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二年春,宜安公主病逝。三日後,駙馬遭刺殺而亡。眾欲將駙馬和宜安公主合葬,奈何宜安公主的屍身消失不見。
一月後,公主的侍衛被發現死在去往國都鄴京的路上。死時,懷中抱有一壇骨灰。
此為武安二年傳了整整一年的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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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天氣一直有些悶熱,今天卻變得濕涼。雨水下得斷斷續續,打在樹上粉紅色花瓣上,露水沿著樹尖滴落。紛揚揚,花葉沾了雨水,緩緩地從半空中飄落而下。
廂房的門半掩,窗子大開,雨水傾斜進屋,淋濕了窗前獨坐的青年眉目。他盯著粉紅色的花樹,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有輕緩的腳步聲過來。
他看到十一二歲的白衣少女手中捧著一個卷軸,走在小雨中。她步子悠緩,神情冰如雪,很快到了他面前。隔著窗,少女將卷軸遞給他,「世子,這是你要我在你書房找到的。」
陳昭點頭道謝,又禁不住低頭咳嗽。他咳得面色發紅,放下手時,看到手心的血跡。他淡笑,「最近身體越來越差了。」
檀娘拿著帕子,一點點擦去自己發上面上的雨水。她站在窗下屋簷邊,和世子一起看著這場叮叮咚咚的小雨。
想陳昭最愛的是他妻子,最親密的是他表妹,但他死前,陪伴在他身邊的,卻是一個和他沒什麼關係的陌路人。這個陌路人,在取走他的性命,做那不知所謂的改命之事。
就連會不會成功,她都沒法向他保證。
但也就是這個陌路人,可以讓他敞開心懷,訴說自己的舊事,不用擔心會被人當做把柄,害了王府。
陳昭咳嗽了一會兒,靠著窗子,用蒼瘦的手,一點點打開了畫軸。檀娘看到畫中是一對青年男女,兩人一人扶著樹苗,一人拎著小鏟,彎身在栽種一棵樹。
畫繪得很意象化,筆墨飛揚靈動,若行雲流水,看不出哪裡好,暖意已經到了心頭。
檀娘一眼認出,畫中的男子是陳世子,那旁邊那女子,便是他那位妻子吧。
陳昭低頭看著畫像,輕聲,「這是她嫁給我的第一年畫的,這棵樹,也是她和我一起栽的。合歡合歡,百年好合。可之後五年,她再沒有送過我一幅畫,一張都沒有。」
檀娘看他,覺得他有些可憐,便安慰他,「你很快就能見到她了。」
陳世子沉默半晌,微笑,「是啊,這得謝謝你。」
他們兩人都一時沒有說話,一起怔怔地看著天地間渺渺的雨水出神。彼此心知肚明,檀娘說可以助陳世子重生,很有可能是假的。他們在做一個不知道結果的試驗,為了這個試驗,陳昭要拿生命做代價。
他已經處理好了所有的後事。
為不礙新皇的眼,父母已經告老回鄉,主動辭了異性王的封爵。家中僕人也都解散了,各奔前程。陳昭甚至過繼了族中一個孩子,給父母承歡膝下。
他把所有人都安排走了,只有自己一個人留在南明王府。偌大空寂的王府,現在陪著他的只有檀娘,還有雨中簷下搖晃的舊年燈籠。
王爺王妃離去前,面對兒子憔悴的面容,王妃哽咽,「你為什麼非要這樣?她已經死了,你就不能放開手,讓她安息嗎?昭兒,你何必如此!」
王爺也說,「你所為都是為了王府,為了白家……你不必這樣愧疚於心。昭兒,人死如燈滅,你和我們一起走吧。」
陳昭拒絕了,他看著父母離開,關上了王府大門,也把自己和整個世界就此隔離開。
陳昭對檀娘說,「我不能離開這裡。你說過她雖然死了,卻還在……這是她熟悉的地方,如果午夜夢迴,她回來的時候,看不到一個認識的人,該多害怕。」
「雖然你說她不想見我,但說不定她會回來,偶爾會想見到我。」
「這裡有我和她的全部記憶,美好的,糟糕的,憧憬的,失望的……所有這些組起來,才是完整的我和她。我不能丟下這裡。」
檀娘不再多說,她側眼,看到陳昭又在盯著手中畫像出神。他比她第一次見面時,已經消瘦得不成樣,坐在窗下,衣袍寬廣,好像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
他手指一點點擦過畫中女子的眉目。
檀娘突然看到他眼角的細紋,鬢角的雪白。
那個面色柔和秀美的青年,他老了。
在她的術法下,一天比一天快速地老下去。但即使沒有她的術法,他還是會老得很快。
他的妻子死了,他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
檀娘看著大雨,突然道,「明天我可以試著幫你招魂,我現在消耗很大,不保證能成功。你要試一試嗎?」
陳昭手指停在畫上,他即使不抬眉目,小姑娘也能想到他唇角淺淡的笑痕,「明天嗎?好啊。」
他也抬頭,看向天邊雨水。
