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哪一刻,她如此清楚明白,她與栩生,就此各自天涯。她曾經無數次地自欺欺人,在她父親自殺的這場禍事裡,周伯伯其實並無可詰責的過錯,但事實上,恰恰正是他,給自己昔日的兄弟朋友送去了死亡通知書。
至此朵拉已經能肯定,父親之所以自殺,完全是受到了周伯伯的暗示。這場災難總得有人負責,他反正已然暴露於光天化日,乾脆就一攬到底,用一場死亡,換取其他人的平安。而朵拉的未來和幸福,就是他們許給他的承諾。他自然沒有拒絕。
哭得久,嗓發啞。
每每害怕起來,「朵拉,你別嚇我……」
她手忙腳亂地,試圖給周栩生打電話,「我叫周栩生過來……」
朵拉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抓住每每的手,「別找他。」她雙目紅腫,唇齒暗啞,「從此後都不要再找他。我們完了。」
周每每驚疑不定地看著她,問,「為什麼?出了什麼事?」她著急起來,「是不是他愛上了別的女人?」
朵拉不知道怎麼細說究竟,這世間,其實哪有黑白分明的準確答案,她所能倚靠的,也不過是自己的心。
「別問了。每每。」朵拉吸吸鼻,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讓我睡一會,睡一覺就好了。」
看她臉色不對,每每也不敢再多問,只好說:「那快睡罷。」
朵拉點點頭,重新躺下。
她閉上眼睛,以為自己會睡不著。但事實上,她很快就墜入了夢鄉。
一個夢也沒有。
老天真眷顧我。她在夢裡猶自欣慰地想。
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屋裡靜悄悄的,每每已經出門去,廚房的小灶台上還插著電燉鍋,裡頭滾沸著濃香的肉末芥菜粥。
手機裡還有每每發來的短信,「多吃點兒。」
朵拉稍作洗漱,給自己盛了滿滿一碗粥,沒有食慾,但很努力地吞嚥著。
多吃點兒,才有足夠的力氣抵禦悲傷。才有足夠的勇氣重新開始。
出門先去了買了張新的電話卡。
她其實沒想出來更好的辦法,只好這樣。當然,他總能夠找得到她,但這含義,他總該猜著一二吧。
心真的好疼。
她才剛剛決定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給他。他們好不容易才一塊守到雲開。
她坐公車至店裡。
非兒和小李頭抵著頭坐在電腦前,不無熱烈地爭執著客廳背景牆的主色調用什麼才好。
朵拉拿了抹布,開始認真地抹鞋架。連每一雙樣鞋也不放過。
非兒終於覺得不對,抬起頭問,「朵拉,你怎麼了?」
朵拉無奈起來,「我一認真你又覺得奇怪,要我怎麼辦好?」
小李說:「做人就是這麼為難的。」
一對情侶嬉笑起來。
朵拉說:「我說非兒,今天放你假,你們倆走吧,別在這兒礙我的眼。」
非兒眼睛一亮,「你說真的?」
朵拉沒好氣地答,「真的,快走快走。」
非兒孩般地尖叫一聲,稀里嘩啦地收拾東西,兩個人拉著手出門。「辛苦啦,許朵拉同!」非兒笑著丟下一個飛吻。
好了。
又剩下一個人了。
一整天下來,顧客雖然不多,但一直絡繹不絕,這讓朵拉略顯忙碌。她由衷地喜歡這樣的忙碌,起碼她沒時間去思想多。更無閒心悲慟。
趁著些許空檔,她去喝水,安慰著自己,就這樣。很好。
一直到傍晚,整條街道都呈現了難得的靜謚。這樣的時光是短暫的,吃過晚飯的人們很快就會走出家門,散步,逛商店。
朵拉給自己煮了一包快餐面。
有人走進門來,她手忙腳亂地關掉電磁爐,蓋上鍋,迎出來,「您好!」
話音剛落,人已呆住。
眼前這男,身上隨隨便便套件白t,一條墨綠色休閒褲,雙手不置可否地插在褲袋裡,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她頓時連呼吸都困難起來,腳下微微一軟,伸手扶住了身旁貨架。
「你好。」他微笑且禮貌向她打著招呼。
她想,她該比他做得更好才對。堅固的貨架支撐住了她的身體,這讓她得到了一點安全感。
於是展開笑臉,「您好。」
他說:「吃快餐面需得多加一個雞蛋才好,這樣才勉強夠營養。」
她微微一笑,「多謝指教。」
連她也佩服起自己來。原來,一個人的潛能當真是無限的。如果肯,還是可以做得到。譬如,似不相識,似平靜如水,似從無糾葛。
他也微微一笑,問,「你好嗎?」
她想也不想,迅速答,「很好。」她看著他,「您想找什麼樣的鞋?」
他想了想,說:「可以走很遠的的。我需要一雙堅固耐用的鞋,因為要走到你身邊,可能需要很多時
時間。」
她終於惱怒起來,「喂!」
他笑了,「你看,這才是朵拉!」
她原形畢露,喝道,「無聊就出門左轉,有電玩城,有電影院……」
他還是笑,「喂,我們那麼多年沒見,別這麼凶。」
他的話終於逼出她的淚水,她想把手指戳到他腦門上,惡狠狠地罵一通,可是一時間,她不知道要從何罵起。
他還安慰她,「別急,你要罵我,有的是時間。」
她胸腔裡滿腹怨氣啊,只覺得整個人都要炸裂開來,這股氣無處可撒的話,她可是一刻也活不下去了。她順手操起牆角小塑膠凳,劈頭就向他砸去,粗魯地喝道,「滾!」
