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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地上,鳳竹努力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秋夜的風吹過原野,長草披拂,清泠泠的月光搖曳多姿。那是一個來自原野的精靈,隨風飄動的長毛、優修長的身姿,她曾經是這片紅塵之外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水晶般晶瑩剔透的純淨。是那個雄壯淳樸的漢子闖勁了這片荒原,也闖進了她孤寂百年的心靈。
陳音也緩緩地轉過身來,俯身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他修長有力的手指拂過她凌亂光滑的長毛,指尖柔滑的觸感裡,是多少個日日夜夜的相依相偎裡,指尖拂過她如雲長髮的款款深情。那個在半邊落紅半邊凝紫的空地上,沐浴著月光執劍起舞的山野精靈,那個陪伴他走出桃林淹沒紅塵的妖嬈仙子,那個萬軍陣中英氣逼人的『手擊』教頭,那個世間最具風姿的絕代佳人,如今卻化作了一隻奄奄一息的九尾白狐。雖然深情猶在,卻已朝不保夕。設若不是自己闖入了這片世外桃源,設若不是自己執著於塵世名利,或許此刻她仍舊在這片荒野中快樂地起舞、寧靜地休憩。自己給過她什麼?快樂嗎?或許是,或許不是。因為那些快樂,也總伴隨著她深深的迷惑、沉重的無奈。她的追隨,只是為了自己曾經的一個許諾、一個注定成空的等待。
有些事,有些人,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才知道無奈。我們總覺得自己可以掌控一切,總以為這個世界的美好會因為自己而存在,只可惜事到臨頭才發現,自己只是一枚無足輕重的棋子,命運的手輕輕一拂,棋盤翻轉,一切成空,所有的美好已不再。
這一次相擁似乎已是永恆,四目對視中,所有的情感都交織成了對方笑臉之上那兩行緩緩滴落的清淚。這裡沒有狐,也沒有人,有的,只是兩個相愛的生命。你是我的一切,我是你的所有。愛了,生命便已交融,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生死相依,三生所繫。
『月下竹花風,清秋萬里明。長髮及腰鏡花紅,無風三尺浪,隔岸聽濤聲。深閨不忍聽,絲絃不了情。妾意遙鍾天山雪,弓開如滿月,伴我踏沙行。雨霏霏、雪如席,不念鄉關人何在,萬里歸來,香車渺渺,牆內春花卻凋零』
這曼妙柔婉的歌聲曾經繚繞於小水潭畔、紫竹林中,也曾經飄蕩在越軍大營月色如紗的春夜上空。歌聲中淡淡的憂鬱、深深的離愁,曾經如此深切地打動著那麼多吳越子弟內心深處那根隱秘的心弦,而今夜、此時,這歌聲從那頭美麗的白狐口中緩緩飄散開來,愈發顯得憂傷而淒清。
月光下、山林裡,每個人眼裡都有一點閃爍的晶瑩。就連那位鐵石心腸的越王勾踐眼中那一抹深深的殘冷也逐漸化去,陰鷙的臉上顯出了一絲柔和的表情。天空中,白頭雕不再鳴叫,它似乎也在思念,在聆聽。
鳳竹的眼淚不絕如縷,逐漸地由晶瑩變得渾濁,最後竟然變成了一滴滴殷紅。陳音仰面望天,哽咽難言。他一向引以為傲的無敵武功,居然不能保護自己心愛的女子,女兒情,為誰鍾?男兒血,為誰流?未有三生緣,此世何歡!
陳音俯身將鳳竹放在長弓身邊,一伸手從背上抽出那支鳳竹慣用的長劍,左手持劍,大步向前。
勾踐吃了一驚,急忙後退兩步,大聲喝道:「陳音!你還想反抗?!」
陳音搖頭冷笑,直視著勾踐說道:「大王,陳音箭術,您自然瞭解甚深。如今你我相距不過十丈,那麼以大王看來,若是我此時出手,您有幾成生機?」
勾踐望著陳音手中抬起的弓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看來孤王還是大意了。我承認,若是你此時出手,孤王必定不能生還。不過那又如何?難道你真的敢對孤王出手?!」
說話間腳下移動,目光卻依然緊盯著陳音手中的弓弩。
陳音手指一鉤,一支短弩緊貼著勾踐左耳掠過,『奪』地一聲釘在他身後的樹幹上,弩身顫動,發出一陣令人心悸的『嗡嗡』聲。勾踐只覺得腮邊一涼,連忙用手去摸,卻發現鬢邊的髮絲已被削去了一縷。他又驚又怒,對著陳音怒目而視,卻是不敢再動。
