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冤家路窄。
紅衣詫然望著他,徐徐吸著涼氣靜下神來,而後勉強地銜起笑容,問他:「聿鄲公子怎麼在這兒?」
聿鄲的眉頭輕輕一挑,而後一哂:「今天是我的生辰。」
「……」紅衣的面容就更僵了。
他端詳著她,反問道:「倒是你,怎麼也在這兒?」
她掙扎著給了他答案:「我……在這兒幫廚。」
聿鄲珀色的眼眸中顯有一縷訝然閃過,他重新打量她一番,問得遲疑:「你……贖身了?!」
紅衣點頭。
「好快。」他笑了一聲。
她卻實在沒心思跟他在這敘舊扯閒篇,方才打假罵戰的事還沒收場,孟持也還在此戳著。於是她敷衍地回了一笑,便轉了話題:「公子,那份雞丁……」
聿鄲被她含著怯意卻還是有力地望過來的目光看得一愣,遂緩了口氣,頷首道:「罷了,小事一樁,沒必要傷了和氣。」
而後揚音一喚,添了兩分厲色:「叫鐵達耶進來!」
候在側旁的兩名婢子立刻出去叫人,很快,就把才纔那鬧事的醉漢叫了進來。他酒勁仍還沒消,進來時身形有點不穩,冷眼一掃紅衣與孟持,遂向聿鄲一欠身:「公子。」
「誰准你鬧事的!」聿鄲一喝,慍意分明。
鐵達耶顯有不服,胸口一番起伏,最終倒也沒說出話來,垂首一抱拳:「屬下知錯。」
「道歉!」聿鄲又喝道,這下那鐵達耶面色一白,愕然看過去,滿是意外。
莫說是他,就是紅衣也心裡一悸,細一思量,哪敢受他這禮——此前已見識過聿鄲的心思,誰知這一回後面又要有什麼下!
「不、不用了……」紅衣堆著笑,一壁後退一壁連連擺手,「菜沒做好本是我們的不是,別、別傷了和氣就好……」
聿鄲看向他,神色稍緩了一些,沉吟片刻,略一點頭:「那我就不打擾你了。」
「……告退!」紅衣趕忙一福,胳膊肘碰碰旁邊的孟持,示意他一同離開。
走出數步後,依稀聽得房中傳來不服的辯解聲和忍怒的斥責聲,紅衣有點好奇地向後望了一望,又轉回頭來。反正聽不懂,就當事不關己.
「你們是有意鬧事。」聿鄲鐵青著臉,話語寒涼得好似刀刃劃在冰面上,讓人不寒而慄。
鐵達耶垂首未語,他上前一步,又問道:「是誰的主意!」
鐵達耶還是沒有吭聲,穩穩地站在那裡紋絲不動,好像一堵牆。
聿鄲冷聲一笑,視線從他面上一掃而過,在房中劃了個弧,停在臥榻的那女子面上。
女子面容一顫,連肩頭也微有瑟索,頓時顧不得胸中殘存的不適,匆忙搭著婢女的手下了榻,跪地辯道:「我沒……」
「是不是你,你自己清楚。」聿鄲一語截過,側眸冷一睃她,沉然又道,「來大夏前我一再說過,把你那顆滿高傲而幼稚的心收起來——你若非不聽,就滾回赫契去。」
「憑什麼由著他們怎麼欺負!」那女子頓時怒了,昂首駁道,「您沒聽說嗎?這淮鄉樓對赫契的客人,皆多收三成的錢,這錢最後會捐給大夏的朝廷用來攻打赫契!這簡直就是侮辱!他們欺人至這般,還不許我們出口氣嗎?!」
「侮辱?」聿鄲側首看向她,笑意輕蔑,「打聽的這麼清楚,你不會不知道這淮鄉樓是怎麼來的——淮鄉樓老闆孟季原是祁川人,早年被赫契騎兵殺了全家才逃到淮昱。『淮鄉』這名字是點明售淮昱菜不錯,但也是『懷鄉』。」
女子咬緊貝齒忍著不駁,聿鄲打量著她,又一聲冷笑:「我們現在怎麼有臉反過來找他們出氣,赫契今日被步步緊逼,有多少是我們自己的罪!」
「你怎麼能這麼說!」女子猛地站起來,瞪視聿鄲切齒而道,「我們赫契人是鷹神的子孫,怎麼會有你這樣迂腐懦弱的人!」
「琪拉!」鐵達耶先聿鄲一步喝住了她,心驚地觀察著聿鄲的神色,連連遞眼色示意琪拉出去。
聿鄲目光瞟過,斬斷了鐵達耶的視線,神情沉肅:「夠了。明日午時之前,你帶她離開長陽城,送她回去。」
「你……」琪拉錯愕與憤怒交雜,剛奪上前一步即被鐵達耶捉住了胳膊,不由分說地往外拽。
房中安靜了許久之後,聿鄲的神色才逐漸緩和下來。視線投到門外,廳中仍觥籌交錯熱鬧無比,有歌者舞者、有來往賓客,就如同太平盛世的一個縮影一樣,直讓人挪不開眼.
