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屬下見主子是認真的,便只得慌忙去拉那條細細的繩子,他們不明白平時冷靜的主子為什麼突然暴怒又激動起來。烏達爾是睿智的,他做事從來都是拿捏得當,只要他想要的,便沒有得不到——他們所知的烏達爾,絕不是如今這副失了分寸的模樣。
他們不知道,這次烏達爾遇上的,偏偏就是他生命中的「得不到」。
在三人齊心施力下,將那絲線漸漸往上拉去,烏達爾的眼睛死死瞪著瀑布,他希冀著,能再看到那張熟悉的臉來。
然而,那條引線實在太細,即便韌性極高,卻吊著一個人的重量,又被流水所沖刷著……隨著時間推移,那根引線已經到了吃力的臨界點上。
「啪!」
緊繃的引線在剎那間崩開!
所有人都沒有料到這樣的情況,連烏達爾也是。
「不要……不要啊!」匈奴王子突然厲聲喝道,他臉上浮現出極度的恐慌,他朝瀑布奮力跑去,卻依舊夠不著那斷去的線頭。
這一斷開,只怕咫尺天涯,他便要失去她了!
烏達爾看著那根晶亮的引線在水花中一閃,馬上就要全全沒入瀑布下面去了——就在此刻,密林中竟突然冒出一個人影來。
那人影快得詭異,他一手抓住瀑布旁的岩石,一手朝水中一撈,竟將那根斷去一半的引線給抓住了!
烏達爾本能的慶幸,可當他看清那人的模樣後,卻更是怒火萬丈!
他走過去,抬起腳來狠狠踩在那人的臉上!他咬牙切齒道,「你,竟然還敢回來?!」
來人披散著頭髮,他雙手都抓著東西,對於烏達爾的侮辱根本不能反抗,但即便如此,他那狹長而上挑的眉眼依舊帶著不可侵犯的貴氣和冷峻。
葉詢冷聲道,「是啊,我又回來了……。」
雪鶴憑著一時血氣上湧的豪氣護他獨自逃了出去,他為什麼不能失去理智再回來?
此時的葉詢,已忘了自己的身份,他只知道,當初他來那依密林的目的就是要帶雪鶴回去。他讓雪鶴來到這片危險重重的密林,理應由他再將她帶回去。
所以他又折回來,他要帶雪鶴一起回燁城,即便是死了,他們的魂魄也能結伴回去。
「找死!」烏達爾腳下用勁,將葉詢的臉踩得幾乎變形。葉詢回來,這麼不顧一切的要救回雪鶴,這比雪鶴墜落下去更叫他生氣!
他為什麼要回來?!他憑什麼能和自己的小妖精生死與共?!那是他烏達爾的東西,即便是弄壞了,也不許任何人奪取!
葉詢身上有傷,此時又被浸在水中任由烏達爾踩踏著,可他卻毫不在意,他朝瀑布下方喊著,「蠢貨,你還活著麼?!」他的聲音虛弱,背上的傷口還在溢著血,手也被細細的引線割破了,但他卻不肯放開,水帶著淡淡的殷紅,朝下流去。
這時,引線那頭兀自動了動……
水流太大,葉詢看不見那頭的雪鶴,但引線輕微的觸動已經讓他很高興了,「你撐住……我拉你上來!」他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將絲線往上扯,可他一隻手終究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拉了許久也不能將雪鶴拉上來。
烏達爾在一旁冷眼看著,也不做阻攔,他抱著肩膀,還囑咐了一旁的屬下不要阻攔。他想看葉詢到底能支持多久。
葉詢已經受傷了,是不能將雪鶴救上來的,只有他烏達爾才有這個能力。
「你等著……我們會一起回去的,回燁城,回風雪關……」葉詢這般喃喃自語著,似乎又在安慰著雪鶴一般,他一手扯著絲線,一手抓著瀑布邊的岩石,身子則慢慢往後退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在烏達爾越來越驚詫的眼神中,湍急的水流那頭,竟慢慢伸出一支手來,那條引線牢牢的捆在手腕上,手腕已被勒得傷痕纍纍。
葉詢欣喜,更是用勁的往後拉去,隨後,雪鶴整個人被拖了上來,她的臉已被流水洗得蒼白,頭髮凌亂,模樣憔悴,在見到葉詢的第一眼後,她竟笑了,「葉詢……你他媽的,咳咳,你他媽的才是個蠢貨!老子讓你逃了,你卻還敢折回來……蠢透了,真是蠢透了。」
烏達爾看著他們,臉色陰沉。他走過去,抬起一腳就將葉詢踹到在地,爾後重重的踩在他的胸口上!
葉詢頓時被踩得咳嗽幾聲,吐出一大口血來!
