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六月,襄王趙鐸應官家詔,北上長安。他沒有按著官家的安排秘密行進,而是選擇了擺開全副儀仗:讓天下看看,當今官家的親弟,是何等樣的氣度。
自半年前始便小動作不斷的代地,卻偃旗息鼓。但所有人都知道並不是代地那位親王放棄了「大業」,而是他在等待——等待襄王進入長安城,等一個將趙鈐、趙鐸一系徹底滅亡的機會。
整個天下,無論朝堂還是江湖,大城還是鄉野,都在翹首期待最後時刻的來臨,猜測著最終的結果。
山雨欲來,狂風欲起。這是暴風雨前的最後寧靜。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劉蘇咬牙扛過一波嘔吐的*,不動聲色地與無咎聊天——多年鍛煉,她本已不再暈船,只是今日這船在暴風雨中搖晃得格外厲害。
無咎仍是不太愛開口,只在姑娘說上十多句後,偶然接上一二字。他在想,是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的事情呢?
在新嫁娘的船隊底艙中,隨著江水搖晃?不,應該是更早的時候……身邊有一個她。
劉蘇知道無咎在回憶。但她並不著急——只要這個人還完好地存在就好,那些記憶,他們還有很多年可以來找回。
於是她柔聲道:「無咎,若是難受便不要多想。」
漢水發源自長安以南巍峨千里的山脈之中,經定軍山,納曾生養出褒姒的褒水入河道,途經襄陽,於江夏匯入大江。劉蘇與無咎二人便是搭乘百萬商行的運貨船,要先回到江夏蜀江碧去。
少女為無咎穿上蓑衣,戴好斗笠,方要自己穿戴時,被無咎接了過去。——他喜歡這般親近她。她為他做了什麼,他便學著原樣照顧她。
少女拉著青年上了甲板,儘管風雨大作,卻奈何她不得。至於暈船之苦,在艙內艙外都是一樣的。無咎全然忘了自己的武功,然而在風雨之中,他應對得無比自然。
手拉手立在船頭欄杆邊,耳邊風聲、雨聲、江水聲、船夫號子聲,響成一片令人覺得天地宏大、人世微渺的樂曲。
儘管近在咫尺,兩人對話仍需大喊才能聽見。少女不用傳音入密,與無咎相對喊對方的名字,隨即相視大笑。
又靜了一刻,她荒腔走板地唱起一支歌: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攜手歸!
唱完她自己撐不住大笑起來,暈船的症狀倒是好了一點。
無咎抿抿唇,看她那樣高興,他也想唱歌怎麼辦?
少女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張漁網,一端交給無咎——漢水裡頭有一種極小的銀魚,不過成人手指大小,肉質細嫩,鮮美無比。但這種魚捕捉不易,唯有大風雨裡頭,小銀魚要浮上水面換氣,才最是適合捕撈的時機。
無咎按捺下唱歌的想法,配合少女撒下漁網。兩人都是生手,過了片刻拉起漁網時,哪裡有銀魚的蹤影?倒是撈起不少水草、河蝦,甚至還有兩尾鯉魚。
又撒了幾網,漸漸有了些經驗,又兼二人配合默契,竟真的捕起三條小銀魚來。
無咎與劉蘇各提一小木桶,一桶裝著四條鯉魚,一桶裝了三條銀魚。其餘河蝦等,全都拋回河道中。
兩人高高興興到了廚下,卻見船上廚娘一臉的慘不忍睹。她耳朵靈,聽見那姑娘走調的歌聲了。船娘本是江夏女子,有著一把好嗓子,這曲「西塞山前白鷺飛」還是劉蘇從她這裡學來的。
「菱娘,將幾條鯉魚整治了,大家同吃。這幾條小魚煮一缽湯——可不要被別人偷吃了去。」她打定主意要留給無咎的。
菱娘應了。忍了又忍,終於忍無可忍道:「姑娘,歌兒不是那樣唱的。」
「……」不料船娘竟有這般維護藝術高純潔的情操,少女好一會兒才道:「你說的是,我不唱了,讓無咎唱。」
無咎眼裡有雀躍的笑意,於是劉蘇曼聲背給他聽: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她不唱歌時,聲音柔和熨帖,字字清晰。一首滿懷惆悵愁緒的《漢廣》被她讀得情致纏綿。無咎,你便是我的「寤寐求之」啊。
無咎忽然便不想唱歌了。有奇妙的情緒被她從邈遠的識海中勾了出來,他握著她的手,學她低低讀「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青年男子的聲音一如他的長相,清逸而不帶一絲女氣。低音時,華美深沉地在她耳邊響起,帶起一陣顫慄。
菱娘簡直看不下去一對年輕人的情態,將魚鱗刮得卡卡作響,居然也未能打斷這兩個。
夏季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時風雨驟停,雲層散盡,天光又明亮起來。一向清澈的漢水多了幾份渾濁,菱娘伸頭向艙外看了一眼,縮回來笑道:「水位漲了。如此,便能早些到江夏。」
劉蘇心裡盤算,先與沈拒霜取得聯繫;隨後趕往洞庭,與雲家少主一晤。之後……究竟是先動千煙洲,抑或鶯歌海?
