休息一會兒吧,要等其他人過來才開飯。」
我也感覺有些疲憊,躺在防潮墊上閉目養神目,很快便進入了夢鄉。日暮落下,氣溫驟降,山林夜晚的涼意透過地面傳來,猛地睜眼,看見昏暗的白熾燈在頭頂上不停旋轉,耳邊的說話聲一片嗡嗡,如同令人煩躁的背景音……我掙扎著坐了起來,發現屋子裡已經鋪滿了防潮墊,大家正圍著兩張小桌吃晚飯,見我醒了,忙招呼我道:「快過來,給你留了一個大雞腿呢!」
「哦。」我暈暈乎乎地應道,手腳並用爬了過去,連碗都端不穩,李冬靈伸出手來,試了下我的額頭,道:「有點燙。」
她從急救箱中拿出體溫計,讓我夾在腋下,過了幾分鐘取出來一看,37度8,低燒。
「阿南,我們有退燒藥嗎?」她問。
「有,但是38度以上的高燒才能吃。」李南宇看著我道:「你先把雞湯喝了,暖暖身體。」
他說完便起身出門,向院子另一端的廚房走去。
過了一會兒,外面傳來一股嗆鼻的辣味,大家都伸長脖子張望,只見李南宇蹲在院子裡,用我們自帶的便攜式爐具在煮薑湯。不知是不是發燒的緣故,我感覺全身上下都熱了起來。
「喝一碗,然後捂汗睡覺。」等我吃完晚飯,他恰好走進來,端了一碗薑湯給我。
「謝謝——呃——你。」我伸手接過,突然不知怎麼稱呼他。叫學長太生疏,叫阿南又太彆扭。
「我煮了不少,想喝的可以裝一碗驅寒。」他扭頭對其他人說。
一時間,屋子裡瀰漫著濃濃的姜味,連燈光都變得暖和起來。
李南宇到屋外接了個電話,等他回來時,李冬靈問:「楊凌怎麼樣了?」
「還在檢查,暫時沒發現什麼問題。」
這時,突然有人問了一句:「對了,宋詞,你今天喊楊凌什麼來著?」
「瘦高個。」另一個人接話道。
「這外號起得不錯,以後就這麼叫了。」
「你是不是不記得他的名字啊?」有人一針見血地問。
「咳,你記得我叫什麼名字麼?」那人鍥而不捨,我把頭深深地埋進碗裡。
「你不會就記得阿南吧?」
「——我說呢,明明有兩個領隊,你怎麼就想到了喊阿南。」
「那聲音,聲嘶力竭的——」
「——聽了都不忍心。」
「我們聽你喊了整整五分鐘——」
「——一直在等別的名字——」
「——沒等到,你就光喊阿南了——」
我的頭已經快掉到碗裡去了。
「你們消停些,」於夢息事寧人地說:「再說她就要哭了。」
「呵呵,說起來阿南從小就怕女孩子哭,」李冬靈輕快地說,我的心「咯登」一聲。
「有次過年,一幫小姑娘玩著給娃娃梳頭打扮的遊戲,意見不合吵了起來,我還記得哭的最凶的是茜茜,」李冬靈繼續好笑地說道:「阿南沒轍,騎車去街上用自己的壓歲錢買了一打的洋娃娃,一人發一個,然後把她們分別反鎖在不同的屋子裡,讓她們自己玩,不准再發出
聲音……說起來他那時候也才八*九歲,騎的還是個兒童車,差點沒把我爺爺嚇死……」
大家發出爽朗的笑聲,我只好合群地將嘴角扯出一個弧度。
我就說第六感是很準的。
我不過變成了第二個沈澤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