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鶴趕緊將目光移開,裝作什麼都沒見到的樣子。
她一人坐在雪丘上正愜意著呢,可不想屁顛顛的跑下去特地向他行禮。雪鶴又喝了一口酒,心裡想著你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可心裡越是這樣想,她就發覺那玄黑的影子向自己靠過來——那葉詢今夜也不知是招了什麼鬼了,深夜了也不睡覺,硬要在這冷天裡跑出來和她一起吹北風。
在雪鶴的餘光中,葉詢的身影越來越近,接著爬上了雪丘……喲,這是要和我一起放哨是吧?得了,那我回去睡覺了,你一人在這待著吧。
雪鶴不願和這彆扭的皇子多待片刻,她環顧四周,看有沒有其他雪丘,爾後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襟上的雪,準備開溜,哪知她手腳比腦子動的慢些,才起身來,葉詢已經爬上雪丘,與她只有幾步的距離了。
「坐下。」葉詢看她準備走人,不禁皺眉,然後不容反駁的命令道。
雪鶴心中大罵一聲「他奶奶個腿!」,行動和思想卻呈相反狀態,她狗腿地笑了笑,打招呼,「喲,公子這麼巧啊,今夜兒天朗氣清,你也出來散步呢?」
葉詢直接無視她乾巴巴的招呼,抖了抖那繡著麒麟團紋的袍子,同她一起坐了下來,亦是盤著雙腿,和雪鶴那歪歪扭扭的坐姿不同的是,他脊背挺直,兩隻手搭在膝蓋上,頗有一番仰觀宇宙,俯察萬物之氣魄。
然後只聽得他淡淡道,「你繼續唱歌吧。」
雪鶴聽聞,不相信的挑起一條眉毛來,「公子,您,您說什麼來著?」
「你先前一個人時不是在唱歌麼?繼續唱吧。」英俊的少年沒有看她,而是揚起臉來,望向那高遠的天空。
他的側臉十分好看,鼻樑挺直,睫毛濃長,襯著這夜雪,竟覺得他美的不似真人。
但縱使有美人陪著夜下觀天,也安撫不了雪鶴那幾乎要掀桌的心情。她在心中憤憤罵道:他奶奶的,老子又不是賣唱的?!再說賣唱的小妞還能換幾個銅子呢,你說唱就唱?怎麼也不見丟點錢來啊?
等了許久也不見對方開口,葉詢轉過頭來,見雪鶴嘴角抽搐的模樣,便用他那萬年不變的平淡語氣說道,「怎麼,不能唱了?你方才不是唱得很大聲麼?」
忍無可忍後便是無須再忍,雪鶴本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從相遇之初雪鶴步步忍讓於他,而今看四下無人,又喝了點酒,膽子便肥起來,她冷哼一聲,抱著環首刀挪了挪地方,特地離葉詢遠了些,反駁道,「唱的大不大聲那是我的事,與公子又有何干?」
她話音一落,便聽葉詢一聲嗤笑,「你終於又變回那伶牙俐齒的模樣了。」想當初他與她相識於馬車上,她真是彪悍到無人能及,身手敏捷,下手狠辣,連一張嘴皮子都利索異常,不想她打的是當朝九皇子,一個人就此蔫了下去,處處禮讓,雖有時看她臉上顯露出不耐之色,但都被強壓了下去,而今,他言語譏諷幾句,這小丫頭終是露出了那齜牙咧嘴的本性了。
「……」雪鶴一時揣摩不出他話語中的意思,便沒有接話,她皺著臉瞄了一眼葉詢,覺得同他一起沒有什麼意思,便想尋個借口離開。她站起身來,道,「公子,小人方才發現這處視野不怎好,不適合放哨,小人去找個視野好的高地來,免得夜裡有人偷襲。小人這就告退了。」
