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大。10月。
又是一年大學開學季。桂花開得正鬧。
第一次上大課,一位女同學匆忙趕到。
哇,黑壓壓一片,便徑直走到最後一排。
那裡正好有兩個空位置,她挑了個坐下。
說時遲那時快,旁邊來了個高高大大的男生,也正好要坐下。
不多一秒,不少一分,正正好,就碰上了。
他們相視一笑。
「hi,幸會,幸會,你我有緣同桌。這位同學,我叫ducky。」
「啊,英名?鴨子嗎?」
「是ducky,不是duck。多了一個y的,是美好的意思哦。」
「哦哦。不好意思。你那麼大塊,可以叫你大殼嗎?」
「哦,這個名字聽起來有那麼點意思,還不錯。謝謝你賜名。大殼,背著大大的殼,可以保護人的!哈哈。對了,你叫什麼?」
「我叫蔡莉莉,蔡元培的蔡,茉莉的莉。」
「哦,姓蔡啊?我最喜歡吃小白菜了。哈哈,小白菜,不錯,挺好吃的。」
就這樣,他們叫開了。一個中系,一個歷史系。後來瞭解到,他們都是w市人,還是同一個月份出生呢。
後來,上大課時他們習慣性地走到最後一排,固定地同桌,似乎是條件發射。
有一次上公共課,那天小白菜因為睡過了頭,拖包夾本地看見那邊開門便往裡闖,只聽得身後一個男低音轟隆隆滾將過來:「這位同學,那是男洗手間啊。」
這個男低音就是大殼。
好像此刻他是「德高望重」的教導員似的,他像幽魂一般老跟著她,老在「關鍵時刻」出現。
真是囧透了。
小白菜有時覺得自己給大殼留下的印象,可能是個傻乎乎的小妞。
其實,小白菜是那種外表細緻柔弱,就像金庸筆下的王語嫣。人懶懶散散,懶散,胸無大志,朽木不可雕,平凡度日,揮一鞭子才爬一爬。她一直覺得自己這種人,也許大概不會做出什麼偉大事業來的。
她家是華僑世家,三代之內都有親戚在世界各地。她的哥哥姐姐都初中畢業就出國了,都在英國做餐館。出國是她家族一般必選的考題。因為反正要出國,她對學業馬虎草率。
她是她家族裡目前為止唯一的大學生,也曾籠罩「光宗耀祖」厚望,可惜,她這個w大學生的名號是她爸爸通過關係進來的,當年考這個大學,小白菜差了五分。這種奇怪的感覺令她自卑,不是很想唸書。
父母對她逐漸喪失了希望,歎息他們家沒有當知識分子的命。所以一直替她辦理出國手續,早出去早自力更生。
本來叫她高中畢業就出去的,可是小白菜覺得應該讀完大學再出去,這樣出去有面子點,至少嫁人或學習工作什麼的,會有底氣點。也許她目睹太多那些出國不是窩在類似荷蘭餐館裡,就是掩在類似意大利服裝加工場裡,那樣地永無光日,然後找個差不多的人結婚生子,然後就是那樣了。比如他的哥哥姐姐,比如他的那些親戚。潛意識裡,她不想重滔她哥哥姐姐們那樣。
但人的「雄心壯志」,大多在生活瑣事中漸漸消磨。
這是小白菜在大學裡悟出的道理。
曾經的激情像晾在一旁的開水,眼睜睜地看著它慢慢冷卻,無可奈何。
人沒信仰,沒追求,多麼可怕多麼寂寞啊。
好吧,好吧,承認承認,雖然不願意承認。
於是,小白菜認真背英單詞看世界名作,算是給自己一點時間沉靜,也算是領略生命中更多的曼妙和細節。
多停留一秒胡思亂想,就多剝削一點自我認知。有時,一個人的日子反令人倍感自在,至少喜怒哀樂繁碎瑣事不用被人扭曲。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得到了救贖……她一定帶著最美好的笑容,天天玩耍,天天開心……
可惜,步調被那個大殼不偏不倚地打亂了。
這個大殼又黑又瘦,面目猙獰。他似乎生活在一個聒噪的世界裡,總要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響來引起別人的注意,好像這樣就能證明他自己什麼似的。讀英像《獅子王》裡的土狼背古詩像剛中了舉的范進,真的。有次逛動物園猴子見了他都吱吱亂跑,他倒來勁了,沖猴兒們介紹:「thisismypet!」
大殼看上去總像一副吊兒郎單的樣子,可每次考試他總有本事晃晃悠悠蹭到前幾名。
他特能說。在空餘的時間裡,總能見縫插針地在課間及時地給小白菜播報「體育速遞」,插播「時政要聞」,晚自習classicalmusic。
他似乎特別喜歡唱那首他的「成名曲」《mysun》,每次唱到激情處,小白菜總是說,「別污染環境了,花朵都被你嚇跑了。」
昨天,大殼在晚自修時突然又高歌他最拿手的《mysun》,唱到高音時,突然轉頭問小白菜「嗓子怎麼樣」?
