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黃清月剛用罷早餐,就見小艾急急奔來,見面就埋怨:「都怪你,小姐本來看著你寫的書就很悲傷,昨天更是哭了一宿。快收拾收拾,小姐要來見你。」說完就開始自己動手幫黃清月收拾起床榻來。
黃清月暗自苦笑,這下玩笑開大了,要是這個小姐不高興了,按照她在府裡受寵愛的程度,想留在府中混碗飯吃,更是做夢。想罷哀歎一聲:「我怎麼這麼倒霉啊。」
等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聽得外面環珮聲響,小艾連忙跑了出去,黃清月知道那位傳說中的小姐到了,站起身來,略略整理了下衣衫,面容平靜目光好奇地看著門口,又期待又忐忑的等待葉府大小姐的到來。
一道淡紫的身影邁步走進房間,身形熟悉到讓黃清月心疼,還沒等黃清月緩過勁來,一把熟悉的聲音說道:「你就是那個寫《梁山伯與祝英台》的黃清月?」
黃清月如遭雷擊,渾身一抖,緩緩抬頭,看見的是一張美麗的臉,一張倪菲菲的臉~~~~~~黃清月半張著嘴,淚水模糊了視線,身體像不是自己的,一動都動不了,想說點什麼,可是喉嚨就像卡著秤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任憑眼淚滴落,就這樣看著葉府大小姐,癡癡地看著。
葉小姐對眼前的一切完全摸不著頭腦,面前這個清清秀秀、斯斯的青年怎麼突然像是著了魔,目光呆滯中還帶著複雜難明的內容,複雜到光是看著就讓人神傷,用百感交集都不足以形容,更誇張的是還流出了淚水,難道他認識我?
葉小姐轉過頭用眼神詢問小艾,小艾也是莫名其妙,只好回了一個不知情的眼神。葉小姐只好把一支芊芊玉手在黃清月眼前晃了晃,口中呼道:「黃公子,黃公子~~~~~~回魂了。」
黃清月猛然清醒過來,舉袖擦了擦淚水,仔細打量了下葉小姐~~~~~「不是,不是她!眉、眼、鼻、口、無一不像,就是在比例上更合適些,臉型也柔和一些(就是說要比倪菲菲漂亮)。身材,聲音就連氣質都很像,但也只是像,不是她。」黃清月心中鬆了口氣,同時暗罵:「這賊老天也太捉弄人了吧,這也太像了,可叫我怎麼面對啊。」
深吸了口氣,黃清月苦澀的笑道:「小人正是黃清月。剛才初見小姐,像極小人曾經一位故人,故而失態。唐突了小姐,還望海涵。」
葉小姐瞭然地點點頭,左右掃視了一下,看見書案上黃清月昨天寫好的詞,移步過去拿起仔細端詳,邊看邊輕輕念了出來。反覆念了三遍,歎了口氣,對黃清月說:「我本想讓你給那故事改個結局,但是現在看來你滿心的哀傷,寫的詩詞都瀰漫著淒美的感覺,看來你是不會改的了。」說完定定地看著黃清月。
黃清月苦笑一聲,默不作聲,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面前的地面。葉小姐只好坐在矮凳上對黃清月說:「黃公子也請坐吧。」黃清月聞言只好在榻上坐下,看著葉小姐吩咐小艾去端兩杯茶來。然後葉小姐便沒有再理睬黃清月,而是專注地繼續看起那首《琵琶曲》。
黃清月貪婪地看著葉小姐的身影~~~~是的,貪婪!他要從她的身影裡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倪菲菲的影子。已經多久沒見到過倪菲菲了?算來已經快一個月了,這對一個愛極了的人來說,是太長的時間了。
就在黃清月如饑似渴地看著葉小姐的時候,她突然抬起頭,發現了黃清月熾熱的目光,先是一愣,然後嫣然一笑道:「我可以將你那位故人理解為女子嗎?如若不是,就憑你看我的眼神,我家小艾就喜歡上了一個登徒子。」
