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強忍著淚水,「就是因為從前沒有做過,所以從現在起,娜姨,我要一樣樣地習。相信我,娜姨,我可以的。以後,我變能幹了,我還要照顧你……」
娜姨猛地把朵拉摟在懷裡,輕聲啜泣起來,「你爸爸說過,會有錢打進賬上來,是真的有,但和他說的數字完全不一樣……」
朵拉掙開娜姨,目光倏地變冷,「娜姨,你是說,只要我父親認罪,就有人會付他一筆錢,那筆錢可以保我一生幸福無虞。」
娜姨凝視著朵拉,半晌才淡淡微笑起來,「朵拉,其實聰明真的不是一件好事。」她顯然不願意多說,「無論如何,說什麼都只是猜測。所以,算了,朵拉。」
朵拉心裡亂糟糟的,像是抓住了些什麼,又像是更糊塗了。但毫無疑問的是,那個去看望過父親的人,是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
朵拉深吸口氣,說:「娜姨,我聽你的。」
沒關係。有朝一日,她總會知道這個人是誰。他毀了她的幸福,欺騙了她的父親。家破人亡,如影隨形的痛苦,這些,她都會一一回贈予他。
「車行天下」雖然掛著汽車美容店的牌,其實只是一間小小洗車店,來來去去的也只是些低檔小汽車和貨車過來洗車,價錢便宜,因此也不計較車洗得是不是特別乾淨。
但朵拉幹得很認真。沒幾天,所有老顧客司機都知道車行天下來了一個認真的小姑娘,不愛說話,不愛笑,但幹起活來毫不馬虎。
老闆娘很胖,其實才十出頭,因為胖,就有點兒現老,人人都叫她胖嬸。
只有朵拉叫她,「薇姐。」
胖嬸聽到這個稱呼,愣了老半天。
朵拉後來才明白,胖嬸慣來咋咋呼呼地,穿著不講究,滿嘴粗口,她身體像是有點隱疾,和老公結婚多年也沒有孩,老公為此頗有怨言,據說在外頭養了個鄉下來的年輕姑娘,胖嬸對此睜隻眼閉只眼,整個人越發粗態畢現,經年頂一頭亂糟糟的短髮,不像十歲,倒像五十歲。
也許因為那聲「薇姐」吧,胖嬸與朵拉頓時親近許多,許多時候胖嬸便會在朵拉面前歎息,「做人沒意思。」
一開始朵拉並不答腔,她自己也無窮心事無處排遣,更何況大人的世界分明距離她還遠,她不合適發表意見。
但胖嬸歎了幾次,朵拉便忍不住說:「薇姐,換個髮型吧。你頭髮厚,做個大波,一定好看。」
胖嬸半信半疑,在朵拉面前磨蹭兩天,才開了口,「朵拉,你陪我去做頭髮好不好?」
當然好。
從前的許朵拉,吃喝玩樂,穿衣打扮最是長項。
恰好陳皓開了新車來。噢,可愛的陳皓。因為朵拉的新工作,陳皓買了輛車,一輛非常破非常舊的二手吉普,據說花了四千塊。
「我姑姑說,我想要什麼她都給我買。」陳皓說。
朵拉咧咧嘴角,「你姑姑真疼你。」
陳皓側側頭,「確實。」他目光裡隱含笑意,「姑姑一輩沒結婚,沒有孩,所以特別疼我。」
朵拉順口問,「你姑姑是不是很漂亮?」
陳皓愣了一下,說:「我沒見過她。她每週固定給我寫郵件。」陳皓皺皺眉,「細想起來,我連她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呢,只聽爸爸說她很漂亮。」
朵拉說:「他們兄妹的感情一定很好。」
陳皓很肯定地說:「那是肯定。」
朵拉拍拍他的肩,「今天你自己洗車吧,我要陪薇姐去做頭髮。」
唔,陳皓的車,買來就是拿來洗的。天天洗。這樣朵拉因為他,每天可以拿到提成兩元。
胖嬸很喜歡陳皓,陳皓一來,胖嬸就推搡著朵拉,「去去去,快去幫陳皓洗車!」
胖嬸在美發店裡坐下了才說:「我年輕的時候,老公對我也很好。」
朵拉刷地紅了臉,喃喃地想要辯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胖嬸的頭髮做足一下午,效果顯著,等美發師最後取下她頸上圍巾,為她最後攏攏頭髮,滿意地說聲,「好了!」連胖嬸自己都遲疑起來,一隻手不知所措地撩著頭髮,「朵拉……」
朵拉衷心讚歎,「好漂亮,薇姐,從現在起,你得要求每個人都叫你薇姐。你的人很美,名字也很美。」
胖嬸,噢,不,薇姐,她最後又在朵拉的攛啜下買了套新衣服,又逛遍整條步行街,買下一個碩大的呼拉圈。
兩人在初降暮色裡回到車行天下。還有兩名小工在擦洗一輛麵包車,陳皓和另一名小工阿強坐在屋前,就著小小火盆烤火取暖。一干人一看到朵拉便叫起來,「朵拉!」再看向薇姐,頓時遲疑起來,「……胖嬸?」
平時魯莽粗放的胖嬸,像初涉人生的少女一般,緊張略帶羞澀,眼睛只看著別處。
