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瞪口呆地盯著這封郵件,我一下子慌了手腳。我曾試想過他無數種的說辭與痛斥,可千糾萬念,唯獨沒想過他會直接衝到中國來。穆薩的中本就差勁,重慶人更是只說方言,他上哪兒找我呢?偌大的重慶,要尋一個人,哪能那麼容易。
查了查今天迪拜飛重慶下午的航班,現在這個時間……算起來,他應該已經抵達重慶機場了。
天啊,他怎麼能夠不管不顧地跑過來!我在心底嚎叫一聲,一時間,所有的顧念、阻隔、凜冽盡數拋開,迅速給手機換上過去的電話卡,急急給穆薩撥了過去。
電話只響了一聲便接通了,傳來他難以克制的激動聲音。
「cece!」
「穆薩……」我有多久沒聽見他的聲音了,十天?十五天?似乎已經過了好久好久。我穩住心神,急急問道,「你在哪兒?」
「在機場啊。」他說。
「哪裡的機場,迪拜還是重慶?」
「當然是重慶。」
我的心中倏然湧出難言的半疼半喜,喉嚨哽咽了一下:「你真的來了?你怎麼來了?」
穆薩噎了噎,輕聲說:「想見你,就來了。」
我聽見他那頭有重慶方言大聲的喧嘩聲,鼻頭一酸:「對不起,我剛剛才看到郵件,等了很久吧?」
穆薩方纔的激動略微平息,聲音稍稍冷靜了些:「沒關係,把你的地址給我,我來找你。」
我想了想,問他:「你那頭可以上網嗎?」
「可以。」
「等著,我把中地址寫在手機,截圖給你發過來,你打車過來吧。」剛說完,我想想覺得不行,萬一有司機見他是外國人訛他怎麼辦?又撤回話語道,「算了,怕有人把你拐走賣腎就不好了。從我這裡去機場要一個半小時,你找個休息室等我,我馬上過來。」
「什麼?賣腎?」穆薩有些困惑,堅持道,「不用接,我來找你就好。漢語我現在會一點了,比劃比劃還可以。」
「不行,你哪兒也別去,就在機場等著我。」我語氣篤定,解釋道,「這裡的漢語你根本聽不懂,說的是重慶話,和你學的不一樣。等著我,一個半小時後,我到了給你打電話。」
穆薩愣了愣,良久,終於答應:「好。」
掛了電話,我趕忙跑到車庫,把汽車開了出來。我已經一年沒有碰過車了,手感有些生疏,但急切的心情容不得我顧慮這些,滿腦都是穆薩的等待。那種延綿不絕的隱約痛感,時刻折磨、揮之不去。好不容易才把訣別說出口,留戀又在思維的罅隙中汩汩而流生。
給爸媽發了個短信,說我晚上出去和朋友聚餐,不能回家吃飯,因為聚餐地點比較遠,把車也開走了。他們並沒有懷疑,只是囑咐我早點回家,順帶提醒我不能喝酒,路上注意安全。我一一應下,開著車馳騁在前往機場的高速公路上,從呼嘯的風聲中攫取勇氣與希望,藉以來消磨虛飾內心的孱弱。
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我提前了十五分鐘。匆匆把車停下跑進機場大廳,在數不清的人來人往中,一眼看見了坐在靠近出口處咖啡廳裡的穆薩。他穿著襯衣牛仔褲,斜倚在店裡的籐椅上,慢慢品了一口咖啡,眼神在人群裡逡巡著。
他總是這樣顯眼,讓我硬挺的心臟在萬分之一秒之間顛倒、錯亂、迷離、崩塌。幾十米的距離,慢騰騰地用雙腳丈量著移動過去,思念的心緒堆壘,蔓延了這一路的喧囂與寧靜。
二十多天不見,不長不短的時間。我的心仿若蕨類植物,即使沒有陽光的滋潤,亦有頑強而固執的蓬勃向上。這向上的趨勢曾被我狠狠壓制在訣別的意念中,如今,又在他的身形前生動起來,化為纏綿難斷的愛意。
我走近穆薩,看見他身後有幾個女人偷偷拿出手機拍他的側臉和背影,滿臉的花癡和激動。這情景讓我不禁在咖啡廳門口頓住了腳,這時,穆薩看見了我,淡然的臉上浮現出驚喜的笑意,起身大步朝我走來。
「cece,你來了。」他把我擁在懷中,是他的氣味,香水和體味混合的獨特味道。他用鬍渣狠狠紮著我的額頭,把我摟得緊緊的,幾乎喘不過氣。而我被他寬大舒適的懷抱蠱惑著,萬分享受這窒息的感覺,竟是遲遲不願掙開。
可是,我沒有完全忘記父母的反對和說過的離別,貪婪地深吸了幾口氣後,最終還是放開了他。淡淡開口,想要用平俗無奇的問語消解彼此熱切的心:「你什麼時候到的?」
「下午一點。」他說。
我看了看手錶:「那你已經在這裡等了四個小時了。」
穆薩點點頭:「還不算很久。」