「葉詢!」雪鶴掙扎著從水裡爬起來,趔趄著朝葉詢爬去,她目露凶光,顯然是暴怒了,「烏達爾,你要是敢傷他我滅了你全族!」
葉詢早已脫力,拉起雪鶴時全憑強韌的毅力,因此他面對烏達爾時已沒有任何反抗能力,在被烏達爾狠狠一腳踩中之後,他臉色變得青紫,手腳也動彈不得。
烏達爾聽了雪鶴的話後,輕蔑一笑,腳下卻更是用勁,「哦?我的小妖精,你倒是長骨氣了,跳瀑布你都死不了,你得意了是麼?你看,他對你多好啊,已經逃了還要再折回來救你呢,多叫人感動呢……可是可惜啊,我偏偏就討厭他這樣惺惺作態的人!本來,我是不打算殺了這個九皇子的,畢竟,他值錢的很,可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說著他抽出一支箭羽來,將鋒利的箭頭直指葉詢的胸口,「我決定了……我要殺了他,就在你面前!」
「你敢!」此刻的雪鶴雙眼血紅,嘴唇慘白,狀似厲鬼,她用恨極了的目光瞪著烏達爾,「烏達爾我告訴你,你若敢傷他一根寒毛,我便叫你整個匈奴一族來陪葬!我會讓你匈奴的土地變為真正的人間地獄!」
「你若有這個本事,那便是最好的!我等著就是了。」烏達爾當下舉起箭羽,朝葉詢的胸口處扎去!
這千鈞一髮的時刻,雪鶴抓過水中的一塊石頭,奮力朝烏達爾擲去。那塊石頭帶著雪鶴無盡的憤怒,力道極大,直直砸上了烏達爾的胸口。
烏達爾根本沒有料到雪鶴還有這一手,被砸得痛不可當,手中的箭羽掉落,,他自己也後退了幾步。雪鶴見機衝向葉詢,將他拽了過來。
雪鶴冰涼的手緊緊抱著葉詢的脊背,她摸到葉詢背上溫熱的鮮血,「葉詢,你還好麼?傷口會不會很疼?葉詢,葉詢……」她想扶著葉詢站起來,可雪鶴努力了好久都沒有成功,最終他們倆人還是坐回了水裡。
水流瀰漫到他們的胸口處,有鮮紅慢慢從水下浮了起來。
「不要動了……你沒力氣了……」葉詢委頓在雪鶴懷中,他輕聲說道。
雪鶴看著他虛弱的模樣,溫順的點了點頭,但淚水已經從她眼睛裡洶湧流出,她咬著嘴唇,抱著葉詢,兩人便在水中靜坐著,沒有說話,亦不再反抗。
「哈哈哈,好一對鴛鴦啊!死也要死在一起呢!」烏達爾見此情景突然大笑起來,他不知現在積鬱在心中那抹難言的情緒是嫉妒還是憤怒,他只知道自己要氣的發瘋了,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氣憤過——他要將這憤怒通通撒在這對始作俑者的身上!
「可我偏偏就不會讓你們死在一起的!我要將你們分開,然後慢慢的折磨你們,折磨得你們喪失了神志,我要折磨掉你們所有的記憶,讓你們痛的忘了對方!」說著烏達爾瞪了幾個已經看傻了的屬下一眼,「你們還在等什麼?!給我將他們分開!」
屬下領命,朝雪鶴和葉詢走來。
雪鶴警惕地看著他們,慢慢地向後挪動,她將葉詢抱得更緊了,她望了一下四周,來人一共三人,因此她和葉詢只有一個方向是可以的逃的……那僅剩的沒有人的一方:瀑布。
原來事到如今,他們倆幾生幾死,都逃脫不了這個命運。
在先前跳下瀑布時,雪鶴心中是害怕的,那水將人沖刷得生疼,她本以為可以拉個墊背的一起下去,哪知到最後卻是讓自己爬了上來。若不是在水下聽見了葉詢的聲音,無論如何她是不會再爬上來的,將那絲線拉斷也好,咬斷絲線也好,她絕不會再給烏達爾抓到自己的機會,但她心中擔心葉詢,她想著葉詢這個蠢貨竟然又跑回來救她了,她必須上去見他一面才好,否則讓葉詢落入烏達爾手中,生死未卜,她死也不能死個安心。
而今,她竟還要再跳一次瀑布……雪鶴看了看葉詢那張好看的臉,心中卻平靜無比,她低下頭來,低聲在葉詢耳邊說道,「你真傻,幹嘛要回來了呢……你本來是可以活下來的啊。」
「程雪鶴,我決定回來……便、便沒有打算活著回去。」
「那你還救我幹嘛?剛才就隨我一起跳下去得了。」
葉詢笑了,「若先讓你下去了,我再跳下去,等我倆都死了以後,我怎麼、怎麼去尋你?我知道你最怕獨自一人了……現在,我們一起跳下去,死後還在一起,你便不會害怕了。」