朵拉笑咪咪地說:「大家鼓掌歡迎,咱們的薇姐!」
陳皓最先反應過來,率先拍起手來。阿強看了他一眼,也遲遲疑疑地跟著鼓掌。
薇姐很是不好意思,頭一揚便說,「我請大家吃麻辣燙。」
另外兩個小工恰好完工,一聽這話,頓時歡呼起來,「哦耶!薇姐萬歲!」
陳皓趁機說:「薇姐,不如我也來你這兒打工吧。」
朵拉推他一把,「你湊什麼熱鬧嘛!」
陳皓正要開口,突然間一輛車悄然駛近,看那明亮車燈,就知道是輛好車。車停下,熄了車燈,一個頎長身影緩步下車來,簡短地說,「洗車。」
車行天下少有好車來,大家眼睛都不禁一亮。阿強搶先答,「好好好!」話剛落口,已經提著抹布上前。
朵拉心裡卻驀地一顫。
陳皓已經驚訝地叫出聲來,「周栩生?」
可不就是周栩生。
他表情冷咧,稍稍側過身,目光落在朵拉身上,「我要許朵拉洗。」
啊。
所有人驚住。
朵拉心裡也驚駭不定。這麼長時間以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從前的聲音有多溫暖,如今的聲音就有多冷漠。
陳皓立刻蹦起來,「打烊了。要洗車明天請趕早。」
周栩生冷冷地,「一塊。」
薇姐開了腔,「一塊也不洗。走,朵拉,咱們吃麻辣燙去!」
周栩生說:「一千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薇姐正想說話,朵拉拉住了她,清晰地說:「我洗。」
薇姐的洗車行雖然生意還不錯,但賺的都是小錢,洗一輛車不過五塊到八塊,小到摩托車才兩塊,碰著熟人,還乾脆免費送個人情,一天下來能進賬個四塊,已經算是件稀罕事。眼下只洗這麼一輛車,就可以拿到一千塊,真的是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
薇姐訕訕地,「可是朵拉……」她不是笨人,看得出來這少年是蓄意而來,而且,是專程為了朵拉而來。既然朵拉願意自己出頭,她又怎麼捨得跟一千塊過不去。
朵拉笑笑,「你們先去點菜等我,一會我就來。」她伸手攆人,「都走都走!」
陳皓說:「我留下來幫你!」
朵拉拉下臉,「你不走,以後就永遠別跟我說話!」
陳皓嚇了一跳,立刻乖乖地說:「好,我們走。那你要快點哦!」臨走,惡狠狠地剜了周栩生一眼。
朵拉換上水鞋,戴上袖套,打開水槍。
周栩生退後一步,表情淡然。
天色黝黑得像口鍋底,朵拉非常認真地擦洗著車,眼淚生生憋回到心底,她安慰著自己,沒關係,沒關係,這真的算不了什麼,從今往後,她遇上的,將比這個困難一千倍一萬倍。
突然間,周栩生疾步上前,搶過她手中的水槍,大力甩到一邊。他不由分說地把她摟進懷裡,力氣大得像要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裡,他聲音暗啞,像是無限痛楚,「朵拉!誰允許你來幹這個的?」
從放寒假,他們一直沒有見過面,朵拉聽周每每提起過,他也住在月光,一擲千金買下一幢別墅。別墅主人多年前去了國外,並沒有出售房的意向,但他給出的價錢著實誘惑人——呵,他向來擅長使用金錢這個武器,偏偏無往而無不利。
他身上有她所熟悉的稍嫌清冷的淡香,那是他慣常使用的一種洗髮水。
呵,他的習慣和愛好經年不變。
有那麼一剎那,朵拉差點就放聲大哭了。天知道,她忍得多辛苦。從他不在她身邊,她再不能放肆地生氣,哭泣,她所有的驕縱任性全都收了起來,因為知道,沒有人有義務容忍。
但她立刻想起來,她家逢不測,他的家庭卻選擇了袖手旁觀,他們兩家歷來親厚,但卻在關鍵時刻拋下她們不管……
朵拉試圖用力推開周栩生,可他絲毫不肯放手,他就在她耳旁哽咽,「朵拉,你可以罵我,可以打我,可是,你不要這樣,朵拉,別躲開我,你講點道理好不好,當時除了帶你走開,我其實什麼都做不了……」
他哭了。他的淚滴到她發上,裹到她臉上。朵拉的心登時軟了,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從來只有她哭著鬧著,等他來哄,什麼時候看到過他哭?她記得小時候,他們各看一本書,她看了幾頁就不耐煩,非要看他的那本,他只不過說了一句,「等一會。」她就生了氣,故意假裝錯手把他父親最心愛的花瓶碰倒在地,晚上他父親回到家裡,他自覺地替她頂了缸,父親勃然大怒,用尺狠狠打他手掌心,手掌心紅得似要出血,他也愣是一滴淚也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