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涵今兒因要到書院,便正經地穿了件長衫,未免小道上行路污了衣裳,便將衣擺抓在了手裡,幸而往那小山溪去的小路有前人墊了細碎的山石,一路行去卻也不顯泥濘。且許是因著那山溪不甚冷,水未結冰,而山溪旁的小道也比外頭多了些青綠春色,看著倒也有幾分野趣。
便是程涵個無心風景的,也看得有些入神,只他記掛正事,卻不敢耽擱時間去貪看。不多時他就到了那山溪近前,正要去取水,就發現前頭有人。
溪邊也有前人置好了為方便取水的大塊長條的石板,那人就站在那石板上,與程涵相似地穿了一身青色書生長衫,只外頭罩了一件素錦面白狐披風,那極淡的顏色似蘭花似皎月。他背著人,身形挺拔,冬日裡一瞧略顯得有幾分單薄。
程涵只看一眼便感覺明淨,待那人被他走動的聲響驚動了轉過來,程涵看清他面容還是不由一怔。那人看著不過十五六歲,眉清目秀,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清爽俊逸,神韻中自帶了一股子風流婉轉的逍遙書生氣。程涵向來也覺自個有幾分讀書人的樣子,這話他姐姐紅珠也是認同的,不說別個,就跟李南興一比,他還是伶俐很多。可若跟眼前此人一比,程涵那也就是個木頭呆子樣的人罷了。
趙逍只想著尋個清淨地方消遣小半日,卻沒想到躲到這兒還能碰上人,他正覺煩悶呢,又見這人眼直直地打量自己,神色怪異,他心中更生不悅。他性子疏朗慣了,不痛快了也不願忍著,唇邊一笑,似玩笑似譏諷一般道:「你這小童躡手躡腳地往偏僻地方走,要做什麼勾當?」
程涵這才回了神,被人這麼奚落成雞鳴狗盜之徒可不能不回嘴,他不假思索張口就道:「你這少年鬼鬼祟祟待在偏僻處,尋思什麼禍害呢?」
可一說完,程涵心裡又有些後悔起來。逞一回口舌之利,他心裡是暢快了。可萬一壞了他今天的事,那可是慘之極已。眼前這人一身氣度不似常人,定然是哪個世家子弟,程涵這回是來西山書院拜見先生,面上說著他是個可教之才,大堂哥想憑著跟先生的交情推薦一二。可說白了他程涵小小年紀,便是有一二聰穎又哪兒能一下看得明白的,在不曉得他是不是個上進好學的,還想著讓先生們收他,那說白了他這回就是來求人的……求大堂哥,求先生,說不得遇上個什麼書院的什麼人物也得求著,今兒他可就別講究什麼臉面了。
他來時便想得明白,這回有這機會便是不能崢嶸顯露也很該規規矩矩不過不失才是。可在這書院山腳下一時嘴快就得罪了人,若叫人得知,不論因果,先就認了他性子跳脫不安分,沒有君子品行……入不了學院倒也罷了,他只怕家裡娘親和姐姐傷心。
程涵想及此,便滿臉的懊惱煩悶。
趙逍被個小孩這麼一反詰譏諷,愣了下,其實心中也沒有怎麼惱怒,正待應答時卻見人低著頭像是害怕擔憂,他一想就猜到了幾分,故意又道:「小小年紀就牙尖嘴利,不思孔孟禮儀,真真世風日下……」
這話可真熟悉,學堂裡章先生有時候身體不適,便會有個童先生來講課,這什麼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話可不就是那童先生時常說的麼。程涵只記得每當童先生說時,那模樣或是一派氣惱作痛心疾首狀,或是鄭重眼色作怒目金剛,他見了均覺得得很是奇怪可笑。眼前這人竟也是那古板腐朽的性子麼?
程涵疑惑著抬眼去看,一看之下又是一怔。
趙逍說話語氣鄭重嚴苛,可唇邊正勾著漫不經心的笑,眼睛一瞬不瞬地繼續著調侃話語,「……這等樣的人,怎麼能入書院讀書?趕緊攆走乾淨。」
程涵立時便知這又是被人給戲弄了,又是氣又是無奈。忽又想到他這兒已經耽擱得有些久了,回頭怕是追不上堂哥他們,程涵忍了氣,再不理會他,逕直走向小溪處清洗。
趙逍見他這般,又覺無趣,便也不理他了,同樣往溪邊洗手。
那大石板被趙逍佔了,程涵便往另一邊尋了個還算穩當的地方蹲了下來伸手去夠溪水,碰上那清冽的冷水程涵才清醒了幾分。回頭瞥一眼那人,見他捧了水極爽快地往臉上撲,沾濕了那披風狐狸毛也不在意,舉動不羈得緊。
程涵忽又想到這人也真是稀奇,他們這才見了一會兒,說了幾句話,他怎麼就能猜知他的處境,曉得他來書院求學的事?還一口說出他軟肋,說不許他唸書要攆走他?
