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七章驛館父子夜談
陸城回到驛館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他並沒有急著上樓去自己住的天字一號房歇息,而是先找掌櫃的要了兩盤熱好的滷牛肉,一壺好酒送到自己的房間去,才施施然上樓。
之前的十七年,陸城都是在宮中度過的,宮中的吃食,大多都是御膳房做出來的,皇后娘娘的宮殿裡面有小廚房,可是他的東宮卻沒有,原因是父皇不想讓他玩物喪志,沉湎在吃食之中虛度光陰。
而御膳房送來的吃食,每一頓也是幾個冷盤幾個熱菜幾道餑餑幾份湯都是有定數的,看著漂亮,可是因為御膳房管著宮裡面所有人的吃食,真正吃到嘴裡面的時候,其實那飯菜都已經不怎麼熱了。
而且宮裡面的才都講究樣子漂亮,都做得秀秀氣氣的,說是四個冷盤,其實每一份能吃的東西也就中間的一點點罷了,小時候看著宮中的人都是這樣吃下來的,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直到到了潭州陸城才知道,自己雖然做了十七年的皇子,可是有些地方同涼州的士兵比起來,還真的像是井底之蛙一樣。
也是在潭州,他學會了想其他將士一樣,大口的喝酒,大口的吃火上剛剛烤出來的牛羊肉,沒有宮廷裡那麼多而且複雜的作料,只是用鹽巴抹一抹,再撒上點可以驅寒的辣椒,味道就已經足夠好了,現在回到帝都,突然感覺走到哪裡都不和口味了,吃什麼都不自在,回到驛站,雖然也很想吃炙牛肉,可是哪裡能夠尋得到?只好用熱熱的滷牛肉代替了。
打開房門,潭州大營帶給他的敏銳的直覺卻告訴他這房間裡面一定有人,儘管並沒有開燈。
陸城警覺的問了一句:「誰在這裡?」
一個熟悉的聲音想起:「是朕。」
陸城驚得趕緊把房門緊緊地關上了,還用門閂反插起來,這才把房間裡面的風燈點亮:「兒臣叩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風燈只有一盞,房間裡面的燈也不是很明亮,但是這樣昏黃的燈光反倒襯得皇帝平日裡都很是威嚴的臉,今日的線條柔和了很多,隆慶皇帝一把拉起陸城的手:「起來吧,這裡沒有外人,你我父子之間,又何至於生疏至此?說起來,朕也有半年多沒曾見到你了。」
但是話雖如此,陸城卻不敢太過於放肆,畢竟他這一次也算是偷偷從潭州回來的,若是父皇心情好,可能笑笑就過去了,但若是父皇真的想要追究,他這未嘗不是貽誤軍國大事了:「父皇……怎麼會在這裡?」
皇帝輕輕笑了一下,嘴唇上面的鬍鬚跟著顫動了幾下:「就行你偷偷的去溜到人家家小姐的閨房去,就不允許朕夤夜來你的客棧坐坐?城兒你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
陸城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後根:「父皇既然一直派暗衛能夠探知兒臣的行蹤,又何苦非要說出來呢?」
皇帝卻苦笑了一下:「其實城兒,朕看著你,倒是有幾分羨慕的心思在裡面的。你當初請求可以去潭州那等苦寒之地歷練,朕沒有多想就同意了,那是因為其實朕年輕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想過去邊境走一遭。可是一直到現在,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卻還是不曾踏上過潭州的地界,潭州對於朕而言,只是奏折上的軍事重鎮,和朕御書房掛著的疆域圖上的最靠近南安的那一個點罷了。」
門外傳來店小二帶著一點困頓的聲音:「客官,您要的滷牛肉和熱酒來了。」
皇帝趕緊噤聲,陸城道:「放在門口吧,等下我就出去拿。」
「得勒客官,您就擎好吧。」等到店小二的腳步聲遠了,陸城走出去把那放了兩盤滷牛肉和一壺熱酒的棗木食盒子給拿了進來,擺在床邊的小几上,自己扯過桌案邊的椅子坐在床邊,拿出兩雙筷子和兩個酒杯。
「父皇,兒臣先嘗一嘗。」
這邊是以身試毒的意思,天家的父子之情,總不是和普通人家那樣可以圍坐在一起樂樂呵呵的吃一桌飯菜的,單單是等級的著一道鴻溝,就足以把什麼都隔開了。
卻沒有想到皇帝直接把陸城的手按在了那裡,拿起自己的那一雙筷子:「不妨事,朕同你一起吃。」
陸城突然想到了很多年前,那個時候他只有五歲,父皇還是父王,還是太子的時候,其實那個時候他們是可以親密無間的一起說話一起吃東西的,那個時候父親還只有他和陸垣兩個孩子,可是父皇深愛著母后,自然愛屋及烏,下了朝,政事在忙也總會在去書房之前來母親房中看一看自己。
那個時候他抓著丫鬟給他準備的一盤糕點,拿起一塊:「父王吃。」
卻不知道宮中的皇爺爺已經在父王回復之前曾經賜宴,父王其實已經吃不下了,卻還是應把那一塊糕點塞進肚子裡面:「城哥兒也吃。」