黃清月滿頭的黑線,心說:「草~~~~~連性格都這麼像,一樣的脫線。」就在黃清月尷尬的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小艾端著茶進來了,黃清月大舒了一口氣,感激的看了小艾一眼,端起茶來吹了吹,小口小口地抿了起來。
葉小姐喝了口茶,問黃清月:「黃公子,你寫的書介意給別人看嗎?」看黃清月搖了搖頭,又接著問:「那個『見或者不見我』也是黃公子寫的嗎?」
「不是,」黃清月搖頭道:「寫那兩首詩歌的人叫倉央嘉措,不是本地人。小姐把他理解成某外島上的宗教領袖就行了。那個地方風俗和我大夏差異極大,包括化和意識形態。」
葉小姐表示理解地點了下頭,說:「我就說嘛。但是讀起來還是覺得很優美。」
黃清月笑道:「藝術是不分國~~~~~嗯~~不分種族的,好的藝術都能引發人內心的共鳴。」
葉小姐很滿意地瞟了黃清月一眼,讚許地說:「和你交談很愉快,你要是有什麼其他的故事也可以寫下來,我讓小艾過來拿。就這樣吧,」邊說就邊站起身來,轉頭對小艾說:「還等什麼呢?沒看本小姐都起身了,別光顧著看帥哥了,要記住你的本職工作是照顧你家小姐我啊。」
小艾對葉小姐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然後回首對黃清月說:「黃哥哥,再見了。」然後就見那倆主僕親如姐妹,手挽手地走了。
黃清月目送葉小姐的身影遠去,直到再也看不見,才發出了一聲絕望的歎息。目光轉向窗外那棵結出纍纍果實的石榴樹,再越過樹梢,望向湛藍的天空。天很藍,雲很白,朵朵白雲悠閒地在天空飄來蕩去。在黃清月的眼裡,那隨風遊走的雲朵都漸漸變成了遠方倪菲菲的一眸一笑,這些或熱情嫵媚、或冷漠決然的眼神,或含嬌帶嗔、或嗤之以鼻的微笑,就彷彿是連環畫上的圖片,被人飛快的翻動,最終都化為了一雙雙芊芊玉手,以黃清月的心弦為樂器,奏出了一曲哀傷的樂章。這是心底的樂章,是內心情緒最真實的表達,是只能留在心中獨自承受的絕響,是欲語還休、欲罷不能、無法宣之於口的淒涼。
一處寂靜的、充滿秋的悲傷的院落裡,一間同樣寂靜的、充滿落寞氣息的房間中,一個被淚水妝點的,連哭泣都顯得無力的男人,構成了一幅讓人為之揪心的畫面……這副畫面明顯影響到了週四,他本來提著食盒,邁著輕快的步伐朝黃清月的房間走來,從他眼角的笑意和嘴裡輕輕哼唱著的戲曲都可以看出週四此時的心情好極了。但是邁步進屋的一瞬間,週四所有的好心情都不翼而飛,這無聲的一幕好似一把大錘,毫無防備的砸在週四心裡,竟跟著掉下淚來。
週四不是在為了黃清月哭泣,他哭泣的是自己的父親以及家人。那已經是20年前的事了,當時還只有8歲的週四有一個雖然貧窮,但是幸福美滿的家庭,有一對疼愛自己的父母,還有一個剛剛牙牙學語的妹妹。可是老天爺不會因為你家裡兄友弟恭,母慈子孝就另眼相看,作為商州最靠近清州的巨木道赤巖府,向來都不得安寧,因為清州自古多土匪,還都是亡命的悍匪。那日,也是個略顯陰暗的午後,賊人成群結隊的攻進了週四家所在的縣城,週四和父親一道,週四妹妹和母親一道,分別藏進了早已準備好的暗格。本來可以一切順利的,但是當陪伴週四妹妹長大的那條大黃狗臨死前的淒厲叫聲引起了妹妹的哭泣,一出讓週四致死不忘的人間悲劇活生生的出現在週四眼前。
那幫匪徒循聲找出了週四的妹妹和母親,週四通過暗格木條的縫隙看著匪徒獰笑著撲在週四母親身上,用力地撕扯著衣服。母親哭叫爭扎,但是哪裡是身強力壯的匪徒的對手,何況匪徒還不止一個。週四想衝出去,結果父親用力的按著週四,根本不讓週四動彈,一隻手還摀住了週四的嘴。
