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姐姐,仔細腳下。」迴廊下,喜兒左手撐起傘,右手小心提起紅漆木盒,她望了一眼前方的小徑,嘟起了嘴,「這雪落了幾天不停歇,路面濕漉漉老打濕我的裙角鞋面。」
天冷的凝水成冰,深吸一口氣,肺裡都是冰涼的。但再冷的天氣也減不了映雪的高興勁,她得了主子的親口准許,終得償所願替了紅繡的位置。謝錦言還取了一對點珠桃花簪給她,簪子謝錦言前兩天才佩戴過,貴重倒是其次,最主要是這份體面,桃花簪戴在頭上,走路都搖曳有風。喜兒一向和她走得近,兩人說笑慣了,當下笑容滿面道:「你在屋裡沒呆夠,索性下回就不叫你出來。娘娘悶了好幾天,可是想出來都沒機會呢。」
「哪能跟娘娘比。」喜兒笑著抿了抿唇,她要是有那份尊貴,這當頭窩在暖閣裡鐵定不出來受罪。
「你既怕冷,那我們走快些吧。」映雪也自覺失言,閉口止住話頭。
穿過一道月洞門,往右走便會出了玉華宮,往左走一段路則是宮女們歇息的小院。在主殿的屋子是給當值守夜的宮女住的,平時她們都是回到這邊歇息。
「咦?映姐姐,那不是雲華姑姑嗎?」喜兒眼尖,指著前面的人影道。
映雪停住腳步定睛一看,那人很快就走到近前,果真是雲華。她身上穿著藍色的女官服,頭髮卻被風雪吹得散亂,看起來好生狼狽。映雪對她福了一禮,「雲華姑姑這是打哪回來?怎沒披件斗篷,這樣的天兒,可別受了寒。」
雲華似乎被她二人驟然出聲嚇了一跳,步子踉蹌了下才站穩。她定了定神,見是映雪和喜兒,微抬了下巴,面上又恢復了平穩的神情,反問道:「我的事不勞你不費心。倒是你們,沒在娘娘身邊伺候,跑到這來做什麼?」
映雪不喜雲華端正自持的模樣,就算以往的身份再尊貴,現在還不是和她們一樣居於人下。偏偏要擺出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做給誰看?就只有娘娘仁厚,對她頗為同情。腹誹歸腹誹,映雪面上還是和和氣氣的帶著笑:「我們奉了娘娘之命去探望碧綺,她摔傷了頭要歇兩天,娘娘特意準備了藥膏讓我給她送去。」
「碧綺受了傷?」雲華皺眉,「那紅繡呢,被挪出去養病幾日了還沒見好?」
紅繡的事蕭慎說現在不能揭破,謝錦言對外便說是挪出去養病了。這事出了貼身伺候的幾人,誰都不知道真相。聽雲華問及,映雪心裡得意卻沒露出行跡,「想是天寒地凍,紅繡著了涼一時半會好不了。她沒好利索,誰也不敢放她回娘娘身邊不是?」
「她們兩個一個病一個傷,也是巧了。」雲華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是事情敗露了,難怪今天皇帝忽然召喚,她緊繃的神經一鬆,幸好及時表示歸順,不然皇帝定會拿她開刀。現如今只得好好迎合宮中那位女主子,事後觀情況再徐徐圖之。
「誰說不是呢。」映雪可有可無地回了一句,「不陪姑姑閒聊了,婢子還急著辦完了事回去交差呢。」
「嗯,你去吧。」雲華點了點頭,與她錯身而過。
