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黃清月做何感想,對徐寅的防備卻是實實在在逐漸降低,而徐寅看見黃清月眼中的戒備之色漸漸減弱,顯得開心莫名,進一步對黃清月發出邀請,說:「站在街邊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不如找個安靜的環境痛飲幾杯?」說罷看見黃清月怪異的眼色,頓時就明白了黃清月的意思,於是說到:「當然,當然!我來做東!定不會讓黃公子破費。」
黃清月被這一句話說的很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轉念一想,反正也無事可做,於是點頭答應下來。徐寅頭前領路,在街道上穿梭了盞茶時間,將黃清月領到一處環境優,鬧中取靜的所在,登上二樓間,點了幾道拿手菜,雙方就臨窗坐下。
等待上菜的功夫,徐寅對黃清月說到:「我知道黃公子不是一般人物,想來到這裡的路徑已經熟記於胸。若是日後有需要,急於找到我,可來此處留下口信,我自然能在最短的時間得到消息。就算不能馬上出現,也會帶回一個口信。你只需留下你的聯繫方式,他們自然會找到你。」
對方一番好意,黃清月不好拒絕,只能點頭稱是。正在想,我能有什麼需要你幫忙的地方呢?店家已經端著托盤敲門進來,佈置好杯盤,上好了菜,默默退了下去。黃清月能夠感覺到,第一,這裡應該和徐寅極其熟悉,熟悉到了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地步。第二,這裡上菜的速度很快。快到違背常理,顯然東西是提前就準備好的,那麼就是,要麼徐寅本來今天就要到此處用餐,自己是適逢其會,要麼這又是一個局,徐寅等的就是自己。
雙方杯來盞往吃喝了一陣,已經都略帶了幾分酒意,話題也逐漸放了開來,漸漸從相互試探轉變到了對時局的看法。氣氛也隨之濃烈了起來。
徐寅不改狂狷本色。藉著酒性,將當今上至皇帝貴族,下到黎民百姓,統統點評了一番。言辭辛辣。尖酸嘲諷。但是黃清月能夠從徐寅的字裡行間聽得出來。這是一個真正為國為民的人,一直在尋找著救民於水火的方式,但是現實卻讓徐寅極端失望。在無數次的碰壁之後,徐寅絕望了,於是變得獨善其身起來,並且還身披種種癲狂的外衣,當然了,這種癲狂也是保護自身的一種方式。只是讓黃清月有些驚訝,這個人為什麼對自己安危的未雨綢繆,已經到了有些變態的地步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被迫害妄想症?
感歎於徐寅一顆博大的胸懷的同時,黃清月也聽得暗暗心驚。徐寅思考問題的方式、看待問題的角度都是如此的超前,以至於讓具備了超前兩千年意識的黃清月都為之震驚。雖然說黃清月對現在的皇帝和門閥大族缺乏瞭解,但是前世上千年的門閥政治,已經早已給出了答案,而這個答案在當今這個時候,卻從徐寅嘴裡徐徐道出,讓黃清月不得不對徐寅心生敬意。
顯得一腔憤懣的徐寅說到興起,飲酒如同飲水,漸漸連眼睛都紅了起來。說著說著就說到了黃清月講述的那個淒美的故事,然後聲音逐漸低沉下來,眼眶中都飽含著淚水。連飲三杯後,徐寅對黃清月說:「知道為什麼我會對你上次講述的那個故事這麼感興趣嗎?」說罷也不待黃清月回答,自顧自地接著說:「你自然是不知道的,你那個故事就像是一把錐子,一下下紮在我的心上。」說罷,仰頭長歎一聲,彷彿要吐出心中無盡的苦悶。
低頭擦拭了一下已經流出眼眶的淚珠,徐寅對黃清月描述了另外一個故事。人物不同,情節不同,但是感情同樣的真摯。
在徐寅還有些小的時候,他的父親就給他定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徐寅父親的至交好友,有一顆掌上明珠,比徐寅小上兩歲。由於雙方家裡極其親密,又住的距離不遠,所以徐寅和那個女子從小感情相當要好,走動也極勤。在徐寅的描述中,那是個無憂無慮的時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最珍貴的時光。
但是當時的徐寅顯然沒有意識到,這樣就在手邊簡單易得的東西對他有多麼珍貴,所以當時的他並沒有愛惜。隨著年齡的增大,徐寅的一腔心思,都放在了憂國憂民上,滿懷著經世救民的理想,四處遊歷,對那個女子海樣的深情不理不睬。