陳音大笑一聲,盯著勾踐的眼睛說道:「大王,不如做個交易如何?」
勾踐怒氣不息,陰聲說道:「陳音,你敢跟孤王做交易?!」
陳音『哼』了一聲,沉聲說道:「大王,這十丈之內,並無君臣之分,我陳音以你一命交換另一人性命,公平交易,有何不可?」
勾踐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原來你陳音自命情種,也不過如此而已!不過,就算你丟下鳳竹和長弓,你以為就能走得了嗎?這天上地下儘是孤王勢力範圍,只要你一動,孤王便能脫身。到那時前後左右萬箭齊發,慢說是你小小一個陳音,就算是大羅神仙到此,恐怕也難逃一死!」
陳音聽了,卻是並不生氣,一張英俊的臉上波瀾不驚:「你想錯了,我陳音自知這一身武功已成大王眼中之釘肉中之刺,豈敢再奢望逃生?我只希望大王能夠放長弓帶著鳳竹離開越國,找一個遠離塵世的地方療傷修行而已。若得成全,陳音自會在大王面前自我了斷,以釋大王之疑,如何?」
勾踐笑道:「若是孤王不答應呢?」
陳音的語氣依舊平靜:「無他,與大王共赴黃泉。」
勾踐似乎被噎了一下,他眼珠一轉,隨即點頭道:「也好!孤王答應你便是!不過鳳竹姑娘能捨得下你麼?」
鳳竹的聲音隨即在身邊傳來:「勾踐,你說的不錯。鳳竹和陳大哥同生共死,斷然不會捨他而獨生!大哥,你就別求他了,殺了他,你我夫妻共赴輪迴,下一世再證夫妻之緣,有何不可?」
陳音笑了,他一邊繼續用弓弩鎖定著勾踐,一邊緩緩蹲下身,把
把手中長劍放在低上,用手輕輕地在鳳竹頭頂撫摸了兩下。鳳竹柔聲低吟,神情恬靜。就見陳音猛地一咬牙,單掌一立,便往鳳竹頸後斬下。鳳竹嚶嚀一聲頹然倒地,頓時陷入了昏迷。
勾踐大吃一驚,就見陳音對他笑道:「大王,如今鳳竹已經答應離開,可否請大王恩賜戰馬一匹?」
勾踐臉色鐵青,一揮手,一名軍士手牽戰馬走上前來,把韁繩遞到長弓手上,衝他點點頭,轉身離開。
長弓大步奔到陳音面前『撲通』跪倒:「將軍!咱們殺出去吧!您神箭無敵,他們擋不住您的!」
陳音並不回頭,依舊緊盯著勾踐,嘴裡一字一句地說道:「長弓!如果你還認我這個教頭,就馬上帶鳳竹離開!記住!脫險之後,以響箭為號!若是半個時辰之內我聽不到你的響箭,我就跟咱們的大王同歸於盡!」
長弓還想再說,陳音一聲怒喝:「快走!待會鳳竹一醒,你能攔得住她拚命麼?!快走!」
滾燙的淚水從長弓臉頰上刷地落下,他哽咽著對著陳音一連三拜,然後起身將鳳竹背在身上,翻身上馬,蹄聲響處,轉眼間消失在叢林深處。
開闊地上鴉雀無聲,轉眼間月影西斜,遠處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嘯,那是長弓響箭上特有的哨音。
勾踐此時整個身體都要僵住了,他用陰冷的目光注視著陳音,冷冷說道:「陳音,孤王已經如約放走他們,你也該踐約了吧?!」
此時余氏兄弟已經慢慢迂迴到了勾踐附近,兩人一左一右警惕地注視著陳音,防止他突然出手,勾踐終於放鬆了下來。
陳音緩緩拾起地上鳳竹的長劍,旁若無人地望著長弓離去的方向輕聲吟道:「以卿之劍,淨我之魂。流年之下,何得我身?但得一生情,何惜再世人!阿竹,我去了!但願以我之血,能換你日後平安!」
只見他手背上青筋暴起,劍光一閃,一顆碩大的頭顱滾落在地,鮮血噴濺中,無頭的身軀靜立半晌,然後轟然倒地。一代神箭,就此撒手人寰。
勾踐默默地看著地上的陳音,久久不語。過了許久,他回頭對余獲說道:「余獲,孤王此生受盡折辱,臥薪嘗膽十年方有今日。不料想手下臣子居然也敢如此對我。你聽著:就算你走遍天涯海角,也要給孤王將鳳竹和長弓擒回越國,若不能成功,你二人也不必再回來見我!」
說完轉身上馬,帶領軍兵跨過荒原,就此離去。
余氏兄弟面面相覷,禁不住仰天歎息。正所謂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雖說兄弟兩人一向與陳音不和,但他們卻也非常清楚陳音在這場吳越爭霸中所建立的赫赫戰功。此時親眼見到勾踐只是為了一己之私慾便將陳音無情誅殺,心裡自然是涼了半截。由此也更加堅定了他們離開這個是非窩的決心。
兩人將陳音的屍首剔肉削骨餵食鷹梟,然後收拾骨殖裝殮起來,與鳳竹留下的那柄長劍一起放上馬背,沿著長弓離去的方向追隨而去,從此也不知所蹤。
初升的朝陽躍出山巒,原野上碧血點點,秋風過處,肅殺之意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