進了左邊的長廊,映雪才回頭衝她啐了一口,「身邊連個小丫頭都不帶,一頭一臉的狼狽相,誰知是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喜兒垂頭沒有說話。宮裡的規矩,不允許隨意行走,出來辦差得有主子的對牌不說,還不能落了單。雲華能單獨行事,也是因為有著女官的身份,和宮女從品階上來講有本質的區別,加之她態度倨傲,映雪看不過眼,背後詆毀句也算消消火氣。
「映姐姐,還趕著去碧姐姐那呢。」喜兒扯了扯映雪的袖子小聲勸道。反正兩個人她得罪不起,只裝作沒看見。
映雪轉過身來,摸了摸頭上的簪子,又露出笑意來,「走吧,到了地方你在屋外頭等我就是了,一會兒就成。回去了請你吃糖,」
「噯。」喜兒半大的姑娘,也知道打扮自己注意體態了,她不愛吃甜的,但還是高高興興應下來,彎著眼睛道:「謝謝映姐姐。」
碧綺和紅繡一個房間,靠門種有紫籐蘿,到了暮春,推開門窗就見紫色的花兒一簇一簇的,很是好看。
據說這是紅繡最喜歡的花,映雪嘲諷的彎了彎嘴角,讓喜兒上去叩門。
碧綺身穿的家常襦裙,上身披了件薄棉襖,頭髮只挽了個圓髻,鬢角都沒梳整齊,兩邊垂落了不少髮絲,額頭那片淤青看著比昨日更嚇人了些,黑紫黑紫的,襯著白淨的臉,極是醒目。她抬頭見是映雪,臉色一沉,手扣在門上,一副隨時準備閉門謝客的架勢,「你來做什麼?」
映雪被她的淤青嚇了一跳,碧綺這幅模樣,可見一夜也沒歇息好,她因紅繡的事是真的傷了心。「我奉了娘娘的命令來給你送藥膏,順道看看你的傷。」映雪輕巧地把半掩的門推開,她先是抬出娘娘的名號,又笑臉迎人的,碧綺果然鬆了手,放她進了屋。
屋裡的溫度和外頭竟差不多,碧綺做出驚訝的樣子,「炭火也不曾生,你怎受得了?」說完忙招呼喜兒去生火盆,順勢提銅壺燒了熱水,自來熟的沏了茶,倒了一杯送到碧綺手裡。「可別這麼折騰自己了,娘娘今日飯食都不曾多吃,說熬湯的火候不夠,比不上你的手藝,吃的不順心呢。」
碧綺手指冰涼,觸了溫暖的茶杯就緊緊握住,垂頭低語道:「我等會收拾收拾就去給娘娘做羹湯。」
「也不看看你臉上的傷,別把娘娘嚇著了。」映雪嗔怪道,把盒裡的藥膏取出來,蓋子一擰開,淡淡的清香飄出,光聞這味道就知道是上好的東西。映雪就著剩下的熱水給碧綺擦了臉,邊幫她抹藥邊說道:「這藥膏抹了不僅傷好得快,還能潤膚呢,晚上睡前別忘了自己再抹抹。這可是好東西,就這麼一點,放到外頭去賣要好幾十兩
呢。」
一連串的動作到底讓碧綺臉色緩和了,她本就不是什麼心冷硬氣的人,「你就知道算計銀子,宮裡又不曾少了你吃穿。」
「我也是怕了,從小就被爹娘賣進宮,不多給自己攢點體己銀子心裡不安生。」映雪歎道,細細給她抹勻淨了,擦了擦手,也給自己倒了杯茶,「紅繡的事,你別怨我,她做下的事……」
映雪身世可憐,碧綺早就知曉,她抬起頭打斷映雪的話:「我沒怪你。要怪也是怪我自己,沒早點察覺紅繡的心思,及時規勸她。」
察覺到了你也未必能勸得了,映雪心裡想。經過一天,碧綺的心也平靜下來,她細細回想,其實紅繡早就不對勁了,只是藏得深沒被她揭破而已。
要不是事實擺在眼前,她也不會去猜疑自家姐妹。「紅繡本就比我年長一歲,若是還在侯府是可以婚配的年紀了。她性情再穩重不過,二夫人選了她到娘娘身邊,也是想讓她好好照看娘娘,我還是沾了她的光才能當上大丫頭。當初二夫人還許諾我們倆作為娘娘的陪嫁,定會給我們挑個好夫婿,日後好做個妥帖的管家娘子。誰知道進了宮,她竟對皇上起了心思,以致到了如今的地步。我真是沒想到呀。」