雪鶴急著離開,葉詢卻沒有給她機會,「這裡的視野便是很好。」爾後他看了一眼臭著臉的雪鶴,補充道,「我說這裡好,便是好,你哪裡也不許去。」說著伸手拍了拍身邊的地方,「來,坐這裡,我問你些話。」
雪鶴無法,只得依言坐回去。她抱著刀,聳拉著腦袋,一副悉聽尊便的樣子。
葉詢淡淡問道,「你自小就是在這塞上長大的麼?」
「回公子的話,是的。小人出生在塞上,長在塞上,從未去過其他地方。」這都不是秘密了,雪鶴便照實回答。
「如此,便是對這裡十分熟悉了。」
雪鶴點點頭,「這個自然是的。」
「那麼,你方才唱的是《君子於役》?這歌也是塞上一直流傳的?」
雪鶴心中哀歎,這麻煩精怎麼又把話題繞到唱歌上來了?「是的,小人小時候聽他人唱過,覺得甚是好聽,便學了來,全是無聊時亂唱罷了,比不得任何人。」
葉詢若有所思,他喃喃道,「那想必,你也是沒有聽過帝都那裡的《君子於役》了……那裡的歌,與這裡是很不一樣的。」
「怎麼個不一樣法?」雪鶴下意識地問。
「怎麼不一樣?」葉詢想了想,爾後淺笑,「哪裡都不一樣罷……」
一言已畢,再是無話。
確是,兆京的綿綿小調與這塞上的長歌大不一樣,即便第一次聽,也能聽出二者的巨大差別。
葉詢曾記得,在自己十歲生日的宴會上聽過這首歌。那時參加宴會的都是些親屬,所以沒講排場,眾人都沒有往日拘謹。既沒有禮儀的束縛,一場宴會下來必是吃得十分盡興,連往日嚴肅的父皇也喝了許多酒。
在葉詢看來,葉正霖,便是當朝帝王,他的親生父親,是一個極其嚴肅的人,疑心也重。葉正霖後宮佳麗眾多,因而子嗣也多,其中不乏優秀又俊美的皇子,但他對任何孩子都不大上心。除了每月例行的課業考察之外,皇子們甚少見到父親,只是帝王家中,一些虛情倒是做的很足,縱使對這位父親再沒感情,各位皇子還是面子上對他恭敬有禮,進退有度。
當時葉詢也是那樣,甚
至到了如今,他對父皇也沒多大感情,在他腦海中關於父親的記憶是少之又少,唯獨他十歲生日宴會那次——那是葉正霖一生中,唯一一次參加兒子的生日宴會。那對於穆貴妃這一宮來說,是無上的恩寵。
葉詢記得,父皇那日十分高興,這很反常,只因他是個極其薄涼的人,亦不會將喜怒哀樂現於人前,但那日他喝醉了,酩酊大醉,連衣冠都是散亂的,任何人都勸說不得,眼睜睜的看著他將那極烈的酒一杯一杯跟水似得灌進喉嚨裡,而在徹底喝醉後,他便開始絮絮叨叨地唱起一首歌來……君子於役,不知其期,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如之何勿思……
孩提時的葉詢單單記住了那句蒼涼的「如之何勿思」,那夜父皇反覆唱的便是這句。唱的迷迷糊糊,確是哀傷至極。
原來那般淡薄的人也有如此激烈的情感。
他還記得,父皇將他抱在懷中,撫著他的天靈蓋,胡言道,「若阿蘿還在,我和她的孩子便也有這麼大了罷……」
那夜,母親的臉色十分難看。
往日,父皇喚母親便是「阿蘿」,可母親的閨名中並無「蘿」字,稍大後,他便懂得了,父皇日日深情的喚著母親「阿蘿」二字,只是將她當作了另一個女人。聽年長的嬤嬤說道,那位真正名喚阿蘿的女子,與母親長得有五份相像,只不過母親沉靜,那女子生性機靈調皮,又極是愛笑,因此兩人只是形似而神不似罷了。
他詢問那女子後來的歸宿。
嬤嬤便黯然道,「死了罷。」
了然事情原委後,葉詢點點頭,爾後叫人將那嬤嬤拖下去,割了舌頭——至此,世間再不會有多一個人知道這段皇家軼事了,他的母親,還是皇上最寵愛的貴妃娘娘,而不是某個已經不知屍骨的女子的替身。