小白菜在一旁剛喝著有顏色的飲料,沒聽完就把嘴裡的水全噴了,氣得她狠狠地扭了他好幾下。
大殼卻跟沒事似的,說你這扭的姿勢不對,所以不夠狠,還叫囂「要不要我教你?」
他倒挺認真,還叫小白菜拿他開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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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週末一大早,大殼邊說邊捋袖子給小白菜看。
「小白菜,昨兒你扭我的那幾下『粉扭』,現在都開出紫色的花啦。還留有你的餘香呢。喏,你看看。」
「活該!」小白菜也沒含糊,「昨兒你的成名曲《mysun》,差點沒把我暈倒,否則,嘿嘿,你紫色的花開遍。每次聽你讀英,就像孔乙己念古書一樣。我就忍不住。真是嚴重污染環境,早就想揍你了。昨天終於實現了!還是賜你所教。難怪你叫duck。鴨子嘎嘎的。」
「是ducky,多一個y的。我污染環境?我可是美的化身啊,怎麼會淪落至此呢?要知道ducky是極美的意思呢。你知道我為什麼取這個英名嗎?」
「極度臭美,極度自戀,以至極度變態唄。」
「非也。這個有段來歷的。不妨聽我娓娓道來。」大殼頓了頓,潤潤喉,「據說我出生時,西邊的天空上出現了奇幻無比的彩霞,縈縈嬈嬈的最後組成了一個奇大無比的字『美』,小護士把我從娘肚子裡面拽出來,看到我的第一眼便尖叫『天下美女的剋星啊!』
那聲尖叫讓整個醫院經歷了等同四級的地震!那個護士最後也因為太震驚而變成了白癡!據說當我媽看到那狀況之後從產床上坐起來,只瞄了我一眼,便慌亂地用被祿把我的臉遮住了,像是抱著搶來的黃金一樣一路飛奔到家!
可惜,事情不妙,我老爸看到我之後,跪在地上,淚眼縱橫,說什麼也不相信我是他的兒子,無奈之下,媽媽不得不帶著我去醫院和老爸進行親子鑒定!
誰料,進行鑒定的醫生看到我的臉,就呆呆的說:『還鑒定什麼?這能是你的兒子麼?這根本不是人,這是上天賜給人間的,人類能生出這麼完美的孩子呢?』」
「哈哈……,這麼美的孩子,那以後讀書怎麼辦喲?是不是很精彩呀!」小白菜很配合的樣子。
「整整七年過去了,大門不出一步的我,到了該上學的年紀!我求了老媽半天,她終於答應讓我去讀書了,可是必須要戴上面紗!就那樣,我開始了我的讀書生涯!
誰料有天天氣驟變,刮起了大風,我的面紗不小心被刮走了。幼稚園的小男生們看到我的臉,頓時全體鼻血不止。我的女老師也抱頭痛哭,泣聲喝道『為什麼要我早出生二十年?上天啊!你太不公了!請把我打回娘胎,再讓我出生一次吧——』為了寧息這樣的混亂,我被迫退學了!」
小白菜大笑不止。正想繼續聽下去。
這時,大殼從書包裡掏出兩個蘋果,一個大的,一個小的。「嘿嘿,中場休息五分鐘!吃個蘋果先。」可是,分給小白菜是小的。
「憑什麼我要吃小的?」
「你個子小啊,佔據的面積小。所以相應的,嘴巴也會小一點,所以自然是分到小的。」
這算哪門子道理?