是夜,劉蘇從榻上驚醒。
自三年前劉羈言為
為換得衛夫人替她解毒而離開,之後她淪落金陵,接受襄王趙翊鈞贈予的金餅。隨後,她被群丐圍攻,搶走衣食財產,又幾乎被侮辱……從那之後,她便沒有一夜安睡,幾乎每一夜都會從夢中驚醒。
但這一次驚醒她的不是噩夢,而是……「無咎?」
因是貨船,供人居住的艙房並不多。能為他二人單獨騰出一間已是特殊待遇,因此劉蘇與無咎兩人共住一間小艙室,只在艙室兩端各放了一張窄窄床榻,中間隔了簾幔几案。
無咎很少做夢,他罕見夢境中,只有一望無際的大霧。但這一次,他夢見……有人在等待他。
他在漫天大霧中行走,有人在叫他,那個名字他聽不清,但絕對不是「無咎」。可他分明地知道,那是有人在叫著他的名字,等待他。
他試圖走近,試圖看清那是誰。但這很艱難,他迷失在茫茫霧氣中,四面八方都是那個人的歎息,令他一陣陣心悸。
醒來以後,無咎再也無法入睡。他怔怔半晌,起身走到狹小艙室的另一端,撩開青布床簾,盯著那個陪著他許久的姑娘,無端覺得,夢裡那個人的臉,就該是眼前這一張。
艙室裡沒有點燈,僅有的光亮來自穿過明瓦窗的朦朧月光。無咎不曾發現自己在這樣微弱的光線中仍能毫無阻滯地端詳她,因為她睜眼後,亦是不費力地看向他。
她被驚醒時,渾身蓄力,隨即反應過來是他,便撤了瞬間湧至雙臂的大量內力。也不起身,就躺在那裡,伸手握住他的,聲音軟軟地叫他:「無咎。」
在他想不起的很久以前,她一定還用別的名字稱呼過他。無咎偏頭想了想,俯身將她往裡推了推。
「!」少女的驚愕中,他翻身上榻,擁她入懷,埋頭在她濃厚的黑髮間。
床榻窄小,兩人勉強容身之時,必須側身,緊緊偎依。
姑娘無語……無咎,一定是我教壞你了對不對?我阿兄不可能這麼呆萌!
同時有喜悅從心底一層一層湧起,直到佔據她全部情緒。
無咎不安地動一下,呼吸噴在她脖頸見,微微發癢,令她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她抽出一隻手,輕輕拍他的脊背。無論是劉羈言還是無咎,都極少與人身體接觸,更遑論這般如對幼童的安撫。
無咎顯然很享受這樣的感覺,因床榻窄小而緊繃著脊背放鬆,呼吸漸漸放緩。這樣很好……這是他墜入黑甜鄉前最後一個想法。
若是無咎與劉蘇來自同一個地方,他可能就會知道,自己多少患有一點皮膚飢渴症。殺手的訓練使他警惕一切接近他的人與物;但人的本能,使他享受她的安撫。
劉蘇側躺著,不斷輕拍無咎後背,近乎貪婪地看著他純真寧謐的表情。
她認識的阿言從來不會露出這般表情,這應當是屬於小時候的他。她想起在鶯歌海之外,他向她坦承身份時,她脫口而出:「我只恨自己沒能遇到小時候的你。若我養著你,必不教你吃那許多苦,受那許多罪!」
阿兄,你養著我的時候,沒有半分委屈我。如今換我養著你了,你的平安喜樂,比我性命還重要。
所以,無咎啊,你快樂就好。能不能記起來從前的事,都不重要。
窗外,星垂平野。漢江水勢浩大,拍擊出渾厚的樂曲。
月光透過明瓦窗氤氳在床榻上,稀世俊美的青年與清秀少女相依相偎,仿若散發著若有若無的暈光。
她的手勢逐漸慢下來,直至停下,搭在他腰間。他熟悉的體息包圍著她,令她躁動不安了三年的靈魂感到安寧。
她的夢中有迦陵頻伽與鳳凰在歌唱。不知不覺中,她露出一絲沉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