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
叮叮叮——
不知大公陛下是希望狠狠地炫耀一番國威,又或是確實對安德裡亞的安全極為看重,他竟然從獅鷲軍團、地行龍軍團,各自抽調了三千人,又派了宮廷禁衛軍、皇家魔法師各一千,另外還召集了約有三百人的牧師團隊……
再加上騎士慣常會攜帶的輔兵與扈從,加起來,竟有一萬多人,其中五解以上的,有近千人,六解以上的,也在二三百之間,七解以上的,竟有十餘人!
當這樣一個堪稱軍隊的使節團,走出東河山谷,一路往北行去……哪怕他們拿出了精美絕倫的國書、解釋著自己的來意,又有名聲一向來極好的安德裡亞作為保證……
他們也只能住在城外,每日自行安營紮寨,埋鍋造飯。
騎士軍團本就腳程極快,不過三四日,就已經進入了西紐神國的腹地。
這一夜,又是在無數暗探的環伺之下。
眾人早已習慣了那蒼蠅一般渺小而苟且的注視,並不將這些膽小鬼們放在心上,只是自顧自地安插著帳篷,收拾著武器鎧甲,一同前來的坐騎們本來食量就大,又接連奔波了數天,此時此刻,也都低著頭、就著食槽、乖乖地用餐,不少人手腳稍快些,已然架起了柴火,準備著晚飯。
遠遠望去,竟不聞野獸嘶鳴,不見人群慌亂,只覺一片秩序井然。
瞧得人有些心驚。
叮!叮叮叮!叮——
「啊!嘶……」
「怎麼啦?打到手了?我看看我看看……這種事情,為什麼不拜託別人幫你做?自己又不會,逞什麼強——」
聽到伊蓮的痛呼,簡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查驗著她的手指,一邊心疼,一邊又忍不住地抱怨著。
雖然此番一同前來的,都是各自軍團中的佼佼者,尤其是宮廷禁衛,個個都是隨著陛下進出的侍衛,連軍裝都更加英挺,軍銜也大多要高上不少,基本都是前途無量……
但是,交好一位七環牧師的機會,他們都不會放過的。
更何況,不過是派遣自己手下的兩個輔兵,幫忙扎帳篷而已,完全是舉手之勞。
「平常不是都很會撒嬌嗎?聰明勁都哪裡去了?」
「嘶——」
「你還知道疼啊?怎麼不去找安德裡亞啊,她給你派兩個人過來不就好了?」
詩人掏出藥膏,輕輕地塗在了她的指尖。
她卻被辣得眉毛眼睛都糾在了一起,喊疼都忘了。
然而,匆匆喘過兩口氣之後,小牧師咬著牙,憋出了一句話:「我不會,我要學。」
「你學這個干——」
「我要變得有用。」
你們才不會,像上次一樣,拋棄我。
「不,伊蓮,你很有用,你很重要,我們都……」
「不要騙我,簡。」
牧師小姐微微歪著頭,少女的聲音,童稚而純淨:
「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話音未落,她便覺得,握著自己掌心的那隻手,輕輕一顫。
簡沒有抬頭。
她鬆開了伊蓮的手,後退了半步,拿起了長長的地釘。
細長的錘子,在她輕盈地揮動之下,似乎有一種頗有餘暇的頓挫分明,金屬交擊的聲音,清脆利落,像是練習過千百次之後的熟稔,再輕鬆不過。
「你用慣了戒律大錘,總會有些不習慣……沒事的,嗯。」
她站起身,將錘子遞給伊蓮,似乎是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只是抬起眼簾,笑了笑。
她的笑容,慣來有些風流瀟灑,跳脫不羈。
「吶,你自己試試看吧,學不會再來問本大爺我!」
「好。」
「那我去找安德裡亞蹭飯了,你趕緊來!要是遲到了可就沒吃的了!」
「好。」
簡大步流星地走遠,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淡,她抬起手,摸了摸左眼下的疤痕,藍灰色的眸底,藏著一絲淺淺的黯然。
有時候,一個人,太愛說謊,就一定會有報應。
別人不會相信你的話,哪怕是鼓勵,哪怕真心實意,哪怕是——
喜歡你。
=====