正疑惑著,小道的盡頭傳來聲響,初時還不覺如何,後來越聽倒越是吵雜,程涵驚訝抬頭去看,還未看到人來,一旁那人就忽的立起身來,身形迅速地轉身往後頭離去。
程涵莫名奇妙,小道那邊來了幾個人隔著老遠就喊叫起來,長聲說:「少爺等等——少爺莫走——」
程涵只覺他們越喊,那少爺離去的腳步越快,竟像是逃命一般惶急。莫非這書院山腳下這還有逃學的不成程涵見他窘迫只覺可樂,方才被氣的事也悶氣也是一散。不過這事不與他相干,倒是那人走了更好,程涵笑笑也就罷了。
誰知他只作冷眼旁觀,還是被牽扯上了。那幾個人從小道那邊過來,不願繞遠路,卻是著急著想要趟水直接過來。其中一個跟程涵差不多大的書僮模樣的人走得快,一時不慎在那石塊上滑了一跤,竟一伸手連著程涵也扯住了。程涵本就人小,哪裡拉得住人,腳下一下沒能立住,頓時跟那書僮一樣摔倒,嘩啦啦兩人滾做一塊跌到溪水裡去了。
噗通噗通一陣響過,又連連幾個人的驚叫亂喊,一下子溪邊上鬧得跟人仰馬翻一般,有跌落溪水的,有一腳踩滑踉蹌的,也有踩翻了石塊扭了腳的,水花濺起,個個濕了小半身衣裳。
前邊走得快的兩個年紀大點的僕人也顧不得離去的趙逍了,只好轉身回來扶水裡的幾人。
br/>程涵最慘,他被書僮扯住帶下去,竟跌到了溪水裡一個凹溏,渾身都透濕了。原來他那衣裳就還有點浮塵,這下又加上污泥,爬起來身上衣裳就成了灰土顏色,真真不能看了。這形容淒慘也就罷了,如今雖過了年,可那水還是極冷的,他這一下給凍了個渾身激靈,差點閉過氣去。
好不容易被人拉起來,程涵已經受了寒,臉色發白,眼角泛紅,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了。
那壞事的書僮跟他也差不來多少,只他跑腿慣了身子較程涵健壯些,又是跌在淺水處,爬起來後身上雖冷,可還能經受得住。他轉頭去看程涵,只歉然說:「對不住對不住,我一時腳滑,累你也摔到水裡,真是十分對不住……」
程涵本來是極生氣的,可一看對方還小,如今凍得鼻頭通紅,又一疊聲道歉,也是可憐兮兮的模樣,再如何生氣也不好發作,只埋怨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們也好追跑的,虧得這只是個小溪水,若是大河,我這小命豈不是沒了?」
餘下那幾個年紀大的些的隨從看樣子也不是跋扈性子,也過來跟人道歉。
見此,程涵只好自認倒霉,氣悶地轉身想重新上到岸上去。忽的面前伸來一隻手,程涵抬眼一看,卻是先前急急逃走的少年又回來了,正伸手要來牽他上去。
程涵心裡暗惱,便愣了下,就這一會兒他又打了個噴嚏。
趙逍臉上有幾分懊惱,又催促道:「還不上來,真要凍病了不成?」
程涵氣道:「都怪你!」
趙逍卻一臉正色地說:「是,是我不對。小哥兒先上來吧,若是你真生了病,才是我的大過錯呢。」
程涵還當他會推諉,豈知卻是這般認下了,心裡才好受一些。他搭上了他的手上了岸,木著臉不說話。
趙逍待他站定了,才正經施禮道:「我是趙平安,後邊這幾個莽撞的是我的家僕。今兒到西山裡遊玩,想著自己清淨一會兒才撇開了他們,沒想到他們急急追來了,害得小哥兒摔到冷水裡。是我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