母親的哭喊讓週四妹妹哭得更加大聲,搖晃的站起來,跑到其中一個匪徒面前,拉著匪徒的衣服,妄圖想拯救母親。那匪徒回過頭來,滿臉不耐地看了妹妹一眼,隨即雙手舉起妹妹,用力的慣在地上,然後轉過身繼續對週四母親施暴,最終週四母親還是沒有逃脫被凌辱的命運~~~~~~週四看著妹妹的頭像變形的涼瓜一樣扭曲,身下慢慢沁出鮮血,妹妹連爭扎都沒有就嚥氣了,死時圓睜的大眼睛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質問。週四看著妹妹那死不瞑目的眼睛,耳邊彷彿還能聽見妹妹奶聲奶氣地叫著自己哥哥,然後撒嬌著非讓自己抱抱。看著母親在一堆男人裡從奮力爭扎哭喊,到漸漸失去聲音~~~~~~~週四目呲欲裂,奮力的想掙出父親的控制,可是父親的雙手像鐵鉗一樣,死死地按著週四,週四用力一口咬在父親摀住自己嘴的手上,是那樣的用力,週四都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牙齒穿透了父親手指的皮膚和肌肉,直接觸碰到了父親的指骨,父親還是一動不動,手上的力道絲毫不減。漸漸的週四停止了爭扎,這時才發現自己的脖子濕了一塊,仔細分辨,才發現自己的後頸處被什麼溫熱的液體一滴一滴的打濕,那是父親的淚水。週四記事以來從來沒見過父親哭,父親總是那樣樂觀的感染著家庭成員,默默地抗起了家裡的一切,可是現在家沒了,母親和妹妹死了,一向堅強的父親也只能用眼淚來表達自己的情緒,想到這裡,週四的嘴無論如何也咬不下去了,一種和父親一樣的液體也不由自主的滾滾而落。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匪徒呼嘯而去,直到外面一片安靜,週四的父親才吃力地推開暗格的蓋板,用床板把妻子女兒的屍體拖到城外一處僻靜的山谷,一路上週四父親神情麻木,跌了一跤又一跤,渾身衣服破爛,密佈傷口。週四想幫忙,卻被父親推開。直到草草的埋葬了妻女,週四父親才痛哭了一場。哭罷,登上山頭,最後回望了自己世代生活的縣城,然後對週四說:「走吧,離開這裡,我們去真青道懷安府。」
父子二人一路上吃盡苦頭,過著乞丐的日子,被人欺凌,侮辱,但是父親都默默地忍了下來,並數次阻止了週四的爆發,只是反覆對週四說:「活下來,不計代價的活下來,才對得起你的母親和妹妹。」當懷安府城遙遙在望時,週四的父親終於倒下了,一路的淒風苦雨沒讓他倒下,妻死女亡沒讓他倒下,在他心目中的天堂(那個遠近聞名的聖地懷安府)就在面前的時候,他倒下了。最後看了眼趴在自己懷裡哭泣的週四一眼,說道:「把眼淚擦乾,如果流淚不能讓你生存下來,那麼有時間哭不如想想怎麼活。」看見兒子聽話地收起眼淚,這個堅強的男人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對兒子說了最後的囑托:「答應爹,好好活下去,把你娘和你妹妹那份都活出來。不要~~~~~~~」話音未落,等不到週四的回答,他就永遠地閉上了眼。
此後的週四做過乞丐,當過扒手,一直以來都是笑臉迎人,就算你把唾沫吐他臉上,他都微笑對你,連擦都不擦。直到一次偶然碰巧在河邊救了落水的葉府二公子,才得以進府工作,從小廝到長隨,再抽出一切時間偷偷在葉府私塾外的窗戶下旁聽,想盡一切辦法提高自己。功夫不負有心人,被慧眼識人的王老管家看中,做了大公子的書僮,那年週四15歲。