「誰讓這宮裡只有皇上一個男人呢。」映雪晃了晃茶杯,茶水漾出水波,她趕緊用帕子擦了沾上的水跡,安慰道,「你也別想太多了,她做錯事娘娘怪不了你,等傷好了繼續再繼續去當差。咱們還和從前一樣。」
怎麼可能和從前一樣呢?碧綺沉默半響才道:「你先回去吧,在娘娘面前替我告個罪,明兒我就回去當差。」
喜兒在外間守著一個小炭爐暖手,豎著耳朵聽了會,沒聽見聲兒,片刻工夫見映雪出來,她忙站了起來,「映姐姐,碧姐姐沒和你說話呀?」
「她精神不好,我們不打攪了,走,回去吧。」映雪笑道。
屋裡坐了片刻,雪下的愈發大了,細細密密的。回去的路上兩人都沒吭聲,下意識加快了腳步,進了主殿才算鬆了口氣。雲華又在彈琴,映雪撇了撇嘴,邊拍身上的雪邊對喜兒道:「一會兒娘娘該用午膳了,我去灶上看看,你去稍間看著爐子。」
用過飯食,雲華告辭離去,映雪才湊上去,把碧綺的話圓了圓給謝錦言說了。今早謝錦言提了句碧綺,說要遣人給她送藥。映雪一聽主子對碧綺掛念,立刻主動要求自己送去,她前頭才告發了紅繡是表忠心,現在得了實惠也不能露出難看的嘴臉,總得顧念共事的小姐們,表明她不是個涼薄之人。
「那丫頭實心眼,你能說會道,得空多勸勸她,別生分了才是。」謝錦言如是說。
「奴婢與碧綺都是性子直爽的,沒了那彎彎道道,自然能處到一塊去,娘娘寬心。」映雪笑道。
謝錦言笑了笑,飲了一口蜜茶又放下,拿起了本書看。映雪識趣退到一邊候著,雲嬤嬤從稍間過來,她梳了個油光水滑的高髻,帶著兩支素金釵,嘴角抿得緊緊的,看起來一副不好相與的模樣。她今日又把謝錦言常用的東西過目一遍,一件件理清了才放心。
謝錦言覺得雲嬤嬤未免草木皆兵,但也勸說不了固執的雲嬤嬤,只得隨著她去。
雲嬤嬤沖映雪道:「你去看著幾個小丫頭,做事沒甚章法,東西放不好。」四個小丫頭的名兒是好記又喜慶,合起來就是「平安喜樂」四個字,其中平兒安兒是雲嬤嬤的小尾巴,多是跟著她轉,喜兒樂兒就在謝錦言屋子裡做做輕省的活計。去了個紅繡,雲嬤嬤也想早點把四個小丫頭教導出來,她歲數大了,以後怕是沒這個精力了。
映雪看了謝錦言一眼,見她點了點頭,也就福了一禮,退出去和香巧一塊把拿出來的東西重新裝箱去了。
「嬤嬤親自過目了,這下總該放心了吧。」謝錦言讓雲嬤嬤坐下,伸直了曲著的腿。
「不服老不行了,看人的眼神也差了許多,不然也不會讓紅繡鑽了空子。」雲嬤嬤笑道。「老奴真恨不得明天就過了年,娘娘把小皇子生下來,那才能歇口氣呢。」
「這事急不來。」謝錦言摸了摸肚子,她才剛感覺到胎動呢。「這兩天我心裡一直疑惑著,或許察覺到紅繡情緒有異,但她掩飾的好,我們都沒往那邊想,是誰一雙慧眼識破了她的心思,加以引誘呢?」這人肯定是常來玉華宮的人。
「其實紅繡的心思不難猜。」雲嬤嬤歎了口氣,「年華正當的女子,總易懷揣心事。宮中的女子皆屬於陛下,這一腔情思自然是托付給陛下了。」
「宮女們過了二十五不是可以出宮自行婚嫁嗎?」謝錦言可沒覺得蕭慎屬於其他女子。
「娘娘當老奴為何終身未嫁?」雲嬤嬤搖搖頭,「您有所不知,即便能攢一筆積蓄出宮,有家人可靠還好,若無依靠,老姑娘一個想尋個好姻緣如何容易?」有時有個娘家也不一定靠得住,能獲准出宮的宮女都是打小進的宮,和父母再親的血脈,經年沒有相處過,也談不上多深的感情了。與她同年出宮的姐妹,就是嫁了商人做填房,日子雖說過得下去,但夫妻並不和睦。