「你應該先和我商量好,萬一我沒有看到郵件怎麼辦呢?」
穆薩攬過我的肩:「事先和你商量的話,你就不會讓我來了。」
他竟是連這個都猜到了。我無從反駁,只得輕輕掙開他,嘟囔著:「如果我什麼都沒看到,你來也是白來,浪費時間。」
穆薩搖搖頭:「不會浪費的,我可以來看看你生活的地方,順便過來避暑。」
我萬分驚訝:「來重慶避暑?這裡可是中國的三大火爐之一。」
「那又怎麼樣?最起碼比阿聯酋涼爽,不是嗎?」
「這倒也對,起碼重慶撐破天也只有四十多度。」
我帶著穆薩去了停車的地方,一路
上,兩個人都沒有提及分手的郵件。不是忘了,而是因為忌諱太深、幸福太薄,害怕說出口,連如今這點微妙的平衡感也會迅速失卻。且讓我們拖得再久一點,讓溫情的時光如此回溯半分。
我自己打開駕駛位的門,剛準備坐進去,卻被穆薩攔了下來。
「我來開車吧。」他說。
「為什麼?」
「讓你開車,我自己乾坐著,覺得很奇怪。」穆薩皺著眉頭,彷彿這是一件極為艱巨的事。
我遲疑了一瞬,突然想起在阿聯酋,開車的本地女人的確少之又少,穆薩大概對此很不適應。可考慮到他人生地不熟,我依然堅持,「還是我來吧,重慶不比迪拜的平坦大道,立交橋很多,你一不小心就繞錯了。」
他頓了頓,沉下氣息,心不甘情不願地坐在副駕駛,明顯有些不滿。
瞧見他這樣,我有點訕訕的,問道,「你什麼時候回去?」
「我訂了和你同一班回迪拜的機票。」
「你要呆這麼久嗎?」我在心裡算了算,「足足有四天。」
「很久嗎?」他反問。
對於以為兩個人已經走到絕路的我來說,四天時光,的確已經算是意外之喜。可是這欣喜,我卻不能告訴他,免得再惹一串徒勞的牽連。
於是,在他的逼視下,我選擇垂眸斂目,啟動汽車,穩穩地行駛在回程的道路上。
氣氛微微有些凝滯,平靜得詭譎的空氣裡,隱隱翻騰著洶湧暗潮。
果然,汽車開了一會兒,穆薩突然開口:「cece,為什麼你總是喜歡自作主張,不願意聽我的安排?」
我微微怔仲:「沒有啊,我只是覺得由我來開車,路線比較熟悉。」
穆薩沒有看我,悶悶憋著氣:「可有時候,我感覺你根本不需要我。你自己開車沒關係,但有我在的時候,不需要你這樣。」
「我並不覺得這代表什麼,你第一次來,連中國的交通規則都不知道。」
穆薩彷彿有些無奈,半理解半不解地歎了口氣:「我明白,只是,你總讓我琢磨不透,這讓我感覺很不安全。」他的神色稍稍緩和,問我,「是不是我這段日子沒有聯繫你,所以你生氣了,才說出分手的話?」
我握住方向盤的手微微一顫,怎麼這樣快就提到了這個話題,我還想著再多蒙蔽自己一會兒呢。
於是,我只能誠實地搖了搖頭:「不是的,你看了郵件日期就知道,說分手,是在你不聯繫我之前。」
穆薩卻有一種冷靜的鎮定:「你怎麼不問我,我為什麼不聯繫你?」
我咬了咬乾澀的下唇:「還有為什麼嗎?你說過,你很忙。」
「你不想問我在忙什麼嗎?」
「想問,但不敢問。」我實話實話。害怕穆薩告訴我,陪完了我以後,他就該騰出時間去陪萊米絲,沒空搭理我。
聞言,穆薩轉過臉,定定地看著我,「cece,我沒有想過要隱瞞你什麼,只是那時,不方便告訴你而已。」他收回目光,看向前方,深深吸了一口氣,良久,突然開口,輕聲說,「萊米絲,還有她包括阿尤布在內的兩個哥哥,已經知道了我們的事。」
我心神一顫,猛地一腳踩下剎車,身體憑著慣性向前猛地一弓,險些沒握穩方向盤。好在四周沒什麼車,我回過神來,把車緩緩停靠在路邊,這才轉頭驚恐地看向穆薩:「你說什麼?」
「你聽清楚了的。」他靜靜地說,「萊米絲之前就對我經常不回去有疑惑,就讓阿尤布和她的另一個哥哥在學校打探消息。我們剛剛期末考完那幾天,她的另一個哥哥在學校聽了一些傳聞,告訴了她。恰好那時,我們倆去了意大利,她通過航空公司的一些關係,查到了我們乘坐同一航班去往意大利,再結合流言,證據確鑿。」
我的嘴唇不禁顫抖起來,喃喃自語,「這麼快,就被發現了?」大腦一陣天旋地轉,好半天,才提起神智,小心翼翼地問他,「那……你這段時間,是在處理這件事?」
「是。」他點頭。
我心急如焚:「然後呢?處理的結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