小白菜火大了。從大殼手中搶過那個大蘋果,狠狠地就是咬了一口,很有滋味地咀嚼一下然後遞給他,「好吧,大的給你!」
大殼冷笑,「謝謝啦,這個蘋果,其實我剛剛偷偷用口水都舔過一遍了。」說罷接過那個蘋果,也狠狠咬了一口,「味道果然不錯,還留有芬芳的味道!」
氣得小白菜直跺腳,忍不住又扭了幾下大殼,「真是皮癢了,真是缺乏家教了。」
小白菜還想扭,大殼不斷求饒,「我的姑奶奶,我真心不想開滿紫色的花了,饒了我吧。繼續給你講我的美,好不好。」
小白菜這才罷手。
「在家我又整整隱匿了八年。十五歲那一年,我實在忍不住,苦苦哀求我老媽帶我去動物園玩!在我的三番逼迫之下,老媽終於答應了!
我一直以為,既然人不能看到我的面貌,那麼動物應該沒關係吧!在動物園裡,我摘下面紗,大聲的歡笑著,奔跑著——完美的體驗了一次真正的人的日子!
誰料,回到家,打開電視,一則特大新聞讓我幾乎昏厥,『各位觀眾你們好,今天w市動物園全園動物紛紛騷亂,雌性動物全體自殺,雄性動物全體絕食。更奇怪的是,動物園的孔雀全部把自己的羽毛給叼下來,然後撞牆自殺!詳細的原因正在進一步調查中!』我徹底美暈了!」
「然後,然後呢。」小白菜急急地問。
大殼故意吊胃口地咬了那個大蘋果,一會兒,「然後,我長大了呀。二十歲那一年,就是現在。該談戀愛了。
耐不住寂寞的我,也想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我的第一任女友,就是那個小白菜,她看到我遮著臉,說道:『我就喜歡像你這樣害羞的!』
那晚,我們約會到半夜十二點,她對我說:『親愛的,如果世界只剩下十分鐘的話,我會和你一同回憶你害羞時的樣子;如果世界剩下三分鐘的話,你要再做一個你認為最害羞的表情給我看;如果世界剩下一分鐘的話,我會對你說六十次--我好喜歡你害羞的臉!』
我感動得淚眼模糊,像這麼感動的台詞,我還怎麼忍心戴著面紗?
於是,我把面紗摘了下來。
在那一刻,小白菜傻了。她不停地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腦袋,嘴裡還碎碎念『這是夢麼?這是夢麼?這是夢麼?』最後,她被120帶走了,據說,自那晚起,她就一直自殘,不相信那是真的,直到老去!」
「啊?去,去。如此誇張啊,不至於吧。」小白菜陷入情景裡,不滿意把她描繪成這樣。
「我悲傷至極
,發誓再也不戀愛!有天,走在路上,我的背影居然迷到了一個美女。那個美女死纏爛打非要我做他女朋友,還為我寫了一首詩:看背影迷倒千軍萬馬,轉過頭電暈數百群雄!橫批:美啊美啊!
她不聽我的勸告把我的面紗扯了下來,然後,只見她口吐白沫,嘴裡喃喃地說『值啊值啊——』,隨後倒地!」
「哈哈……把我要說的話都說了。」小白菜得意洋洋的樣子。
「我徹底絕望了,哭喊道,難道我就不能轟轟烈烈的愛一次麼?
如果美是一種罪,那我已經罪惡滔天;如果太美是一種錯,那我已經一錯再錯;如果美極了也要受刑罰,那我豈不是要遭千刀萬剮?
如果現實已經不容我戀愛,我也要到網絡覓一知音!
於是,我打開電腦,申請了一個賬號,取名為:醜男無敵!
就這樣,我開始了我的網絡世界!