這一笑,似乎又耗費了他的體力。他額上出了汗,面容微白。
「檀娘,你說如果真的可以重生,我真的能見到她嗎?」
檀娘沒有回答,陳昭本來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只是從她身上獲得勇氣,一個可以讓他撐下去的勇氣。
如果可以從頭再來,他再不這樣了。從一開始就愛她,護她,絕
不再因為別的人別的事委屈她,絕不把她推得越來越遠……
他看著虛空,好像看到公主回頭,看向他。十幾歲的公主,還沒有一點點死沉下去的公主,她容貌嬌艷,充滿生氣,眼睛明亮乾淨,一千一萬個星辰都在她的眼睛裡。
陳昭便露出笑容,癡癡地望著那什麼都沒有的地方——
樹影婆娑,空蕩無人。
世上的愛情,並不是真的需要和權貴分抗。沒有那麼多無力的愛情,也沒有那麼重要的權勢。
陳昭是有辦法在兩者間尋到平衡的。
可是他早些年,只顧著自己,忘了公主的感受。等他踏錯一步後,等他想回頭祈求原諒後,發現她關上了那道通向他的心門。
任你千遍萬遍呼喚,那扇門再也不曾開啟。
「愛一個人,是願意任他活在美好的夢中,還是將他拉入殘酷的現實?恨一個人,是千刀萬剮一刀捅死他,還是不斷地折磨,把痛恨放大千萬倍?」
陳昭想起舊時,公主說與他的話。
那個驕傲的女子笑容淺淺,衝他眨眼,「陳昭,我是後者,一直是後者。」
是,她是後者,他也是後者。
他又在想她了……
那些事情以前總是不太記得,最近卻總是時不時冒出來,讓他想起。久遠又陌生,懷念又難過,像自己從來沒擁有過一樣。他卻又明明擁有過。
陳昭伸手,好像想撫摸誰的面容,但他的手碰到的卻是一團空氣,打在手上的雨水。
他面上染上哀色,天太冷,他打個哆嗦。
檀娘道,「我幫你取件衣裳來。」
陳昭道謝,餘光看到檀娘起身進了屋。
陳昭仍坐在原處,他又突然想起自己曾留有公主的筆跡。他想找出來看一看,他覺得再不找出來,可能再也沒機會了。
他扶著牆面,一點點起身。這樣一點動作,就讓他身上冒冷汗,站起來時,頭有些暈。他再次看向窗外,合歡花佔滿了他的整個視線,艷艷的一片。
他眼前一時發黑,一時發紅,好久,才能看清東西。
從窗子到門的這點兒距離,陳昭走得很慢,越來越慢。
他手扶在門上,想拉開門,可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他咳嗽得肺疼,身子彎下去,紅黑的液體從他口中流出,從他指縫間流出,濕了他身上的白衣。
這是再一次的死亡吧。
他倒地,意識開始模糊,手卻不甘心地扒在門上,向那道半掩的縫隙伸出去。
檀娘說明天就幫他招魂……她之前總不肯幫他,說逆天改命已花了太大的力氣,她沒有精力再招魂。
可是剛才她答應了他招魂……她答應了,他卻連明天都等不到了嗎?
雖然總說要重生,總說要給自己一個從頭開始的機會,陳昭也一直那麼希望著。但他心裡深處,是不太相信的。就算檀娘騙了他,也只會是他傻傻地選擇相信。
他現在只覺得,他再見不到公主了。
曾經生死相隔,再見不到也還可以說等死後,或許有機會。
但是現在他開始想,就算是死了,也是見不到的吧。比起她一直不想見他,生死之隔算得了什麼呢?
他就要死了,他大概沒有輪迴,他該怎麼辦呢?
有水打在他的手背上,嗒嗒嗒,帶著外面的涼風。有腳步聲匆匆過來,可惜他聽到的聲音越來越小。
他在走向死亡中,他自己知道。
郁離、郁離……你在哪裡?我要怎麼做,你才肯原諒我呢?
他真想、真想立刻見到他啊。
這是陳世子活在世上的最後一天,天下著雨,紅色合歡花被打濕,廂房門虛虛地開著,一隻瘦長如骨的手搭在門上。那個倒在地上的青年,面上被雨水淋著,雙目睜得極大,卻沒有一點兒神采。
或許他在最後一刻,仍在想該怎麼和自己的妻子重相逢。
檀娘走到他身邊,她到來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涼透了。檀娘靜靜地想,也許這是好事,她不用耗費精力去想明天招魂的事了。
陳昭再不需要她為他招魂了。
檀娘蹲下身,伸手蓋住他不肯闔上的眼睛。她摸到青年眼角的淚水,輕輕擦去。
他的妻子已經死了半年了,或許在等他,或許不在等他。
他孤獨而絕望地要改命,想追上妻子的步伐。
也許他會追上,也許他永遠追不上。
這真是沒有一點辦法的事。
☆☆☆
晨晨之扶曦,朝朝之落暮。悠悠之韶華,歎歎之白頭。
並未白頭,卻已生死。
南明王府,早就消失了。世間萬物,大多如此。
陳世子死了,他將花掉整個生命去重新尋找她,結果如何,他自己也不知道。世間感情陰錯陽差,沒什麼特例。
作者有話要說:前世的事,從公主角度、世子角度都講完了。還有侍衛大人的角度~~我
發現我寫番外有些上癮了……這樣不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