日後葉詢又聽了坊間流傳的《君子於役》,竟是帶著濃濃的江南韻味,婉轉又粘膩,完全不似父皇那夜唱的聲調。他遣人將週遭地區所有唱法的《君子於役》都收集來,也不是父皇唱得那支調子。不知那歌的來歷,葉詢終是留下了些許遺憾。
葉正霖平日是從不唱歌的,甚至對宴會遊玩之類的事情都極缺興趣,自從那夜後,他也沒有再提那歌的隻言片語。
直至今夜,葉詢聽了這少女的歌,才知父皇唱的竟是塞上版本。
那叫阿蘿的女子,是塞上人。
性子機靈調皮,又極是愛笑……這幾點,倒真像是塞上女子的,最起碼,倒真像極了這個鶴騎統領。
葉詢和雪鶴就這樣一言不發的坐在雪丘上。葉詢是個性子沉靜的人,忍得住寂寞,但雪鶴忍不住了,不知過了幾時,她終於道,「公子,快要起風了,你穿的單薄,還是早些回帳子歇息吧,免得生了風寒。」
葉詢抬起他那細長的眉眼看了雪鶴一眼,然後便道,「和我在一起就使得你這麼不自在麼?」
何止是不自在,恨不得立馬轉世投胎去!
雪鶴頓了頓,她最近發現自己做事總是心口不一,為了防止一不小心就把心中所想給說了出來,她每次說話前都要思考一下,「小人不敢!」
「罷了罷了,」葉詢笑了笑,隨後他站起身來,抬腳準備走下雪丘,但突然他又止住腳步,他像想起了什麼一般,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圓溜溜的小東西,丟到雪鶴懷中,「這個,是你的吧。」
雪鶴定睛一看,竟發現那是她從葉詢那兒摘來的銀薰球。本來她以為是遺失在隧道中了,還傷神好久,不想到他那裡去了,「哎呀,這個小東西怎麼又回到公子那裡去了,我還以為再也找不到了呢。」雪鶴驚奇道。
「你落在隧道中,恰巧被我撿著了。」
「公子真是有心,小人在這裡謝過公子了。」雪鶴笑嘻嘻道。
「這種小玩意在我這裡也沒什麼用處,你既喜歡,自然是要還給你了。」葉詢轉過身去,緩緩走下了雪丘,有風吹來,將他錦緞般的長髮絲絲吹起,飄飄欲仙。
雪鶴目送著他遠去,待到又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喜滋滋的提著那銀薰球,放於眼前,細細觀摩著上面那精緻的玉蘭花紋。球裡的熏香早就燃完,但尚留著點點香氣。雪鶴理了理銀薰球有些雜亂的五彩穗子,隨後將它又掛在腰間。
——失而復得的感覺真是好啊。
她心情極好,喝了一口有些涼的燒酒,剛想放聲高歌下,卻又忌憚再次引來些什麼人,只得在心裡狂吼那麼兩嗓子。
就這樣,雪鶴獨自坐在雪丘上度過了大半個夜晚,期間就見那放哨的小兵在睡夢中翻了幾個身,再是嘟喃幾句,便再無他事。早些年她還是斥候的時候也是司放哨一職,她年紀太小,在雪地中站不了多時便會睡著。那時她還是同父兄在風雪關中的,她硬是要從軍,爹爹不肯,便先叫她去放哨,想用放哨這一苦差事磨得她打消從軍的念頭。她行事堅定,但凡決定了的事情就沒有後悔的,因而那時年紀小小的她常常跟在大兵身後去放哨,可惜她年紀太小,睡著了也是常事,帶她放哨的大兵們知會她的身份,又憐惜她一個女娃子,便也由著她睡去,是以她常常在一覺醒來後,發現自己正趴在二哥雪梟寬厚的背上,緩緩向家中走去……
而自從當了頭兒後她是不曾再司過放哨一職了,因為性子中有了惰性,才看守了區區一晚,雪鶴也是感覺睏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