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至江夏,在蜀江碧與鄭掌櫃、馮新茶等人見過,處理了來自趙百萬、沈拒霜等人的情報。休整兩日後,劉蘇與阿言登舟西上。
從東晉時期起,洞庭湖不斷向西擴展,至唐末形成了「西吞赤沙,南連青草,橫亙七八百里」的八百里洞庭。其南有湘、資、沅、澧四水匯入,北有松滋、太平、藕池、調弦四口與大江相通。
前朝有雄:「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形容其大略景觀。
煙波浩渺,碧色千里。湖水中有一青翠小島與岳陽樓遙遙相望,便是洞庭水幫總壇之所在——君山。
君山原是舜帝與娥皇、女英二夫人埋骨之所,人騷客自來多會與此。自七十年前洞庭水幫雄踞島上,君山便成了普通人難以涉足的禁地。
儘管劉蘇是應洞庭水幫少主之邀而來,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也不得不暫避水幫鋒芒,宿於岳陽樓畔邸店,待小船來接。
夕食後,兩人各自沐浴。劉蘇拿著大塊柔軟的白疊布吸著頭髮上水分,便見無咎濕著發進來了,並用極其無辜又期待的眼神看她。
「……」所以你這是在撒嬌麼?
無咎只穿著白色中衣,黑髮拖在腦後,沾濕了背上一大片。劉蘇且無奈且好笑,喚他坐下,動手替他擦頭髮。
因為後背濕透,中衣緊貼肩胛骨,勾勒出清瘦的曲線。劉蘇不免歎口氣:「你怎麼瘦成這樣啊?」
青年本就懶怠說話,此刻更是享受地瞇起眼,慵懶地「嗯」一聲當作回答。劉蘇手勢輕柔,細細替他擦乾發,又取過一柄牛角梳,從發尾通至髮梢。
梳了一會子,她突發奇想,忽地放了手,便見那牛角梳一路順暢地滑到發尾,不由咯咯笑起來。
無咎不明所以,回頭看她。又見她髮梢還往下滴著水,便拉著人到身前,也為她輕輕擦乾頭髮。
劉蘇眼裡有點酸脹。他個子高,跪坐之時,兩人面對面也能毫不費力地越過她肩膀。這樣一來,整個人就被他圈在了雙臂間。她環住他的腰,低聲道:「無咎,再給我畫條髮帶好不好?」
因身量長高,他從前點畫墨梅的衣裙早已穿不成,被她細細收了起來。畫著墨荷的素白髮帶用了三年,亦是舊了許多。
無咎又「嗯」了一聲,無端覺得,自己確是會畫髮帶的。
擦乾頭髮,少女仍用舊髮帶繫好,又替他挽了發,上下打量一番,方笑道:「無咎最好看了!」
無咎果然很高興,難得地誇她:「蘇蘇也好看!」
劉蘇失笑,她知道自己不過清秀而已,與無咎的傾城美貌全然不在一個層次。
遠處洞庭湖深藍水面上亮起一點燈光,劉蘇瞧見,道是:「無咎,有人請我們夜遊君山。想去麼?」
無咎一點都不想去!他依稀覺得,夜色中水面上漂來的燈光都不懷好意。
可是……月色這樣好,姑娘笑得這樣甜,他捨不得離開她。於是他點點頭,拉起她的手。
劉蘇怔了一下,隨意明白過來,與他十指相扣。便是踏著跳板上船,也不曾放手。
小船上的人都是洞庭水幫低級成員,奉少主之命來迎接客人,抱拳行禮:「請上船!」之後劉蘇笑問幾句,見他們不知內情,便在心裡暗笑:雲夢澤好大的架子!也不以為意,安心欣賞洞庭月色。
船上火把漸次熄滅,僅在艙中留了一盞小燈。倒不是洞庭水幫吝嗇到捨不得這點東西,而是唯有如此,才能教客人看清這八百里洞庭的月色。
劉蘇腦子裡盤旋著一堆關於洞庭湖月下湖水與君山的詩詞歌賦,末了,卻只是輕笑:「無咎,無咎,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無論她說什麼無咎都是很期待的,比起內容,他更喜歡她在他身邊輕言軟語,享受她全副心神都放在他身上的感覺。
所以無咎其實沒有注意到,一路走來這姑娘給他講的故事有多麼信馬由韁。比如說現在:
「前朝儀鳳年間,洞庭湖畔有個儒生叫柳毅的,往長安去參加科舉。一日路過涇陽,在道旁見到一位美麗的牧羊女。」
「牧羊女自陳身世,乃是洞庭水君幼女,秉父母之命,于歸涇河龍氏。因夫婿殘暴、翁姑不恤,十分淒慘。因請柳毅代為向父母傳書。」
「洞庭南岸有一株社橘,柳毅回到家中,按水君女所說,向社橘下井中投書,果然有武士從水中出來接待他。水君一家聽說幼女之事,極為憤慨。然而涇陽龍氏勢大,水君不願與之為敵——」
