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頓送得藥果然有奇效,一抹到傷口上,傷口便不再流血了,這讓長英十分高興,雪鶴的傷沒有傷到要害,止住血了便不會立刻喪命,只是這暗窖裡沒有水又沒有糧食,他們倆要在這裡暗無天日的地方待到匈奴離開,也不知能撐得多久,若是他們都沒受傷那還不打緊,可是雪鶴之前已經流血過多,再加上沒有進食,這讓長英十分擔心。
暗窖中常年不見陽光,陰冷潮濕,雪鶴最保暖的衣裳已經被照生拿了去,因此長英只得脫下自己的衣服給她裹上,那衣服沾了不少血,一股腥臭味。雪鶴便趴在他的腿上,身上裹著他的衣服,虛弱的沉沉睡去。
長英也靠著牆壁養神,今日受的驚嚇太多,他需要好好恢復體力,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只感覺本是睡得安靜的女孩突然劇烈顫抖了一下,爾後便聽到她急促的抽泣了幾聲,最終,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這哭聲將長英的疲倦打的魂飛魄散,他趕緊去搖夢魘中的女孩,「你怎麼了?快醒過來啊……」
藉著夜明珠微弱的光,他看見女孩緊閉著雙眼,全身蜷縮著,還在不停的顫抖著——她在做噩夢,有淚水從她緊閉的眼中流出來。
長英一摸她的額頭,竟燙得嚇人。就在這時,雪鶴醒了過來。
「長英,我夢到她們了……」
「誰?」長英下意識的反問,但馬上他反應過來,「你夢到那對慘死的姐妹了?」
雪鶴點點頭,「我夢到她們在我的夢裡又再死了一次……到處都是血,還有她烏黑烏黑的頭髮。長英,我夢到那個姐姐死的時候還是沒有閉上眼睛,但這一次她卻是看著我的,她在恨我沒有去救她……她還說了,永遠不會放過我,因為真正殺死她的,是我……」
長英聽到這裡,只得將已經嚇得不停顫抖的雪鶴摟入懷中,「你不要再想了,你發燒了知道嗎?發燒了的人就喜歡胡思亂想,那一切都是假的……不要再去想了……」
「可是我忘不掉……」女孩突然細聲啜泣起來,「她們死在我面前的那個樣子我永遠都忘不掉……長英,其實那個姐姐是知道我們在這裡的,但她到死都沒有說,她甚至沒有向我們求救,你看,她多善良啊,還有那個小妹妹,還那麼小,什麼都不懂,就這樣死了,她們就這樣死了……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人再會記住她們,祭日時也不會有人祭奠,她們要做孤魂野鬼的,可是她們分明死的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慘啊……」
長英無言,他只得輕輕拍著雪鶴的肩膀安慰她,他發現雪鶴的身子冰涼,手掌和額頭卻是火熱的——她的傷口沒有得到有效的處理,大概是發炎引起的高燒。
她自己也是個孩子,但是在高闕經歷了那麼多,她已經長大了好多,有時候她根本沒有將自己當作孩子。
救人,根本不是她這個年齡該做的事情。
「若是我快些出去她們大概就都不會死了……」雪鶴還在喃喃自語著,「她們不應該死的,真的不應該……還有高闕里所有那樣死去的姑娘們,都不應該的……」
「不要怪自己了,不讓你出去的是我。是我太膽小了,我怕死,」長英輕聲安慰道,「你不需要去保護任何一個人,那是男人們應該做的事,不是你。」
「可是我就是忘不了她們死去的樣子,我心裡很難受,我不想再看到有姑娘這樣死掉了……」
「那就努力活下去吧,等你再長大些了,成為一個強者就能保護她們了,你不要再想其他事情了,你生病了,再傷心病是好不了的。」
雪鶴聞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這才知曉自己確實發燒了,「難怪我頭脹來著,原來是發燒了……長英,我背上的傷是發炎了嗎?」
長英掀開蓋在雪鶴身上的衣裳,雪鶴背上那道傷口極其猙獰,這樣深的傷口本是要縫針的,但是他們什麼都沒有,只能簡單的包紮,好在有烏頓的藥止血,但讓傷口一直這樣放著也是不行的。長英看到,有絲絲黑血從繃帶下溢出來。
長英又蓋上了衣裳,「傷口沒有發炎,不用擔心,你會慢慢好起來的。」
雪鶴點頭,「那就好。」
此後雪鶴就一直處在半睡半醒的狀態,她的燒一直沒退去,傷口也沒好上,到最後烏頓的藥也沒多大效用了,烏頓給的傷藥是止血的,若要傷口真正好起來的話她需要吃東西,需要將傷口縫合,需要去曬太陽和靜養,可她連一口水都沒有喝,終日只能待在潮濕的環境中,連呼吸的空氣都是污濁的。
長英一直不敢離開,雪鶴已經不會自己取暖,他必須一直抱著她才能維持住她最基本的體溫。
就這樣,他們不知晨昏。
少年背靠著牆壁,抱著已經虛弱至極的女孩,靜坐著,等待著匈奴離去,可是在暗窖之外,總有匈奴走過的聲音,他們的動靜特別大,似乎已經失去了耐心。長英想來倒是可以理解的,烏達爾一直在尋著雪鶴,而雪鶴又殺了幾個匈奴大兵,烏達爾定是氣極了,看來他不找到雪鶴是不罷休了。
後來雪鶴的話越來越少,大半時間她是睡著的,她醒來最長的一次是匈奴已經走進了點金齋中,其中一個已經拿起刀在暗窖的牆上敲敲打打了,似乎在懷疑裡頭藏著人,這「咚咚」不絕的聲音終是將雪鶴吵醒了,但最後匈奴還是離去了,至此之後匈奴再也沒有來過這一帶。
匈奴離去後,雪鶴倒是笑了,「看來那個小蠻子做的很不錯……」興許是睡久了,她有了些精神,她將那日和烏頓的對話說給長英聽了。
長英聽後也笑了,「那小蠻子看起來比你小不了幾歲,怎麼還這樣不開竅,被你騙得團團轉呢?」
女孩很是得意,「這世間能找的出幾個像我這般聰明的人啊。」
長英只得敷衍她,「是,你是最聰明的。」
所以,你要努力活下去啊,等匈奴走了,我就帶你出去找大夫,你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長英看著雪鶴枯萎的面容,心中這樣說道。
知道相依為命的感覺麼?
