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紮的這片地,在夜色漸沉後,從四周殺下無數賊人,穿著打扮是江湖流浪人士,衝到帳篷中,踢倒篝火,口裡叫著江湖行話,一般人聽不太懂。
留在這裡的護衛,公主的人手、平王府的人馬,還有陳世子留下的人,哪個不是經過專門訓練?護衛們即使遇到突襲,在熬過一開始的慌亂後,漸漸佔了上風。
可惜對方比他們熟悉地形,藉著夜色掩護,時不時冒出來,侍衛們也被打得焦頭亂額。
劉既明站在一處陰暗地,身邊跟隨著三四個保護他的戍衛。他靜默而立,觀望著這些突如其來的賊人。
他的人大汗淋漓來報,「公子,情況基本在我們的掌握中,不會出大事。屬下抓住了一個人問話,原來只是山中馬賊,白日時見咱們貨物又多又貴重,就起了貪念,並不是什麼陰謀。」
劉既明早看出對方不成樣子了,根本沒太給自己這邊造成損傷。他皺眉,只是一般的馬賊?在道上混,卻一點眼力都沒有,看不出自己這邊人根本不是他們惹得起的?
劉既明緩聲,「這條通往康州的路,是陳世子負責的吧?」
「是。」
劉既明無言,陳昭人一走,就出了意外,這就是向他們王府投誠的決心嗎?他心中冷笑,卻也並沒有就此否定陳世子:畢竟這麼弱智的招數,不像是那位世子的手段。
「公主那邊沒事吧?受傷的人多不多?」劉既明開始準備清理戰場了。
「公主沒讓我們靠近,不過公子放心,秦景等人在公主身邊,公主不會有事的。」
宜安公主不許人靠近,劉既明並沒有懷疑。他這個妹妹脾氣向來怪,執拗起來又是真的麻煩,這像是她的命令。但是秦景……他凝目:距離康州越來越近了,秦景時刻在公主身邊,他一直沒找到對秦景下手的機會。
眼下馬賊入侵,不正是一個機會嗎?
劉既明對自己的幾個心腹耳語兩句,奪過手下腰間長刀,狠力在自己手臂上重重一劃,登時鮮血噴流。眾人驚住,見主子面色慘白,跌跌撞撞地奔向公主的帳篷——
「公主!」
「大哥!」宜安公主神思不屬間,就看到大公子一身狼狽地掀開門簾進來了。她一眼看到大公子扶著的手臂上的血跡,目色怔住:怎麼連她大哥都受傷了?
「我沒事,」劉既明對妹妹寬慰一笑,然後切聲,「對方人太多,我的手下不熟悉地勢,勉強控住場,卻讓對方幾個頭領逃走了!向公主借幾個手下,必須要輕功好、武功高強……那些賊人不知什麼身份,決不能讓他們逃了!」
公主面容古怪:按照她的記憶,明明只是幾個不入流的馬賊。上一世沒有大哥的人護行,對方也沒有把她怎樣啊。怎麼哥哥卻說得這麼凶險?
公主倒沒有懷疑劉既明騙自己,她想到的更大可能,是命運發生了變化!因為哥哥跟來了,所以連派來的馬賊都比前世厲害了?
公主身體很弱,她沒有太大精力去跟陳昭開撕。只這趟來康州,她都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她只能沿著前世的軌跡,在邊邊角角動手腳,讓事情發展出現變化。公主比別人更怕命運跟前世不一樣。
所以劉既明一說,公主立刻答應了,「秦景!張冉!你們兩個去吧。」張冉是她的侍衛長,秦景是陳昭最好的影衛,他們兩人出動,是最保險的。
公主一定要把命運控制在自己知曉的範圍內!
她吩咐兩人,「大哥說什麼,你們就做什麼!」
「屬下明白。」
劉既明當即不哆嗦,直接帶人走了。
出了帳篷,劉既明的心腹就跑過來,指出敵人逃走的兩條方向。秦景和張冉也沒什麼好說的,兵分兩路,向黑暗中追了出去。
這便是半真半假的話了,馬賊頭領逃走,倒是真的,因為這就是劉既明讓人放走的。秦景肯定會遇上賊人,等他殺了對方後,回過身,將面對劉既明派出去的三個屬下的追殺……
算的很好,但還是高估了馬賊頭領的本事,低估了秦景的身手。等秦景身影融入了黑暗,在劉既明暗示下,三個下屬蒙住面,追了出去。他們本來覺得自己三人絕對能解決秦景,但追上後,心中就凜然了——
四周闃寂,四野無聲,青年的身影如同消失了一般,在黑暗這隻怪獸中,看不到行跡。
原來這就是世子手下最出色的影衛嗎?