「水君便將女兒的遭遇透露給了二弟錢塘。錢塘生性暴虐,聞言大怒,趕往涇陽,一日之內,屠盡涇陽龍氏,攜侄女歸家。」
因她講的是洞庭湖上無人不知的《柳毅傳書》,縱是有細節處不大相同,也有船夫接口道:「那龍女還家,便嫁與柳毅郎君,榮華富貴,享之不盡。說來好笑,至今仍有人會往社橘下柳毅井投遞物件,妄圖與水君攀親呢。」
無咎想了想,慢慢道:「錢塘很好。我不喜水君。」錢塘肯為侄女出氣,自然是好的。但洞庭水君利用親弟,不免令人齒冷。
船夫忙道:「郎君不可胡說!若是惹惱了水君,不是好玩的!」
劉蘇微微一笑:「別個不知,你洞庭水幫的人當真不知?雲錢塘已是幾百年前的人了,如今的洞庭水君,可沒有那般大的脾氣。」
船夫
便不說話,這姑娘多少知道些洞庭水幫的情形。前朝儀鳳年間,洞庭水幫總壇是在柳毅井附近的,水君的小女兒雲氏與涇陽龍氏的故事,在傳說中逐漸演變成了神話。
只是,雲錢塘將涇陽龍氏屠戮殆盡後,柳毅並未得到雲氏水君女許諾的富貴榮華,而是死在了涇陽龍氏的復仇中。水君次子帶著僅存的家人輾轉多年,七十年前那一代水君終於東山再起,在君山島上重建了洞庭水幫,論實力比數百年前更強。
然而如今已不是數百年前,洞庭水幫一家獨大的年代。大江上,揚子幫與洞庭水幫平分秋色,又有鶯歌海插足。若非如此,擁有一半決策權的水幫少主尚不屑與劉蘇打交道。
劉蘇諄諄教導:「所以啊,無咎你要記得,千萬不要見著不平就拔刀相助。誰知道救下來的會是什麼人?」
雲氏身為水君幼女,縱然不得夫婿歡心,哪裡就淪落到了牧羊的地步?只有很少的人知道,那不過是洞庭雲氏為滅亡涇陽龍氏而使出的苦肉計罷了。
柳毅若不是為雲氏美色及她許諾的富貴所誘惑,又哪裡至於一朝身死。
無咎面無表情。只要不是眼前這個與他十指緊扣的姑娘,他管別人去死?
月下看美人,更增美感。洞庭水幫的少主雲夢澤顯然很懂得利用自己的容貌優勢,鳳目顧盼神飛,一襲青衫在月色中飄然欲去,仿若神仙中人。
「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月下朗吟,逸興遄飛,但凡是正常女子,見著這般人物,沒有不心生好感的。
可惜,對面那少女對他的表演視而不見。她癡迷地瞧著身邊的人,直至雲夢澤抱拳:「久仰大名,得劉姑娘造訪,不勝榮幸!」
她才依依不捨地放了手,「雲郎君謬讚了。」也不多寒暄,張口便問,「沈郎君可也在?」
她才不信,趁著夜晚將他們接來君山島,雲夢澤就是為了向她展示洞庭月色,想讓她在島上住上一晚。沈拒霜早就來了洞庭,今夜若不能秉燭夜談,才是奇哉怪也。
雲夢澤在前帶路。君山島上氣候溫潤,斑竹遍佈,令人免不了想起美麗癡情的湘夫人。湘君般挺拔清秀的木蘭掩映中,星羅棋布著房屋建築。
君山有七十二峰,雲夢澤自然不會帶他們前往主峰。帶著人外圍的一所別院,院中竟植滿茶花。劉蘇這才想起,在她來的那個地方,君山的茶也是很有名的。若能將雲夢澤介紹給襄王殿下,幾方合作……
正思慮間,錦衣玉帶的青年踱了出來,手中繪滿桃花的折扇「刷」地收起,詫聲道:「阿言!」
雲夢澤不動,劉蘇不答,無咎便知道這人是在叫自己了。「無咎。」平淡地扔下兩個字,便剩下無限沉默。
沈拒霜一廂將人向別院裡頭帶,一廂心思電轉:這人究竟是阿言,還是那姑娘受不住相思之苦,找來的替身?
雖說沈拒霜是阿言舊識更是同門,劉蘇不會天真到認為他真是兄長的友人。因此並不多加解釋,乾脆道:「且說說,策劃得如何了?」
雲夢澤與沈拒霜打交道多時,今夜才初次看清他們的策劃全貌。若是成功……他這樣一想,不免激動起來——那可是擊敗宗師衛柏,瓜分千煙洲與鶯歌海勢力的絕好機會!
沈拒霜將自己聯絡的江湖勢力大致說了一遍——自然有所保留——,便問劉蘇:「你那邊如何?」
劉蘇正埋頭挑點心,將最好的那幾塊挑出來推給無咎,這時才抬眼,冷冷道:「說正事前,我先要向雲郎君要個交代。」
雲夢澤愕然,想不起他究竟幾時惹到了這個野心勃勃的女人,以至於她放下大事不商量,倒先來討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