「這兩份,麻煩你送到那邊。」
「將這一瓶紅酒也送去吧。」
「謝謝。」
安德裡亞極有禮貌地微笑,輕聲道謝,惹得那位侍女臉上一陣紅暈,只把頭壓得低低的,一連聲地應著好。
她垂首,用毛巾擦著手,沒有再說話。
不像是艾斯蘭的其他地方軍隊,獅鷲軍團、地行龍軍團、宮廷禁衛軍,都是戰鬥力極為強悍的騎兵團,相應的,每日需要供給的口糧、攜帶的扈從與輔兵,也都格外的多。因此,軍內並沒有什麼以小隊為單位集體用餐的習慣,相反,都是後勤統一配給,然後各自支取口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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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偏偏,女伯爵一行人,多的是唇舌挑剔、好口腹之慾的角色,又少有人會做飯,最後只能是她與詩人輪流掌勺,帶著大家一起開餐。
今日,剛好輪到安德裡亞。
她最近瘦了不少,褪去了鎧甲之後,顯得愈發單薄,大概是舊傷未癒又連日行軍,她的氣色很差,雙眼之下,泛著淺淺的青黑——像是連覺都不怎麼睡得好了。
可是,當她站在簡陋的灶台前,修長的身姿,依舊挺拔而矜貴,她紮起了的袖口,藍寶石製成的袖扣,被隨手扔在了桌上,微微鬆開的領子裡,露出一截側頸,線條優流暢。
哪怕身負重傷,當她站起來的瞬間,她的身上,就必須自帶著光芒。
這是她刻在骨子裡的高貴與修養。
「也就只有你了,還會給那兩個人做飯!還給她們送紅酒!我就從來不做!愛吃什麼吃什麼去!反正又餓不死!」剛剛進門的詩人,聽到了安德裡亞的叮囑,登時火氣就冒了出來,也忘了自己方才有些黯淡的心思,逕自破口大罵起來。
說的時候,還不忘朝著門口的方向,生怕對方聽不到。
「這一份是你的,簡。」
女騎士將盤子遞給她,沒有任何解釋的意思。
「你這樣逃避問題是不對的!你見過誰這麼把姦夫□□明晃晃地往回帶的!你居然沒有被氣死?你真是——」
「你不要亂說。」
安德裡亞的臉上,沒有半分表情。
「我哪裡亂說話了!她居然敢帶人回來給你看!她簡直就是!欠——」
「我們沒有在一起了,簡。」
「那也不能這樣啊!這是刺激誰呢!有本事別跟我們一起走啊!真是……」
「那是她的自由。」
安德裡亞收了火,將最後一份菜裝好,擺在了桌前,聲音溫和而平靜。
唯有還沒癒合的聲帶,不期然的,泛出一絲沙啞,彷如撕裂後的破碎。
詩人看了一眼她的臉色,見她抿著唇,不願說話的模樣,也就住了口,無意再揭她傷疤,然而,眼光匆匆一掃之間,忽然有些詫異:
「咦,你的飯呢?」
「沒什麼胃口。」
「你怎麼——」
「沒事,你吃吧。」女騎士給自己披上了外套,「我出去走走。」
「你別……」
簡趕忙放下刀叉,正要追出去,卻驀地聽見一陣樂聲。
那是一首降a大調圓舞曲,旋律中蘊著淺淺的哀傷,清透細膩,彷彿一彎流水漫過心頭,蜿蜒微涼,然而,這悲傷,卻彷如思念,彷如離愁,彷彿是那絲絲縷縷、攀上人肩的線——
彷彿,是朝思暮想的熱戀。
詩人的目光一轉,落在了安德裡亞的身上。
她討厭鋼琴,幾乎所有熟悉她的人都知道。
但,最要命的是,這似乎是——
四手聯彈。
「別看我。」
女騎士的神情淡淡。
「我,已經聽了半個晚上了。」
已經開始,學著習慣了。
=====
那是三天前的清晨。
大公派來的軍隊,陸續到達,稍稍休息一夜,就開拔向北。
剛剛甦醒不過兩天的安德裡亞,在陛下的嚴令之下,揮別拉欽城中百姓,沿著東河山谷,向著西紐神國出發。由於沿途需要打點,相關書又要先呈送聖萊城,以免造成外交上的誤會——使團走得並不算快,作為一個騎兵為主的團隊,甚至可以說是極慢極慢的。
這一天,艾斯蘭的天空,依舊湛藍。
光明之神的戰車,自遙遠的東方,狂馳而過,繫在他車上的彩紗,輕舞飛揚,化作一襲通透的朝霞。大約是心情不錯,早起的風神,微微振了振衣袖,天邊的流雲,便彷彿一曲淺淡清歌般,轉眼之間,迢迢而去。