世下京城貴女晚嫁成風氣,但超過二十才過門的幾乎沒有。小戶人家的姑娘卻是規規矩矩的十五就出門子了。二十五在現世還是大好年華,在這裡卻是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確實不可同日而語。謝錦言皺眉:「所以她們都盯著陛下這棵大樹去了?」
「誰人不想飛上枝頭做鳳凰呢。」雲嬤嬤說。
「或許該把宮女出宮的年紀提早一點。」謝錦言說,「我觀宮婢們人數眾多,本就應當裁剪,早些放出去讓她們求得良緣,於宮裡也節省一筆開支。」
雲嬤嬤壓低了聲音:「這事娘娘管不了,且
等日後再說吧。」掌管公務的人是太后,接掌鳳印才有權決定宮女們的去留。
「嬤嬤頗有心得體會,年輕的時候是不是也起過什麼念頭?」謝錦言轉了個話題,半真半假地問。
雲嬤嬤老臉一紅,「娘娘渾說什麼,先皇后宮佳麗無數,燕肥環瘦各有婀娜,老奴當年伺候的麗美人國色天香,也不過得陛下寵愛兩分,豈會有非分之想?」
「麗美人真的很美嗎?她平時和先皇是怎麼相處的?」謝錦言好奇地問。
謝太后把太妃們安置在長春宮,雖不聞不問,但總少不了她們吃穿,唯獨對麗美人格外狠絕,想必有一段故事。
「麗美人是典型的江南美人,長得秀秀氣氣的,能寫詞賦詩,善歌舞。」
雲嬤嬤正給謝錦言講古,外頭卻傳惠敏公主來了。
惠敏自從上次拜託謝錦言為她說項,許是為了躲羞,好些日子沒來了。這次估計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雪落得那麼大,還趕了過來。
謝錦言起身待客,惠敏也不忸怩,落座喝了茶,清了清嗓子便問起自己的婚事。
她也是被良太妃煩的不行,才在這大雪天巴巴的過來了。入了正月,趁著過年,謝太后沒準一高興就把她指給誰了。良太妃是坐立不安,整日在佛堂唸經,念完就來惠敏跟前催促,讓她再去玉華宮問問。惠敏哪好意思請人幫忙還三催四請的,一直不肯過來,今天良太妃又提及,她索性圍了披風就來了。
謝錦言有些惋惜惠敏不是生在尋常人家,她對這個小姑娘心裡存了憐惜,待她倒是很周到,也不想拿話敷衍,直說道:「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就算是皇上也不好忤逆太后的意思。敏兒好好在京中招個駙馬,不比跑到偏遠的嶺南強?你要知道在這裡人人都知道你是公主,對你禮讓三分,去了民風彪悍的邊境,可就不一定了。」
惠敏歡快地道:「我也是這樣想的。」她回去把謝錦言的話轉告給母親,讓她別再費心了。
良太妃卻一下子白了臉:「謝昭容真是這麼說的?太后……還是要抓著你不放。」
惠敏不明所以,「母妃,你怎麼了?」
良太妃摸了摸她的額發,柔聲問:「敏兒,你覺得是做公主好,還是做尋常人家的女兒好?」
「當然是做公主啦。」惠敏脆聲道。「母妃,你怎麼問這麼奇怪的問題?」
「母妃只是想到在家做姑娘的時候,無憂無慮,為你感到可惜罷了。」良太妃喃喃。
可憐她的女兒,終究是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