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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9章 初雪融 文 / 納蘭朗月

    無咎會自動忽略旁人所說的話。言語如風,唯有如此,才能避開外界的風刀霜劍。

    但長時間相處之後,他對總是在自己身邊聒噪的那個姑娘的聲音,會有一點點反應。

    成了這般模樣後,他對外界的感知,全憑野獸一般的直覺。也就是說,他能夠感知別人的好意與惡意。

    那個姑娘除了聒噪,沒有一絲惡意。這對他來說,是很不尋常的事情。在她之前,即使是襄王府他最善意的丫鬟,也是帶著令他不悅的憐憫與輕視的。

    於是偶爾會看她。他自己不曾發現,他看她的時間越來越長。但她對他的每一分改變都瞭然於胸,並為此欣喜不已。

    試著叫他「阿言」,他不回應,她便逐漸習慣叫他「無咎」。

    劉蘇每日花大半時間陪著無咎,襄王殿下既已脫離危險,便不再需要她隨時看護了。因此她不知道,此刻收到京城來信的襄王,臉色比受傷時還要可怕。

    「所以說,大兄在受傷後,封鎖了消息,不令我等知曉。」在最信任的人周衡面前,趙翊鈞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他怎能如此!宗室凋零,他怎能如此行事!」

    周衡低眉:「殿下……」若是殿下處在官家那個位置,也會做此選擇,不是麼?

    趙翊鈞苦笑,當日他受傷並非單一的事件,這封由他嫡親的兄長——當今官家天華帝——趙鈐親自寫來的書信證實了這一點。

    早在他遇襲前月餘,天華帝便於興慶宮花萼相輝樓遭到刺殺。同樣是不可思議的遠距離,同樣是前所未見的金色暗器。計算長安到襄陽的路程,與兩次事件的間隔時間,不難推算出是同一人所為。

    在這期間,大晉散佈各地的宗室相繼遇害——年紀尚幼未及就藩的豫王趙釗被貼身宦官捂死在錦被中;

    蜀王趙翊銘被寵妾勒殺在溫柔鄉中,蜀王世子則在次日清晨被餵下了一塊含有鴆毒的桃花糕;

    潤王趙顏死於一匹驚馬,當場骨骼粉碎;

    荊王趙曦「舊病復發」,咳血五日後辭世;

    儀王趙珍收到門客所供西周夔紋鼎,愛不釋手賞玩時,藏寶閣垮塌;

    曹王趙基遊船時落水,救上來就沒了呼吸。其兒孫在護送屍身回府時遭到賊人截殺,無一倖免;

    吳王趙恆在與侍衛比試騎射時,被二十九支利箭射了個對穿;

    岐王趙光贊連同王妃、世子、庶子、世子妃,並世子膝下所有小郎君、姑娘則死得不明不白;

    ……

    只代地那一家子除外。

    宗室凋零!若是襄王也死在超然台上,至今無子的天華帝血脈最近的繼承人便只剩下他的親叔父,代王趙壅。

    可是,有許多宗室原本是可以活下去的,只要……只要天華帝在遇刺後及時向各地宗室示警。但他選擇了隱瞞消息,他甚至沒有護住大明宮中最小的庶弟趙釗!

    趙翊鈞閉眼,大兄,你讓我無比失望。誠然,若坐在那個位子上受傷的是我,我也會掩下自己受傷的消息,以免社稷動盪。可無論如何我會對宗室發出警告,無論如何我會盡力保護我的血脈至親。

    ——儘管這恐怖的殺意就來自另一位血脈親人。

    天華帝絕密的書信被憤怒的襄王擲在地下,撕心裂肺的一通咳嗽後,他氣沖沖大步走出書房,周衡急忙跟上去——殿下,仔細傷口崩裂!

    周衡走前對侵曉使了個眼色。待殿下與侍衛長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口,圓臉大眼的侍女蹲身收拾被殿下扔了滿地的書信與典籍。不經意間瞥到一行字,侵曉顫了顫:

    「太祖血裔,十不存其一。先皇嫡子,唯弟與吾。……朕百年之後,社稷托於弟……」

    天華帝膝下至今無一子半女,襄王就藩前,他便常與弟弟說:「若我無子,阿鈞便過繼長子給我做皇太子。」襄王亦不曾推辭:「大兄若有子,我子便做賢王;大兄若無子,我子便是你子,我仍是賢王。」

    而今,宗室凋零至此。依著官家的心性,代王一系是不要想那個位置了——拼著宗室死傷殆盡,全力瞞下遇刺消息的帝王,豈會受人擺佈?

    官家自來說一不二,他說要襄王殿下即位,殿下必然是要即位的。只不知……身受重傷後,官家還有多少壽數?

    趙翊鈞怒極,一氣疾走至後園中,洩憤地踢那棵長兄御賜的木蘭花樹。

    周衡:……

    有清脆笑聲傳來,在寂靜的後園中格外清晰和刺耳。暴怒的襄王怔了一下,大步走向那處——誰這樣大膽?!