然而,雄立大陸中央的奧斯陸山脈,不言不語,已輕易地遮去了一切美麗。
巍峨的高山,陡峭的崖壁,阻擋了肆意潑灑的晨曦,也阻礙了眾人的視線,不見蒼穹,不見素雲。
那一道連綿起伏的影,依托在孤絕的山嶺之上,將一個瞬間的存在,生生地割裂為了兩個世界——
一邊是青峰錯立,高山流水。
一邊是陰沉晦暗,頭頂一線。
而此刻,一萬餘人的使團,正行走在陰影之下的東河山谷中,彷彿一條穿梭在草叢中,鱗甲都閃著光的蛇。
被眾人又是勸告又是威脅著、不得不坐在車裡休養的安德裡亞,自出發起,就一直望著眼前的女人,像是不捨得眨眼一般,怔怔地發著呆。
大家都有意無意地找了各種借口,遠遠地逃離了這裡,向來舒適又平穩的馬車中,就只剩下了她,還有希瑟。
睡著了的希瑟。
她居然沒有走……
女騎士的心中,不知
是該酸澀,還是該慶幸。
畢竟是不眠不休地擔憂了整整四天,她上車的時候,看起來還很有精神的模樣,等到安德裡亞檢查過所有事項,正式出發的時候,竟發現她已經側臥在車廂一角,沉沉入睡了。
沒有了那雙銀眸之中,流曳的璀璨月光,散亂的髮絲,輕輕地落在了她的臉頰……
她瘦削的肩背,她微微凸起的蝴蝶骨,她的纖腰,那漸漸收束的線條、那緩緩彎起的弧度,如此流暢,如此脆弱,如此……
想要征服。
她輕輕蹙起的眉間,如霏雨,如輕霧。
疼進人的心底,柔軟得猝不及防。
安德裡亞走近她的身側,小心翼翼地為她拉上了窗簾,將恆溫法陣提高了兩度,想了想,似乎還是不放心,又將車裡的暗格打開,拿出了一床烈鳥羽毛織就的薄毯,悄悄蓋在了她的身上。
女騎士彎著腰,屏住呼吸,有些緊張地盯著她,卻發現一向淺眠的吸血鬼,睡得異常得沉。
她的發,她的眉,她的唇,她閉上雙眸時,眼角到眼梢的弧度裡,漫不經心的凌厲,她的膚色,她的呼吸,她身上特有的、淺涼的氣息……
她的美麗,竟已如此熟悉。
安德裡亞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的雙眼,藏著多少溫柔,彷彿星辰大海般,將人溺斃。
或許,只有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時候,她才會珍愛得如此肆意。
好似多一刻,多一秒,多一霎……
都心生歡喜。
她始終明白,自己眼前的,是已經打開了牢籠的青鳥,哪怕此刻依舊眷戀,哪怕此刻盤旋不去,也終有一日,會失望,會厭倦,會頭也不回地離開。
離開自己。
然而,至少,還有這一瞬。
哪怕未來的世界滄海桑田,未來的歲月風雲變幻……
至少,我曾片刻的擁有你。
女騎士凝視著希瑟,淺淺地笑了起來,下一秒,這位大陸金字塔巔峰之上的儲君,卻彎下了膝蓋,半跪在地,她輕輕握住了吸血鬼的右手,身子稍稍前傾,同時,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她的姿態,如此謙卑,虔誠,理所當然。
她的神情,如此溫柔,篤定,萬千寵溺。
她毫無血色的唇,含著莫名的涼意。
她輕柔的動作,像是怕驚醒某種夢境。
她閉上了雙眼。
她屏住了呼吸。
她低著頭。
她,親吻著她的指尖。
像奴僕,像信徒。
你知道麼,希瑟。
我……不愛你。
「啟稟殿下!」
敲門數次卻未得回應的侍衛,不得不高聲通稟。
安德裡亞慌忙站起身,避嫌般地匆匆往前走了兩步,又隨手拿了一本書,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儀容,方才沙啞著聲音答道:「請進。」
馬車門被打開。
稍顯冷冽的風,驀地灌了進來。
女騎士擰了擰眉頭,正要喝止,卻聽到了一個明月般清朗的聲音,哪怕是艱澀而拗口的血族語,在她的唇舌之間,也彷彿蘊著容的旋律——
「親愛的希瑟,等待你的時間,彷彿日光一樣漫長。」