雪鶴淚水還流個不停,但她卻勉強彎起眉眼來,「你真好。」說著她抬起頭來,看向已經逼近的匈奴護衛,說道,「葉詢,我本來還是有些害怕的,那水好涼啊,打在身上痛極了,但現在我倒是不怕了……」
在匈奴護衛的手要抓住他倆的一瞬間裡,雪鶴抱著葉詢突然身子一扭,兩人全全沒入水中,靠近瀑布的水流極快,失去平衡的兩人順著水流急速向瀑布飄去。
——護衛們抓了個空。
雪鶴透過清澈的水面望向塞上那廣闊而湛藍的天空,葉詢長長的頭髮也隨著水流在她眼前晃動著。
……天空真藍,太陽也很溫暖……身邊的人也好。
雪鶴由衷的笑起來。
在兩人即將落下瀑布的剎那,少年突然伸出手來,將少女的頭按入自己懷中,他在用自己的身體保護著她。
「不怕,」少年在她耳邊溫柔的呢喃道,「閉上眼睛。」
雪鶴依偎在葉詢溫暖的懷中,她的手放下他心口上,乖乖的閉上眼睛。
失重的感覺突然而至,兩人隨著水流從高高的瀑布上落下,彼此依靠著墮入死亡……
……
烏達爾沒想到他們倆竟還有勇氣再跳一次瀑布,他眼睜睜的看著兩人被流水沖下瀑布,快得幾乎叫人看不清,他目呲欲裂,手腳並用的追上去,最終卻只能目送著兩人的身影墜落,消失在瀑布下方奔騰的流水中。
白浪朵朵,水花剔透,四週一切都是靜的,唯獨巨大的水聲敲擊著他的耳膜。這個瘋狂又陰梟的匈奴大王子就這麼呆呆的站在瀑布邊上,連眼睛都不眨下。
這次不再會有什麼引線讓他抓住了,水流那麼急,早將一切帶走了……所以他的小妖精也不會再被救上來了。
她死了。
他心心唸唸了三年的女孩,他夜夜魂牽夢繞的想要抓住她,將她作為自己的獨屬品。
他挖空了心思,做了那麼多努力,到頭來卻終是一場空。
他什麼都沒有,父親的眷顧,母親的疼愛,血親弟弟的信任……乃至他喜歡的女孩……他什麼都得不到,他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千倍萬倍,卻依然是得不到……
少年的眼中突然失去了神采,他頹然跪了下來,似乎疲憊至極。
「主子,這瀑布邊上危險!」幾名屬下擔心的圍了上去,想要攙他起來。
烏達爾沒有看他們,亦沒有站起來,他問,「她……是不是死了?」
即便再是遲鈍,幾名護衛也知道烏達爾問誰的。
只要跟隨在大王子身邊久些的人都會知道,大王子這三年來一直都在尋那個女孩,年紀不大,但聽說大王子在高闕匆匆見她一面後便喜歡上了她,當年在高闕,大王子瘋狂的尋找過她,甚至將整個高闕都屠殺乾淨了,也沒找到她。那個女孩從此便成為了大王子的心病,據說她有雙極好看的眼睛,彷彿天上的星辰都落在了裡面。大王子喜歡她,就連上貢的那些女人,他都挑眼睛生得好看明亮的享用。
據說那個女孩像是豹子,優又狡黠,危險又純明。
而今他們總算是見著真人了——她模樣倒是俊俏,那雙眼睛也是極美的,但他們怎麼也無法相信,他們王子心念的人竟然連身量都未長成,比起大王子身邊的那些女人來,也太粗劣了。
幾個護衛怯懦著,不知怎樣回答烏達爾的話,支吾了半天,一個人才說道,「瀑布那樣高,水又急……想來,想來是活不成了吧?」
「那麼她便是死定了?」
護衛們偷偷抬起眼來瞄了幾眼,然後又戰戰兢兢的回答道,「是……應該是吧……」
「那麼……」烏達爾盯向自己的掌心,瞇起眼睛來,「她竟沒有死在我的手裡?」
「他們是被逼入絕境後才選擇跳下去的,這麼說來也是主子殺死她的了!」一個機靈的屬下趕緊圓場。
烏達爾扯了扯嘴角,不以為然。
他的小妖精,命那般硬,他在高闕沒有殺死她,在深潭中也沒殺死她……除了他,誰都不可以殺了她。
她的命已經注定是他的了,所以她怎麼能死?
所以,她是不會死的。
烏達爾突然站起來,他又恢復了往日那自信又桀驁的模樣,他冷冷下令,「傳我命令,叫人沿著這條河道給我找她……一直找,直到找她到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