盤中的牛肉切的很是粗糙,皇帝在宮中見慣了那種切的薄如蟬翼,幾乎都能入口就化的牛肉,看到這種牛肉的時候也很是驚奇,夾了一塊,仔細看了看,道:「你在潭州整日就吃些這個東西?」
「父皇恐怕有所不知,潭州苦寒,不適合墾田,但是靠近南安,那邊的氣候倒是很適合放牧,因此軍營裡面倒是養了不少牛羊,再加上平日裡經常有獵物之類的,因此兒臣在潭州大營裡面吃的基本都是炙牛羊肉和烤野味兒。」
皇帝的眼裡面湧現出了一絲愧疚:「這些應該是普通戰士的吃食吧,你畢竟是朕的親子……」
陸城說起這個眼神裡面都充滿著鬥志:「父皇,在戰場上,沒有皇子,每一個人都是您的子民,他們流血流汗,都是為了保衛我大宣疆土。若是我因為是您的兒子,就有格外的優待,只怕潭州大營就要騷亂了。」
聽陸城這麼說,皇帝的眼睛裡面露出了讚許的神色:「不錯,身先士卒,你做得很好。」
說完夾起了一塊牛肉,放入口中細細的品味:「的確,這樣吃起來確實比宮中的水晶牛肉有味兒多了,看來大隱隱於市,其實有很多東西都藏在民間的。」
「父皇說得對,兒臣在潭州的時候,除了在潭州大營的時間,也抽出了不少的時間去看潭州當地的牧民,其實很多時候,下層的百姓能反映很多您並不知道的事情。兒臣僅僅舉一個例子,三年前潭州冬日裡面下了幾多的雹子和凍雨,您可知道當時死了多少人?」
皇帝的神色卻變得很是凝重,三年前潭州的天災他不是不知道的,奏折上來之後,他還特地撥了國庫不少的銀兩到潭州去賑災,怕的就是人心不穩,再讓軍事重鎮失守,可是聽陸城的意思,不需要他再往下說,他也能想到潭州餓殍遍野的景象。
皇帝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學著陸城的樣子喝了下去,之前他喝酒可都是極有風度的小口抿下去的,如今對面坐著的越來越有能耐的兒子,可是和兒子這樣一起喝酒,彷彿讓他覺得自己也不曾老去似的:「吉利堡處境艱難,易守難攻,這一次你只帶了一千六百人就把吉利堡拿下了,實屬不易。只是吉利堡雖然是南安的軍事重鎮,但是位置卻和我大宣並不是很近,即使要了吉利堡,也不方便管轄。朕同意了南安太子的請求,以十五城易吉利堡,你不會怨朕吧。」
陸城藉著酒勁兒搖了搖頭:「怎麼會?父皇這才是治國的長遠之策,如果我們只要一個吉利堡,一個被南安大部分國土包圍著的吉利堡,只怕用不了三五年,人心所向,也會讓吉利堡重回南安手中,但是以十五城易吉利堡就不同了,這十五城雖不繁華,但都是靠近大宣版圖的城池,父皇御下寬厚,這十五城,南安太子交了出來,只怕就再也沒有機會要回去了。更何況有了這十五城,南安若是再敢挑釁大宣,大宣也可以借力打力,吉利堡甚至整個南安被大宣吞併,也指日可待。」
隆慶皇帝仰天長歎了一聲,然後低下頭,盯著陸城的雙眸看:「若是你母后還在,看到今日的你,只怕也會欣慰吧。不過她又少不了念叨朕了,一定得說,她就你一個兒子,讓你只帶著一千八百人孤身犯險,虎毒尚且不食子,朕連猛虎都不如……說吧,這一次吉利堡之役,立下這麼大的功勞,想要什麼賞賜?」
陸城深知隆慶皇帝身邊定是有暗衛在監視著自己,甚至連他都跟長安說了什麼,只怕也會如實稟報,如今過問,不過就是提前給自己一個邀功請賞的台階罷了,想了想道:「南安降將瓦爾圖姆,現在已經改名叫靳忠,若不是他熟知南安的作戰攻略,吉利堡之役也必然不會如此順利,兒臣懇請皇上可以封靳忠正三品兵部左侍郎的官職,並且賜其府邸,准許他攜帶家眷定居帝都。」
皇帝輕咳了一聲,點了一下頭:「關於這個靳忠,你做得很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才是上上之策。他既然一心一意效忠大宣,朕也必定不是刻薄寡恩之人,只是他畢竟是南安降將,吉利堡之役功勞雖大,但是封爵也會引起朝堂物議,封為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正合適。還有呢?」
陸城站起身來,把身上披著的外袍解下來輕輕披到皇帝身上:「夜裡涼,兒臣在潭州歷練過,這點風寒不算什麼,倒是父皇萬金之體,可不要受涼才好。韓國公耿威和鞏昌伯這一次雖未率兵出征,但是共達吉利堡所需的糧草輜重的支援,國公爺和伯爵做的也十分周全,因此這二位也是有功的。只是這樣的功勳封爵卻不合適,因此兒臣請求,追封韓國公早逝的嫡長子耿海濱為雲陽伯,追封鞏昌伯已經亡故的父親為鞏昌侯。」
耿海濱是韓國公嫡長子,十年前南安興兵犯邊的時候死在了潭州戰場上,妻子范氏聽到夫君的死訊,傷心難過之下神情恍惚,失足跌落到水井中,也沒了,只留下當時還在襁褓中的女兒耿暖。只是那一次戰役南安和大宣也只能算是打了個平手,所以皇帝也只能本著安撫的原則封了耿暖為盱眙縣主。直到現在韓國公都已經年逾花甲,還一直堅持在潭州鎮守,未嘗沒有替兒子報仇的心願在裡面,想來若是早逝的兒子能得到追封,也算是了了韓國公的一樁心事吧?
「准你所奏。」皇帝挑了挑眉看向陸城,眼神中帶著一點戲謔的以為:「就不為你自己求點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