轉眼間,已經過去了十年,其間徐寅只回過兩次家。那個女子毅然接過了本該徐寅盡的孝道,以一個未婚女子的身份照顧著徐寅的父母。風言風語自然到處流傳,就連徐寅的父親都看不下去了,準備和那位至交商量著解除婚約,還女子一個自由的身份,因為在老人的心目中,徐寅實在是負她良多。沒想到事情還沒有開始運作,就傳到了女子耳中,這個平日裡溫婉可人,總是輕言慢語的女子,卻是個外柔內剛的性格,竟然以死相逼,總算是打消了雙方父母的打算。因為在女子心中,愛徐寅勝過一切,能為了自己的愛人奉獻,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有一段時間,徐寅母親得了疾病,有些危險。雖然徐寅家裡頗為殷實,也是下人成群,但是女子唯恐那些下人不能盡心盡力,居然就在徐寅家裡收拾出一間客房,長期住了下來,所有的日常起居和飲食用藥都要親自過問,一住,就是半年。
如果一切就這樣發展下去,最終也是還能將就的,因為徐寅並沒有移情別戀,只是心中有著更高的理想和報復。現實會讓徐寅這樣的人吃盡苦頭,最終心灰意冷的回到家中,此後的生活雖然平淡,但是也算有情人終成眷屬。
問題出在那個女子有一個極其不成器的弟弟,喝酒耍錢。聚眾鬥毆是家常便飯,平日裡憑藉著家中也算豪門,鬧出點亂子來私下裡就解決了。老話說的好,久走夜路終遇鬼,這個紈褲子弟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和一群錯誤的人發生了爭執,並藉著酒性,失手打死了其中一個衣著華貴的年輕男子。
天塌了,那是七大家其中一家的旁支子弟。這件事已經超出了女子家裡能夠解決的範疇,不到一個月,她的弟弟就鋃鐺入獄。秋後就會處決。女子家裡散盡家財。也沒能改變那個已經生效的判決。先是女子父親在打擊下突發腦淤血去世(這個時代顯然還沒有腦淤血的概念,但是不妨礙黃清月根據前世的知識做出這樣的判斷),緊接著女子母親也在房間裡懸樑自盡了。
好個堅強的女子,在連番打擊下並沒有倒下。毅然肩負起家族的重擔。並且繼續努力尋找著解救弟弟性命的一絲希望~~~~~~是的。只需要弟弟能活下來,完成傳宗接代的重任,女子自覺就能對得起父母的養育之恩了。
這一段時間內。本來身形就略顯消瘦的女子,更是面色蒼白,瘦弱得一陣風都能吹走。徐寅父母家中雖然有些錢財,但是和官府中人從不深交,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能時常接濟女子家中,讓其剩餘的人能夠安穩的活著。看到女子瘦弱,徐母紅了眼圈,要求女子隨其回家,可以好好照顧女子一段時間,至少恢復下身體。那個女子微笑著拒絕了,還是那樣輕輕柔柔的笑著,卻異常的堅定,因為在她想來,這是自己家裡的麻煩,不能將這種厄運帶給自己深愛的男人一家。
當時武神道道牧,也是七大家其中一員,聽說了這個女子堅韌善良的故事,心生敬意,決定幫她一把,把秋後處決改為流放。但是名不正則言不順,七大家的威嚴還是必須維持的,所以提出的條件是女子嫁與膝下第二子為妻,只有同樣成為了七大家,才能以內部解決問題的慣例,來淡化處理這件事。
女子得到消息後,將自己關在家中三日,不吃不喝,腦中父母絕望而死的畫面,和自小青梅竹馬的徐寅那飄逸的風姿相互糾纏,讓堅強了這麼久都沒有哭泣的女子痛哭流涕,聲如杜鵑泣血。
徐寅的父母也來到女子房門外,勸女子放棄吧,不要再為了徐寅堅持了,畢竟那個弟弟再不成器,也是她家裡香火的唯一傳承啊。
三天後,女子停止了哭泣,表情平靜的拉開房門,對守在門外的眾人只說了一句:「答應他們的條件,一切準備工作都可以開始,但是只有一條,弟弟的判決一日不改變,我就一日不上花轎。」
要說還是七大家效率高,得到答覆後,不到五日,改判流放的判決書就下到了女子家裡,隨同抵達的,是一個月後迎娶過門的通知。女子安靜的收下這兩份書,去牢中接出弟弟,給了他家中最後的錢財,囑咐他好自為之,今後本分做人。隨後變賣了家中剩餘的一切,遣散了還留在家中的幾個僕人。那一日,女子家中哭聲一片,那些下人們都是世代受女子家中大恩,都是忠心耿耿的忠僕,再加上女子向來待這些人親厚,所以大家都及其不捨。他們自小看著自己的大小姐長大,知道大小姐用情至深,現在卻要為了個不成器的弟弟,委曲求全,大小姐心中的悲痛又該如何排解啊?不過下人們哭泣一陣之後也只能散去了,因為他們知道大小姐性子最是固執,下定的決心不容改變。
做完一切後,女子小心翼翼的捧出一套大紅色的嫁衣,那是她曾經滿懷著憧憬,一針一線自己縫製出來的,無不浸滿了她對徐寅深深的愛意,和對今後生活的嚮往。女子慢慢撫摸這嫁衣,發了一陣呆,然後回過神來,坐在梳妝台前,小心的收拾好了頭面,穿上嫁衣,來到徐寅家裡,在徐父徐母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然後又在徐父徐母驚愕的目光中,轉身走了,空中只留下女子唯有自己可聞的一聲輕喚:「父親大人、母親大人,媳婦走了~~~~~媳婦的清白,只會留給一個男人,那就是你們的兒子。我的丈夫——徐寅。」