「聽不到你的聲音,皎潔的雙月,竟也黯淡無光。」
「所以,我採遍了西紐的所有玫瑰,送到你的眼前。」
「只為獲得你的原諒。」
銀髮銀眸的女人,手捧著一束新摘的玫瑰,站在了門邊。
她的眉眼,與希瑟有幾分相像,卻顯得更為溫和儒,微微含笑的唇角,如山風,如夜歌,彷如秋日到來,漫山遍野的楓葉紅透——
偏有一葉,落在你的掌心。
溫暖,盛放,絢爛荼蘼。
她的身後,是紛紛而落的玫瑰花瓣,彷彿一夜春夢,亂紅如雨。
她逕自進門,走到了希瑟的身邊,輕喚的聲音,溫軟蠱惑,親暱如情侶:
「親愛的,跟我回去吧。」
沉睡中的希瑟,忽然睜開了眼睛。
安德裡亞遠遠地望著,看到了她眸中,驟然露出的驚訝、親近、歡喜。
那是仲夏夜的焰火。
天空中,層層綻放的炫目光華。
她認識她。
女騎士抿著唇,稍稍退開了一步,低垂的雙目中,暗紫的顏色,一閃而過。
那樣的殺意,剔透而秀麗。
她,已不再是,那個安德裡亞。
=====
「你好,我是克萊爾。」
「克萊爾·戴安娜·李嘉圖。」
「謝謝你照顧她這麼久,她的脾
脾氣不好,還請你多多見諒。」
安德裡亞的腦海裡,依舊迴盪著那個女人的聲音——溫而周到的話語,安靜而漂亮的笑容,只是剛剛見面,竟然就毫不猶豫地將希瑟放到了她的羽翼之下。
她們之間,肯定……
女騎士**在篝火旁,手中把玩著的,是男爵臨死前,竭盡最後一分力氣,從臉上摘下的面具。
藍色的眼,紅色的唇,誇張的笑容,菱形的淚……
總是笑著的哭泣,是欺騙,是謊言。
「這個東西這麼髒,你怎麼還留著啊,殿下?」
被女伯爵召集而來的伊蓮,望著那沾染了血色的面具,話語裡的厭惡,毫無掩飾。
安德裡亞微微笑了笑,將東西收了起來:
「覺得,有些像罷了。」
像?
像什麼?
小牧師眨了眨眼,並沒有明白。
聞令而來的眾人,彼此見到面,才知道殿下並非單獨邀約,相反,是一次召集了所有軍團的正副長官,再加上殿下身邊、實力強大的幾位親信,竟也有十餘人。
殿下這幾日都沒有怎麼管事,猛地這麼召開會議,事前又沒有任何風聲,倒讓人心裡有些不安。
「明天,使團開拔,向東,前往九河城。」
女伯爵沒有兜圈子,直截了當地開了口。
九河?
那不是……東紐麼?
「殿下,我們此行,不是要與西紐議和嗎?為什麼要往東去?」
「是啊,陛下的命令,是往聖萊城,面見紅衣主教,為何要去東紐?」
「而且,要去東紐,必須要經過十二圓桌武士國,如果沒有書的話,估計……」
「再說,如果西紐覺察到我們的異動,怕是會擔心……為免再生事端……」
安德裡亞的話音一落,眾人就七嘴八舌地議論了起來,倒並非是對儲君不恭敬,只是艾斯蘭的軍隊向來地位極高,若是偏執起來,便是與陛下意見相左,也是要狠狠鬥上幾句嘴的。
倒是地行龍軍團的兩位戰士,還有皇家魔法學院出身的兩位法師,相對靜默了許多,非但不曾開口,臉上也沒有任何不滿的意思。
女騎士卻是冷笑。
「此番若是主動與西紐和談,會不會被人痛宰一刀,你們心裡也有數吧?」
「艾斯蘭的數萬萬臣民們,每日每夜的勤懇工作,努力生活,才換來的巨大財富,憑什麼要拱手讓給別人?」
「何況,這一次,是西紐先派人到拉欽臥底,足足三十年!」
「這一次,成千上萬的士兵,死於背叛,死於間諜,死於海獸之口!」
「這一次,傾舉國之力建起的東北屏障,差點崩塌!連拉欽城,都幾乎要喪於獸潮!」
「只差一點點,就是東北淪陷!海獸南侵!血流萬里!」
「只差一點點,整個艾斯蘭!都要引頸受戮!」
安德裡亞抬眸,認認真真地,將在場所有人,看了一遍。
她的聲音,像是摻了冰雪的沙礫,稍稍用力,就湧上了莫名的傷痛與血腥。
「你們若是信我,就隨我往東。」
「若是不信……」
「現在。立刻。」
「滾。」
她轉身離去,連一霎遲疑,連一句警告,都如此吝嗇。
唯有她黑色的風衣,在冬夜裡,微微揚起的弧度——
像一柄孤獨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