清晨的陽光驅散薄霧、刺過秋涼,投在地上的暖光漾開溫意,徐徐地摒開盤繞了一夜的陰寒。
紅衣與綠袖如常地起了身,盥洗更衣吃早餐,推門出去,一下子便覺出坊中氣氛不對。
這個時辰,雖然恰是上班前「早高峰」時刻,來往的人向來不少,但平日裡,絕不是這個樣子。
——有官兵四處巡查著,目光警惕地掃過一個個路人,弄得路人都有些怕,紛紛躲得遠一些。
走著走著,偶爾還能看到禁軍都尉府的人,穿著飛魚服、佩著繡春刀,盤問著路邊各商舖的掌櫃,俱是神情謹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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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這是出了什麼事?」綠袖緊鎖著眉頭不解道,紅衣也是同樣的神色,搖一搖頭,「不知道啊……」
疑惑不安地一直走到淮鄉樓門口,抬眼一看,又驀驚了一跳。
數名禁軍在外圍著,將眼前三層高的小樓圍得水洩不通。同樣是此時趕來「上班」的幾個夥計均被攔在了外面,一壁張望著一壁竊竊低語。
紅衣與綠袖也望了一望,而後蹭著腳步走到幾人身邊,壓了音詢問:「阿白,這怎麼了?」
「唉,別提了。」阿白歎息沉重,「說是半個時辰之前遭了劫。來者凶悍,早來開門清掃的阿木和賬房劉都……」
他說及此又一聲歎,其中意思不言而喻。紅衣和綠袖同時一驚:這是鬧出人命了!
有禁軍從樓中走了出來,起先抬了兩個人出來,是阿木與賬房劉;
過了一會兒,又抬出一人,這人卻還有氣,外面的眾人一見便迎了過去:「孟持?!」
人數之多,一時阻了禁軍的腳步。原在廳中主事的禁軍聽到動靜也走了出來,皺眉一喝:「別圍著了!快送醫館!」
眾人這才各自散開了,那人喟了一聲,餘光一掃定住:「紅衣姑娘?」
紅衣一怔,抬眸望去,連忙一福:「大人。」
是那位北鎮撫司的鎮撫使。他看著紅衣思量了一會兒,稍一點頭:「姑娘進來一下。」
紅衣踟躕一會兒,便隨著進去了。她雖做了心理準備,可踏入門中時,還是被迎面襲來的一陣血腥氣刺得胸中翻江倒海。
強忍住那陣反胃,紅衣輕聲問道:「大人有事?」
「姑娘得罪了什麼人麼?」他出語直接,直問得紅衣一懵:「什麼?」
「這件事很奇怪。」他道,「不是為劫財。」
她一訝,抬眼間視線恰好落在不遠處的櫃檯上,大概是賬房劉算賬時把錢都拿了出來,沾了血的銀票、銅錢散了一桌子,卻沒有被拿走。
「坊中武侯比我們先一步趕過來的,當時兇手還沒走。」鎮撫使說著,神色沉得越來越厲害,「他們追了一陣子,那幾人並不戀戰。直至到了西邊——也就是你安置那些孤兒的地方,才突然想躍牆進去。好在那牆夠高,武侯又追得急,那人一躍未成便只好放棄——可即便是這樣,還是拿著弩往院中放了數箭。」
「什麼?!」紅衣大驚,未及發問,鎮撫使便抬手示意她安心:「我們去查看過了,那時孩子們還沒醒,無人受傷。」
她驟然松氣。
「所以,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鎮撫使皺起眉頭,「和這兩個地方都有關係的,只有你一個人。若不是你得罪了誰,難不成是這淮鄉樓有人得罪了那幫人、同時那些孩子還得罪了他們?」
自然不可能,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泰半時間都在一方院子裡學習玩樂,就算偶爾出門也都乖得很,怎麼可能惹上這樣的是非?
紅衣努力地放開想像力,從各個方面想著,忽而一凜:「兇手是赫契人麼?」
「什麼?」鎮撫使顯有錯愕,頓了頓又道,「尚未抓到,不知是不是赫契人——但你為何會這樣想?」
「昨晚,那個赫契富商……聿鄲,在這裡設宴慶生。」她語氣有點顫抖地說著,「有一道菜沒做好,當時就起了爭執。鬧事的是個醉漢,說話不好聽,主廚的孟持又氣盛,險些打起來。」
她說著越想越覺得恐懼,定了定神,才又繼續說下去:「但是後來、後來我們見到了聿鄲,他說顧念從前和我相識,便不再計較的,還要那個鬧事的向我道歉,怎麼……」
鎮撫使的目光微顯凌色,一邊聽他說著,一邊斟酌著。須臾,冷聲一笑:「赫契人真是狠辣卑劣慣了。」
「大人。」門口有禁軍一抱拳,暫時打斷了二人的分析,躬身稟說,「聿鄲來了。」
……他竟敢來?!
紅衣訝異中,不禁覺得是自己猜錯了。耳邊聽得鎮撫使寒笑涔涔:「來得正好,直接請去鎮撫司去。」
「可是……」門口的禁軍猶豫了一瞬,又一躬身,「冠軍侯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