在這般絕望的境地下,沒有吃的,沒有喝的,甚至連陽光都見不到,所以在黑暗中,那個與你相伴的人就會成為你唯一的注意力。
她活,你便感覺還有力氣支撐下去,她死,那麼什麼希望都沒有了。
長英這輩子從來沒有覺得一個人這樣重要過,如果能讓她活下去,叫他捨去三十年的壽命都可以。
可是雪鶴的傷口在繼續惡化,甚至最後長英能聞得到空氣中蔓延開來的腐臭味。他得時不時的把手湊到雪鶴的鼻息下,以此來確認自己抱著的是不是一個死人。
「你的傷口開始癒合了。」
「傷口已經長得很好了。」
「嗯,快要完全好了,你會沒事。」
「你會活下去的,會長命百歲……」
每次在雪鶴醒來,長英都會告訴她這些,讓她稍稍放心,也不知道她信了沒有,反正不管長英說了什麼,雪鶴都是低聲說著,「那真是好……真好……」然後又沉沉睡去。她的嘴唇乾裂,臉色枯黃,長英抱著她,感覺自己抱著一具乾屍。
有時候手不經意碰到了她的傷口,她也不會痛的驚醒過來,那傷口已經流膿,爛掉的肉腐蝕了她的神經,她已經沒有知覺了。
陰濕的暗窖,似乎已經變成了一方活死人墓。
四天四夜。
長英和雪鶴就這樣相依偎著度過了四天四夜。
若不是照生親自找來,他們大概就真死在這裡面了,與那些數不盡的金銀珠寶,一同被腐蝕在這荒蕪的城池中。
長英依稀記得地窖被打開的那日,他恍惚以為這是幻覺,當刺眼的光線射進了暗窖的剎那,他的眼睛被刺得幾乎睜不開來,於是模糊中只看見一個人影急切的走進來,但他走的不快,竟是一瘸一拐的……
「程三,季長英!」
——那人的聲音竟是像極了照生的聲音。
長英推了推懷中的女孩,「你看啊,我們現在都死了……連照生都來接我們來了……」
爾後,長英便失去了知覺。
……
「我被救出去後昏迷了兩天兩夜,後來醒來才知道我已經在暗窖中待了整整四天,沒有水喝,沒有飯吃,還發著燒,若不是長英照顧,我恐怕早就死了。從高闕被破的消息傳到楊將軍那,再到楊將軍派兵支援最快也要四天的時間,因此當援軍趕到的時候高闕全城的人都死光了,一共九萬餘人,屍體全堆在城中央的廣場上,那麼多,山一般——沒有一個人躲了過去,因為在這四日中,匈奴一直在搜人,高闕的每一處地方都被他們翻了過來,幾乎沒人可以倖免——除了我,長英和照生三人,」回憶起這些的時候,雪鶴的臉色是蒼白的,「我和長英是因為被烏頓庇佑著才沒被找到,而照生則拿到了烏頓給他的匕首——蠻子沒有認出他是那夜同我在一起的人,他力竭時便放棄抵抗,因此他被抓後沒受多少苦楚,只當一般平民給關了起來。其實在援軍趕到的那天蠻子還留有很多俘虜,但是烏達爾命人一個都不許留下,他下令將所有人射殺,只有照生藏有匕首,他殺了一個押著他的大兵,拚死搶了馬匹才逃出城去,然後遇到了虎門守兵才保住了性命,只可惜在逃走的時候他被烏達爾那狗娘養的射了兩箭,一箭射在身上,讓他昏迷了整整一日,一箭射在他的腿上,讓他就此瘸了腿。虎門守軍本以為高闕全部百姓遇難,因此整整一日都在清理屍體,根本不曾動過尋找活人的念頭,直到一天之後照生醒來,我們才被救出來。」
此時洞穴外狂風嘶吼,大雪交加,不時還有枝葉被風刮斷的聲音。
而在洞中,葉詢只是靜靜的望著雪鶴,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