幾人收起了輕視之心,模糊地追了段路,根本還沒走出營帳十里,就聽到了前方的打鬥聲。幾人面面相覷——這馬賊頭領是面人嗎?這麼快就被秦景追上了?
「怎麼辦?」幾人猶豫。
有一人很冷靜,「不必講究江湖道義了,我們直接上吧。公子要的是秦景死,等秦景解決了那馬賊,我們不一定能殺得了他。現在我們一起動手,即使任務失敗,也可以嫁禍給馬賊。」
幾人當下不猶豫,一同從黑暗中撲將而出。
雙方都是高手,當一方刻意收斂呼吸時,秦景並沒有察覺。但他雖然在和馬賊相殺,卻一直處於警覺狀態。聽到身後有疾風如斬,向他切來,他拉過馬賊,自身往後側而退,卻另有兩股風從不同方向向他發力……
這一次出來的人,不言不語,現身就戰,武功根本不是之前的馬賊所能比的。
秦景心中一沉:馬賊中有武功這樣高的?那公主……不就危
險了?
恰在此時,從營帳方向傳來女子的叫聲,「啊——!」
他們還沒有離開營帳太遠,那裡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這聲尖銳的女聲並非公主發出,三個蒙面人不瞭解公主的聲音,沒有聽出來,只覺得營帳那邊出了事,心中微慌。秦景聽出了這不是公主的叫聲,但他關心則亂,疑心自己聽錯了,總覺得是公主。
幾人的打鬥一時都有些亂。
高手過招,對方有什麼破綻,往往一眼就能看出。雙方都看出對方有退意,不覺怔住。終歸是秦景反應快,趁他們愣神時,屈腰閃避,想衝出他們的包圍圈。幾人又怎會放秦景離開?
但這次秦景離開心切,竟不再閃避,頂著他們的攻擊,順著一個方向殺出去。這種不管不顧,確實給對方造成了一定的麻煩。
但秦景沖的也不那麼順利,都是高手,要是他真這麼來去自如,劉既明一定羞愧得以頭撞地,平州也不需要守了。
秦景的小腹被一把長槍頂住劃了一道,他理也不理,躍身竄入幽暗夜中。又一道帶著深厚內力的掌風向他拍去,若秦景回身抵擋,離開的時機一耽誤,三人重新纏上來,他就走不了了。
所以他頭也不回,任那道掌風拍在他背上。
三人追上去,看秦景的背影微微一踉蹌,摔了下去,卻很快調整呼吸,重新躍起。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看他們一眼,一點兒功夫也沒有耽誤。
三人望著秦景背影半天,沒有追上去:本來就離營帳很近,再追上去,被發現的可能性很大,容易坐實大公子想殺秦景的心。
幾人可惜之餘,歎道,「是個人物。」
「難怪被公主從世子那裡搶過來……這樣的人,我也想搶啊。」
兩個同伴立刻用詭異的眼神看著他,默默遠離。
那人氣得臉紅,「老子是誇秦景功夫好!是誇,不要思想那麼骯髒!」
☆☆☆
公主坐著,面無表情地看著穿著黑袍進來的女子。女子手中拿一柄匕首,按在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木蘭脖頸上,冷聲,「敢喊出聲,你就不要活了。」
說這話時,她的目光卻盯著公主看。
公主白衣勝雪,長髮如雲緞般流瀉,一路鋪展到地面,又黑又軟。黑玉額環壓發,其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沒什麼表情地看著來人。
這個黑衣女子是藉著馬賊驚帳的機會,趁亂鑽入公主的帳篷的。她是女子,又善於偽裝,營帳亂哄哄的,一路東躲**,竟沒讓人覺得不對勁,直到她突入營帳,在木蘭驚呼時取出一把匕首來。
公主看著黑衣女子,「白姑娘,別來無恙。」
黑袍女子抓著匕首的手一顫,木蘭嚇得面白如紙,驚恐地盯著公主的嘴:您能別刺激她了嗎?