回到家後,女子一把火燒掉嫁衣。第二天,在那位道牧派來的侍女服侍下,更換上金線描紋、珠玉鑲嵌、極盡奢華的艷紅嫁衣,吹吹打打出門去。路過小時候徐寅和她經常玩耍的一處高高的拱橋的時候,女子說要最後看一眼家鄉,然後下得轎來,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飛身躍下拱橋,自此香消玉損。
徐寅說到此處。聲音漸漸低沉。眼眶微微泛著淚光,面目死寂。從表面看來,好似不太悲傷,但是身處徐寅周邊。就能夠感覺到徐寅身上散發出來地。濃郁地無法化解的悲傷。
仰頭飲盡一大杯酒。徐寅蔚然長歎,接著說:「等在外遊歷的我得到這個消息,已經時隔半年。我以為我會痛哭流涕。但是沒有,我根本就不相信這是真的。急匆匆趕回家裡,一路上無論如何我都不敢相信她已經永遠的離開了我,還是因為這樣的原因。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她在我心中的地位有多重要,為了她,我可以放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同樣,也包括我一直以來為之努力的理想。結果,她真的走了,剜去了我的心肝,帶走了我的靈魂。也是從那時候起,我阻斷了自己的心靈,不再讓任何其他女子走進去,也再沒有離開過建功府半步,我要一直在這裡陪著她。我知道,她希望我在這裡陪著她,別看她表面很堅強,其實她內心很柔軟的,只有在我面前,她才會放下一切重擔,安安靜靜地依偎在我身邊,不再為現實所煩擾。」
黃清月也被引動了心中的心事,雙目微微泛紅,嘶啞著聲音問到:「那後來呢?」
「後來?」徐寅苦笑一聲,說:「後來我知道了全部的真像,本想親手殺了那個將她推入深淵的人。但是轉念一想,這是她豁出性命都要保護的親弟弟,只能含恨罷手。那個道牧勢力強大,不是我所能撼動的,而且罪不至死,我也同樣熄了念頭。但是,在即將到來的浩劫中,那位道牧和其所代表的勢力都將灰飛煙滅,這些低估了底層民眾力量、一直以來高高在上的門閥,一個都逃不了。一想到我會親眼看見這一天的到來,我就無比的快意。」說到此處,徐寅眼中的苦澀意味更加濃厚,說:「只是可惜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我的父母雙親,被這件事傷害至深,此後一直鬱鬱寡歡,在兩年中相繼過世了,致死,都沒有原諒我。現在,只剩下如同孤魂野鬼般的我,飄蕩在這個紛亂的塵世,獨守著心中的誓言~~~~~寂寞啊~~~~~~」
黃清月想起了倪菲菲,想起了老父,在酒精的作用下,終於控制不住情緒,也跟著哭了起來。兩人哭著哭著,不斷述說著自己的感情和那個女子的不幸,不斷責怪著自己的無情,漸漸抱頭痛哭,本來的隔閡,隨著這一哭,逐漸淡去。
良久,收住淚水的二人,在尷尬的對視中露出
笑臉,暫時將那些悲傷和甜蜜拋在腦後,再次開始天南海北的聊起來。這一次,不再是徐寅說黃清月聽,而是雙方你一言我一語,一個思想獨特,目光敏銳,並且知識淵博,說起來旁徵博引,言之有物;一個高屋建瓴,意識超前,並且多出幾千年見識,說起來出語驚人,但是邏輯嚴密,讓人不容反駁。很快,兩人都興起相見恨晚的感覺,大起知己之感。
可能是因為酒勁還沒過去,兩人趁熱打鐵,互訴了生辰,徐寅大於黃清月,做了哥哥,黃清月做了弟弟。兩人找店家要了香燭等物,以皇天后土為證,結為了異姓兄弟。
當兩個酒瘋子還想歃血為盟的時候,楊薇找上門來,雙目含噌看著兩人。黃清月看了看天色,確實有些晚了,知道又讓楊薇擔心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揉了揉鼻子,訕訕站在一邊,不知道說什麼,只是尷尬地用眼角不住觀察楊薇的表情。
徐寅大感有趣,樂呵呵的看著,眼神玩味。
楊薇白了看笑話的徐寅一眼,瞪了黃清月一眼,沒好氣地說:「杵在這裡幹什麼?還不走!」黃清月嘴中:「哦!哦!」的答應著,跟著楊薇下了樓,徐寅也起身相送。在門口等待楊薇招呼馬車過來的時候,徐寅把胳膊架在黃清月肩上,嘴對著黃清月耳朵,面目猥瑣地說:「這個女人很不錯,而且必定是喜歡上賢弟了。千萬不要放過,娶來給我當弟妹吧。」
黃清月將那支架在肩上的手拍掉,沒好氣地對徐寅說:「一把年紀的人了,著點調吧。要是被她聽見了動手打你,我可不幫忙的。」
兩人說笑間,楊薇帶著馬車已經來到面前,這兩兄弟立刻換上一副一本正經的表情,互道珍重,然後徐寅目送黃清月上車,漸漸遠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