他不避不讓,凳直接磺到他臂膀上,他的白t赫然染上了一個污印,他彎下腰,揀起凳遞給她,「哪,如果你覺得高興,再來。」
再來多少次也難解心頭恨。
她氣餒下來,退後一步,「走吧,別來煩我。像過去的這些年一樣,別出現在我面前。」
他說:「那不可能。」
他說:「我等了那麼久,就為了這一天。」
他說:「支持著我到今天的,朵拉,就是因為,有一天,我要來見你。」
她迷茫地看著他,他氣宇軒昂,簡單的衣著也遮掩不了他傲然出眾的氣質,他目光烔然,語氣堅定,「今時今日,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擋我。」
她聽出蹊蹺,不覺皺眉問道,「你……」
陳皓伸出手,溫柔地把她頭髮撥至耳後,「這個故事長了,我需要很多時間來講給你聽。」
她霍地打開他手,喝道,「離我遠點!」
他無奈地笑起來,「喂,禮貌點!」
她冷哼一聲,「對一個欺騙我的人,禮貌是個奢侈。」
他表情慎重起來,「我向你保證,朵拉,我絕對有不能說明的苦衷。你以為,裝死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
這話讓朵拉震動了一下。
他說的並非沒有道理啊。他或許是欺騙了她,但他也和她一樣,在這漫長的六年裡,承受了分別的痛苦。也許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無數煎熬。
她問他,「為什麼?」
他微笑一下,「你真的想知道答案?」
她有點不快,「當然。」
他說:「你能保證,你一定相信我所說的?」
她蹙起眉來,「為什麼這麼問?」
他轉過話題,「生意怎麼樣?」
她看著他,他的目光像是在輕聲懇求她,別再發問。她的心一軟,遂溫和答道,「足夠穿衣吃飯。」
他突然握住她手,貼到自己面上,幾乎歎息著說:「朵拉……」
朵拉吃了一驚,第一反應便是要抽出自己的手,突然間覺得手背濡濕——他哭了。
瞬間裡,時光像倒回多年前,他們都還只是懵懵懂懂的少年,共同擁有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悲傷,希翼得到溫暖的安慰。
她的心驟然柔軟下來。
只要他活著。只要他還活著,這不是什麼都好嗎?她為什麼一定要問個究竟?如果可以,他總會告訴她。即便不能,那又怎麼樣?畢竟,他活生生地就在身邊,相較於這個,還有什麼好追究的?
猜想總也難免,無論如何,他墜下橋底總是事實,他受過的苦,肯定要比她所承受的煎熬要多得多。
她說:「你吃飯了嗎?」
他說:「沒有。」
她努力讓語氣變得輕鬆起來,「那你請我吧。你看,我的快餐面都泡脹了……」
他微微鬆開她手,笑道,「好啊。我請你。」
他幫忙著她收拾廣告牌,燈箱,然後關上店門。卷閘門不好拉,他使勁拉了好幾下才終於關上。
她忐忑地問,「會不會有娛記跟蹤你,發現你竟然……」
他好笑,「你還真以為我是什麼了不得的大蔥啊。還娛記。」他停頓一下,「再說了,某男追求某女,這種事有值得報導的價值嗎?」
朵拉順口答,「八卦新聞不都是這樣的嘛。」
一抬眼接觸到了陳皓失笑的眼神,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口,不由得漲紅了臉,趕緊說道,「什麼嘛,什麼某男某女的……」
陳皓關好了門,拍拍手,笑著說:「走吧,某女。某男請你吃飯去。」
出乎朵拉的意料,陳皓帶她去的竟然是佳美廣場的小吃街。朵拉驚疑不定地看他一眼,說:「你知道嗎?薇姐在這裡開了家茶餐廳。」
陳皓點點頭,「我知道。」
朵拉自嘲地笑了笑,「也是,你如今神通廣大,什麼不知道。」
陳皓側側腦袋,坦承道,「朵拉,我變了很多,但是有一樣,對你的心意,始終沒變過。」
朵拉眨眨眼睛,試圖不讓淚水沾濕眼睫毛,「你很快就會發現,你惦記的其實是你記憶中的那個我。」
陳皓說:「你的意思是
說,你正是如此?」
朵拉歎息一聲,「算了,不說這些。」
再多說也是無益。哪有人心裡不明白,歲月它悄悄帶走年少光陰,偷偷改變許多事。
陳皓把車駛到停車帶停下,「其實我就住在附近。」
朵拉想起來,那一晚在薇姐的店裡,她看到窗外的那個熟悉身影,想必真的就是他。
他示意她跟著他走。
「這裡有點髒亂,但是它讓我感到親切。你看,再怎麼樣,我骨裡仍然是個鄉下人。」陳皓自嘲地說。「不像周栩生,他站在哪裡,都像個王。」
他這麼突兀地提起周栩生,讓朵拉的心驀地驚跳了一下,她很努力地,才擠出一個微笑,「你真抬舉他。」
陳皓淡淡一笑,「他是我的夢想。」他看她一眼,那意味卻似格外深長。「我很羨慕他。」
羨慕他什麼?
朵拉心裡滿是疑問,卻不敢發問。不知為何,提到周栩生,莫名地讓她感到了心虛。
他偏偏還要繼續追問她,「他現在還好吧?」
朵拉突然有點羞惱。她不相信他會對周栩生一無所知,相反的,他既然如此注重周栩生,對他的情況應該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偏要這麼問她,分明就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