「公主!出了什麼事?」木蘭的叫聲已經引來人了,劉既明在外面問。
木蘭一喜,就要呼救,卻被公主冷眼一掃,嚇得閉了嘴。公主道,「木蘭闖了禍,我正在罰她,是女兒家的事,你們不方便進來。」
公主的聲音聽著沒什麼不對,劉既明就算心有疑惑,也沒有硬闖公主營帳的道理。他安慰了一番,指出馬賊已解決,公主有事傳喚即可。
等人都走了,那黑袍女子才解開斗篷,露出一張蒼白的嬌顏,她的目光一直盯著公主,「你知道是我!」
公主沒應她,她當然知道是白鸞歌。能瞞過陳昭的人手,只有跟陳昭關係親近的白鸞歌。但雇來的這些馬賊行亂無章,正是白鸞歌只是個女子,她懂的並不太多。好在她又不是為刺殺公主,她只是雇這些賊人擾亂,來見公主一面。
白鸞歌求見公主,讓公主放過陳昭。
前世的公主雖然心中氣怒,但礙於這場婚事是皇伯父的旨意,她既不想給平王府招災,也因為初嘗情意、想維護自己的未婚夫。在陳昭趕回之前,她瞞住了這件事。
公主不僅瞞住了這件事,她還把白鸞歌平安地帶回了康州。
她原希望看在自己既往不咎的面子上,他們也不要追究了,白鸞歌卻還是在她婚宴上鬧了一出。
那時她以為她的隱忍是對的。
因為婚後長達半年時間,她都沒有再見過白鸞歌。那是她和陳昭關係最好的半年,舉案齊眉、琴瑟和諧,她原以為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現在,公主盯著白鸞歌的目光很冷。
白鸞歌咚地給她跪下,「求你放過表哥好不好?他愛的不是你,他愛的是我!你是公主,什麼樣的得不到?為什麼非表哥不可?」
公主猛地起身,直視她,「娶親的人是他!我沒有架著刀逼他!」
「是你逼的!你用身份,用皇權逼他!他本來娶的人是我!是你毀了這一切!」
「那你讓他親口來說!他有本事親自來告訴我!」
「他怎麼敢?我白家只是不小心得罪了公主你,滿門抄斬啊。我怎麼會讓表哥步我家後塵?」
「他不敢,你敢!你不怕我殺了你?」
「那你便殺了我吧!」白鸞歌揚著脖頸,眸中帶淚,大聲叫道,「你的真面目被表哥看到,他不會再娶你了!你殺了我!表哥會為我報仇的!」
「那我就不殺你,」公主笑容陰冷,「我讓
你眼睜睜看著,你最愛的男人,和另一個女人成親,生子,偕老!你瞪大眼好好看著這一切!」
她一步步走向她,目中陰鷙越來越濃,她俯身抬起跪著人的下巴,手指冷如冰霜,「我把你做成人彘,裝在罐子裡,送給陳昭。你說,他知道這是他親愛的表妹嗎?我就讓你好好看!」
白鸞歌身子抖得厲害,「你……就算這樣,也得不到表哥的心!我詛咒你,你受到報應,永失所愛!」
「閉嘴!」
……
這一句句惡毒,一聲聲詛咒,把前世今生串起來。公主血液冰涼,神思空茫,已經不記得這是哪裡了。她好像又回到南明王府,她從別人口中知道自己的夫君有了外室,那個人還是她曾經放過的白鸞歌。
她氣得尖叫!
她覺得自己要瘋了!
她恨死了他們!恨死了這些欺騙她、傷害她的人!她想讓他們去死!全都去死!
公主雙手掐住白鸞歌的脖頸,手越收越緊,去死吧!
冷風猛地灌入,一道黑影進來帳篷,將空氣中的僵持打斷。木蘭看到人,一喜,撲過去,「秦侍衛,你終於回來了!」
秦景有些尷尬地推開木蘭,他看到白姑娘在掙扎,公主落著淚,神情已近癲狂……他上前,穩穩地抓住公主的手,將她拉開。
「秦侍衛!」白鸞歌大聲咳嗽著,性命無礙後,也認出他,畢竟她曾經求過表哥把秦景送給自己。
她突然醒過神,她是來炫耀自己的愛情的,是想求公主放過表哥的。她想楚楚可憐,動之以情……她想氣公主,卻不想跟公主撕破臉!
她也怕公主用權勢壓人啊。事情怎麼變成了這樣?對了,是公主不太正常。
她頹然低頭,來不及了,秦景來了。她沒有機會了。
白鸞歌面色更白了,搖搖欲倒,慘笑不斷。秦景在公主這裡啊!原來表哥一直沒把秦景要回去!她雖然說表哥愛自己,可是她心裡,自己都不太信了……
表哥,表哥,我都被你逼入絕路了啊!
秦景沒空理會白鸞歌,公主在他懷裡發著抖,捂著嘴咳嗽。他顧不上還有人看,從後抱住公主痛得弓起來的身體,想讓她清醒,「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