又通過13年的努力,週四一直保持著謙遜卑微地做人態度,爬上了一院管事的位置,他以為自己的心早已麻木如鐵,可是今天面對著眼前這副畫面還是揭開了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觸碰到了20年來不願意觸碰的傷口。原來時間並不能讓人遺忘傷痛,只能讓人習慣傷痛的感覺。
隨著週四眼淚一同掉落地上的,還有手中提著的食盒,發出的一聲悶響驚醒了黃清月和週四,倆人連忙伸手擦乾眼淚,相互尷尬地笑了下,週四忙說:「實在抱歉,我馬上再去給公子準備午膳。」
黃清月擺擺手說:「周大哥不用麻煩了,小弟不餓。」頓了頓又說:「周大哥還是先坐一會兒吧,你現在的樣子出去,不是讓人誤會嘛。」
週四訕訕的說:「也好,也好。」就在臥榻的一角坐了下來。兩個人一時沒有話說,都只好彼此安靜的想著心事。黃清月心亂如麻,這個意外出現的葉府大小姐把黃清月好不容易稍微平靜點兒的心靈攪得一塌糊塗。
「難道老天讓她出現就是在補償我?」黃清月止不住開始幻想:「就像現在的我身體恢復能力讓人匪夷所思一樣?」剛想到這裡,忍不住打個寒顫:「這個想法太讓人肉麻了,就像前世8點檔的狗血肥皂劇一樣。」可是該怎麼解釋這樣的巧合呢?世界上怎麼可能有如此相像的2個人,那點面貌的分別如果不是熟悉之極是看不出來的,再加上相似的身材
,相同的氣質,如果給她穿上上一世的衣服,活脫脫就是個倪菲菲啊。
「看來我是瘋了,」黃清月如是想:「那可是葉府的大小姐啊,就算補償,就憑現在的我也不配啊。」思考了半天不得要領的黃清月,最終在一聲長歎後下定了決心:留下來,不計代價的留在葉府,就算什麼都不為,也要為了能時不時看看那張酷似倪菲菲的臉,那張讓自己魂牽夢縈的臉。就算是今生都回不去了,能守在這張臉的身邊,默默的呵護著,對自己也是莫大的慰藉。
想到這裡,黃清月抬起頭,看見週四也定定的望著自己,原來他早在黃清月那聲歎息的時候就已經清醒過來,看見黃清月眼神一時掙扎,一時嘲弄,最後變得堅決,正在不解,就看見黃清月抬頭用堅定的目光望著自己,然後起身艱難地深施一禮,誠懇地道:「小弟有一事相求,望周大哥一定施以援手。」
週四趕緊起身,一把扶起黃清月,邊說道:「黃公子快快請起,折殺小人了,但有吩咐直說便是,小人能幫的必定會幫的。」
黃清月起身後盯著週四的眼睛說:「我想留在葉府,想問周大哥可有辦法?」
週四沉吟片刻,說:「黃公子,這就需要問一個人了。」
「誰?」
「王管家身邊侍女,小桃。」
一盞茶功夫後,週四帶著小桃出現在了黃清月房間,問清黃清月的想法後,小桃想了想說:「夏天的時候府上西席夏先生有要事辭了差事,到現在也沒有合適的人選。就是不知道黃公子能不能過得了我家老爺那關?」
「事在人為嘛,」黃清月想了想說道:「只需要葉知府給我個機會。」說著黃清月對小桃拱拱手,鄭重的說:「拜託小桃姐了。」
「那好吧,」小桃點點頭,笑著對黃清月說:「今天公子先好好休息,養足了精神,就這一,兩日內,我家老爺就會喚公子過去了。」說罷起身,瞟了週四一眼,然後緩步離開,週四對黃清月說:「我去送送。」然後也忙不迭的離開。
黃清月在窗口看見週四屁顛屁顛跟在小桃身後,滿臉獻媚的表情,摸了摸下巴,讚許道:「不錯,很有眼光啊。」緊接著發現小桃對週四大獻慇勤的舉動並不迴避,反而很是受用,連眼神裡都蕩漾著柔情。黃清月暗自好笑,想到:「沒想到週四哥還是位情場闖將,一出手就直奔最高目標~~~~~~最最關鍵的是,目標居然還被拿下了。可見確實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