經過幾十天的苦苦尋覓,我終於逮到一個獵物!此時不愛,更待何時?
幾番言語周旋之後,美女非要看看我的尊容。於是,我和她開始視頻了!只是,我帶著面紗而已!
我說:『美女,我為你唱首歌吧!』
美女很可愛地答應!
一首青藏高原開始了,就在唱到最**的那一句,我的高音沒把持住,面紗脫落了。
只見視頻那邊,美女七竅出血,四肢抽搐了幾下,痙攣的栽倒在桌子上,嘴裡卻高喊道:『你騙了我,你不是醜女無敵!』
然後視頻斯啦斯啦的再也不顯示了——估計大事不妙!
彈出了一個對話框提示:『由於你長得實在太美了,如果再讓你繼續上網,會導致網絡堵塞。本網絡就算死也不會再給你提供上網的機會……』我倒!
我徹底地絕望了!
夜裡我哭泣著,問月亮:『我美麼?』
月亮突然就不見了!
對著鏡子,看著我自己,我問鏡子:『我真那麼好看麼?』
鏡子也自殺破裂了!
然後我就有此ducky這個名副其實的美名了,然後就沒然後了。」
「且慢,還有然後呢。」小白菜來了興致,「後來那個ducky呀,終於忍受不了一次次的打擊。拿起準備了很久的安眠藥,一口吞下去,慢慢地失去了知覺——來到閻王殿,ducky興奮之極,誰料,剛走到大殿,就聽見閻王爺大叫:『來人哪,此男長得太過美麗,快快將此男攔住,速速送回人間。不然,我陰曹地府將永無安寧之日!』於是,ducky又被帶到了人間!呶,就是眼前這個寶貝。嘿嘿。」
「哇卡卡,竟至如此,三生有幸也。得此名,眾望所歸啊。」大殼一直盯著小白菜看,突然大叫一聲,把小白菜嚇了幾跳。
「我說小白菜啊,我發現我和你有夫妻相啊。」
「啊,就你那賊眉鼠眼,還和我夫妻相?我看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吧。」
「此言差矣!話可不能這麼講。你想啊,癩蛤蟆跳得那麼高,也只是為了有一天,天鵝可以看到吧?他有多努力多努力地喜歡天鵝,天鵝什麼時候才會知道呢?」
小白菜差點噴飯,「即使天下只剩你一個男人,我也寧願獨身,絕不打擾你。」
「不一定,不一定喲!」……
他們的交情在相互詆毀和自我吹捧的主題下愈加鞏固。
小白菜習慣了他這樣,習慣了看他自己給自己出洋相,習慣了和他一天到晚吵吵鬧鬧。
常常是上課小白菜替他對答案,他趴著睡覺;
吃飯小白菜吃瘦肉他吃肥肉,因為他需要「營養」;
他和別人爭論,不管他輸贏,小白菜統統拍手稱快;
自習課小白菜背單詞,他用函數計算小白菜的失憶率為86。73%;
放學走在樓道裡他們還要大呼小叫地互相嘲笑一番。
他們像哥們兒似地橫行在w大學的校園裡,要多默契有多默契。有時小白菜越來越感到她和大殼的本質是一模一樣的——簡單直接,毫無避諱。小白菜不多話,感情細膩,有點小憂鬱,而大殼嘰嘰喳喳,樂觀健談,倒也「琴瑟和諧」。
那年寒假的離別,是在那個有霜的下午,冬日的光不是很強,照在教室裡有一片慘白的光。
大殼在結了霜的窗戶上寫「小白菜」三字,然後轉過頭沖小白菜笑,笑得很好看。
「再見,再見,明年再見。」這個大殼連說「再見」也要說三遍。
看他那滑稽的表情,聽他略帶磁性的聲音,以及這離別的方式,小白菜卻突然有點感動。
據說,每個人都是一段弧,能剛好湊成一個圓圈的兩個人是一對。小白菜特別相信這句話。她以為這就是緣分,世間如果真有那段弧線,那任誰也分不開,那怕千回百轉。
「明年再見!」小白菜幽幽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