    樹木新發不久的綠葉亭亭如蓋,隔離出一方寧謐天地。樹下,美青年無咎面無表情,而襄王府那位女門客滿臉笑意如春冰乍破、新雪消融……經層層新綠過濾的陽光帶了淺而柔的金色撒在她臉上,令襄王想到一個詞:浮光躍金。

    趙翊鈞不曾想到,他家嚴肅凌厲的女門客,可以笑得這樣甜。他見過她的笑總是譏誚的,薄涼如冰刃。

    那雙過分冷和利的眼睛,竟可以如此天真清透……忍不住跟著彎起了嘴角。

    直到意識到她是在對著無咎笑,而不是自己。迅速抹平表情,餘光看到自己的侍衛長未及收回的表情,略覺安慰——阿衡亦不能避開這一笑的感染。

    女門客看向襄王。她愉悅的心緒還未完全平復,因此格外溫和,嘴角含笑

    :「殿下?」

    先前在生官家氣的襄王猛然發現,自己不該也無法對女門客發火。掂量一下,他選了輕鬆的話題:「無咎如今可好些了?」

    「好多了呢!昨日來遲了一刻,他都會主動尋我了。」所謂「尋」,就是在她到來之前,不斷看向梨樹下她往常愛坐的平整青石。

    說起無咎,她語氣更加溫和,神情更加溫柔,快樂甜蜜得令周衡不忍直視——他家殿下倒是多看了好幾眼。

    「無咎。」趙翊鈞試著叫一聲,俊美得過分的園丁果然充耳不聞。他便笑起來,「果然是認得你了。」

    劉蘇便同襄王說起:「殿下傷勢可是即將痊癒?若無其他事,我想與無咎先回到熟悉的地方去——或許他能想起一些舊事。」

    他的傷勢已不需要她的血液來急救,但女門客提及離開,令他微微不悅。為何會不悅?他問自己。大約是因為……適才那個溫暖清澈之極的笑罷。

    生長於宮廷,那樣的表情於他而言,因少見而彌足珍貴。

    但他的回答是:「怕是有事需你幫助。」他知道女門客欠著他與王氏姐妹的恩,必會竭力回報。故而他說出口,她便不會再堅持離開——至少,不是現在。

    襄王托付給劉蘇的任務,是確保待產的襄王妃的安全。他已被內定為大晉皇位的繼承人,他的子嗣,於整個帝國的意義更不同尋常。代王未能殺死官家與他,定然會再次對他的子嗣下手。——若是襄王絕嗣,整個帝國能夠繼承皇位的,唯余代王一脈。

    官家一系與代王系已反目成仇,自然不可能便宜了野心勃勃的代王。為了皇位敢於殺盡天下宗室的,也不會成為仁愛百姓的帝王。

    襄王妃如今已有妊八月——算起來,自江夏省親回到襄陽後不久,便有了身孕——大腹便便,因著丈夫的疏離,心情亦是頗為抑鬱。唯有看著妹子王璐活潑恣意,方覺略微舒心。

    女門客搬進王妃居所,令王琮心頭陰鬱散了一些——若殿下果與劉蘇有了首尾,他必然不會將人放在她身邊。

    劉蘇於襄王妃所擔心的事情上,坦坦蕩蕩。每日只照看王妃安全,閒時指點一番王璐武藝,更多的時候則是專注在無咎身上。

    五月是惡月,華夏自古風俗,生於五月尤其是五月初五的孩子,是不祥之人。五月三十日凌晨,天色尚昏,襄王妃腹部墜痛——發動了!

    痛了一日後,襄王妃經受不住,暈了過去。周衡因向劉蘇求一盞血液,不待她回答,襄王便止住周衡不必再說:「胎兒受不住。」

    劉蘇的血液固然能夠激發人的生命力,其中毒素卻不是初生嬰兒能夠承受的。不必選擇救阿兄的恩人還是救她的孩子,劉蘇深為感激襄王。

    闔府緊張,這樣的氣氛下,唯有無咎能保持往日安然。——不,即使是他,也不能不為外界所影響。

    今日他不肯離去,甚至隨著劉蘇到了襄王妃的院落。他看向她的次數較往日更多,眼中迷茫更甚,線條美好的嘴唇抿得更緊。

    她發現了他不易覺察的慌亂,心微微揪起,柔聲安撫他:「無咎莫怕,很快就無事了。」

    在生與死交界的關頭,言語的力量不足以安撫受驚的他。於是劉蘇試探著握住他的手,他驚了一下,試圖掙扎,但隨後放棄,任由她握著。

    他手心裡有冷汗。劉蘇展開他握緊的拳頭,細細拭去汗漬,仍是溫和堅定地握住:「無咎莫怕。」

    青年眼中驚惶之色稍去。趙翊鈞扭過頭去看緊閉的產房門,那裡邊,他的王妃在哭喊,為了生下他的孩子。

    子時一過,便到了六月初一日。子時二刻,伴隨著嬰啼,產房門打開:「王妃誕下一子,母子均安!」

    眾人狂喜。王璐衝上來抱住劉蘇,劉蘇笑著,發覺右手被握得更緊——那是無咎在無聲宣告,他不喜歡王璐比他還親近她。

    阿言,你記憶裡頭的冰雪,有了消融的跡象,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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