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慎最後那句話加的突兀,尾音的調子也陡然變得低沉。這是他不高興的表現,謝錦言下意識拿眼瞧他,卻見他微微擰著眉,順著他的目光偏過頭,入眼的便是雲華的穿著櫻草底素面妝花褙子的背影。
剛才雲華正陪謝錦言討論一本市井集子。兩人都沒真切見過市井百態,偶得一本集子,倒論得津津有味。不料話題正酣,蕭慎提腳就進來了,雲華行過禮識趣地告退了,她這會兒剛巧繞到窗外的長廊,謝錦言與蕭慎坐在窗前說話,窗戶開著透氣,聲音自然也飄到了外面。
剛才的幾句話應該被聽了去。謝錦言乾咳了兩歲,繾綣的氣氛頓時散了。這個平時不聲不響的掌事女官,耳朵利得很。不過比她大幾歲,真不知怎麼煉成一身本事的?嫻靜的時候能讓人把她忘到天邊去,願意往前湊的時候,能一下子讓人記住她,願意與她親近。
謝錦言回想著段時日自己態度的變化,心裡生出一股驚懼來。雲華不像是個驟然遭難的大家閨秀,反倒像個高明的細作。
「在想什麼?」蕭慎的聲音響起。
雲華是蕭慎說過無礙的人……謝錦言失笑的搖搖頭,應該是她想多了,「沒什麼。」
不知從哪吹來一陣風,厚厚的雲層將太陽遮住,像是又要下雪了。小宮女樂兒擔心主子著涼,小心上前把窗戶掩上了。屋子裡頓時暗了下來,蕭慎的臉一半隱藏在陰影裡,道:「錦言與雲華相處得似乎很好,剛還沒注意,她身上穿的料子應該是我上次送你那匹。」
「不是從宮中拿來的份例嗎?」謝錦言低聲道。「各色料子堆在箱籠裡,我自己都分不清花色,阿慎怎麼知道?」
蕭慎抹了抹茶杯邊緣的水珠,沉默。好長一段時間,送來玉華宮的東西都是他親自過眼挑的。有的謝錦言喜歡,有的不喜歡,但都好好收在一處,沒得給了外人。「這次怎麼沒賞她金子?」給別人都是能換錢的東西,對雲華竟是特殊了?
以前他可從來沒用這種語氣過問這些瑣事。謝錦言被問懵了,她遲疑地道:「阿慎,是不是雲華有什麼問題?」
「安排在你身邊的人,不會對你不利。」蕭慎沒有正面回答,隨手拿起帕子搽乾淨指尖的水痕,又去把玩她的手指,「我把她安排在你身邊另有用處,讓她處理外頭的事情就好,別與她走得太近了。」他不喜歡。
蕭慎沒在玉華宮坐多久,朝上一堆事等著他。今年雪下得比去年早,還沒到三九天氣,北風就刮人得緊。聽說外頭都有百姓凍死了,這還是京城呢,照今年這架勢,等入了冬,偏一點的地方受災只會更嚴重。
等蕭慎走了,雲嬤嬤進了屋,她剛一直在耳房候著,也聽了些音兒,對謝錦言笑道:「瞧瞧陛下,連雲華一個女子的醋都吃。」
平時她這麼取笑,謝錦言倒會有幾分不好意思,但今天她的神情卻有些懨懨的。
「娘娘這是怎麼了?」雲嬤嬤關切地問。「可是哪不舒服?」
「阿慎對我雖好,很多事卻不願意告訴我。」謝錦言歎了一口氣。「每天悶在方寸之地之地,萬事不操心,所思所見不過一些無足輕重的瑣事,倒真覺得自己成了廢人一個。」
雲嬤嬤心裡是疼惜自己姑娘的,但皇上心裡怎麼想的,她不好揣測,只是寬慰道:「娘娘如今情況特殊,陛下也是不願意讓你憂心,是為了你著想。」這位年輕的帝王,心機不可謂不深沉。沒見他什麼動作,便令獨霸多年的太后退居一射之地。慈安宮那位現在每天就喝喝茶看看戲,朝堂上的事是半點沾不到了。他每天能來玉華宮探望,體面給足夠了。雲嬤嬤想來,如今這樣正好,謝錦言不去主動過問前朝的事,安份得呆在後宮了,只等孩子生下來,便可謀劃皇后之位。
到那時,作為皇后,過問六宮諸事,也就名正言順了。
謝錦言走到東邊的菱花窗前,這一扇窗是特意用琉璃做的,比別的的窗透光,不至於門窗一關上,屋裡就跟天黑了似得。窗前擺了繡架,謝錦言偶爾心血來潮,也坐在這做做針線。在玉華宮住久了,不知不覺間一草一木都是隨著她的心意來,大多都是蕭慎前腳聽了,後腳叫人去辦的。
他對她已是極好。但越是這樣,謝錦言越覺得心裡發堵。
「阿慎上一回把以前的事告訴我,我聽了心裡很高興。覺得跟他的距離更近了些。」謝錦言隔著窗隱隱看見雪花洋洋灑灑,今天起來天晴了一會兒,陽光還沒照到身上,竟又下起了雪。想到蕭慎最近不經意間就皺眉頭,她搖了搖頭,「他擔心我,我何嘗不擔心他?」
「娘娘多慮了。」雲嬤嬤耳聞了一些風言風語,此時殷殷勸道,「陛下每天琢磨的都是家國大事,遇到難題自然有一幫大臣相商。您一個嬌嬌弱弱的婦道人家,目下養好胎才是正理。」夫妻倆有商有量的那是尋常人家,進了這宮裡,如何能一樣?後宮不得干政,被人聽去,該生出閒話。
謝錦言知道雲嬤嬤會錯意了,她坐到繡墩上,不吭聲了。
雙身子的女子本就善感,雲嬤嬤怕她心裡積了事,忙轉了個鬆快的話題,「明兒二太太要進宮看您,娘娘今日就別費神了,用過飯早些歇息養養精神。」
「娘上次來的時候,我瞧碧綺做的小菜很合她胃口,明天讓碧綺把菜單子詳細寫下來,讓娘帶回去。」謝錦言果真被轉移了注意力。
雲嬤嬤笑道:「果然是要做娘的人,連這些小節都注意到了。不過依嬤嬤看來,二夫人可不差您這一口吃食,她只要見了您吃好睡好,心裡保管比吃了蜜還甜呢。」
「嬤嬤說歸說,東西可別忘了準備。」謝錦言站了起來,往梳妝台走去,「我記得我還有一匣子上好的珍珠沒動過,收到
到哪去了?也找出來,讓娘到奇珍閣打一套頭面。」二夫人出身商賈,平素最怕別人說她俗氣,戴的首飾多是珍珠玉石。謝錦言初時看到那匣子珍珠,顆粒圓整、瑩潤潔白,乃是最上等的走盤珠。就存了給母親的心思。
雲嬤嬤沒有不應的,一一答應下來。
說完了母親,謝錦言又惦記起父親,「爹爹喜歡書畫,前朝顧大師流傳下來的作品,聽說存世極少,很是珍稀難得,別放在我這蒙塵了,正好贈與爹爹。」
「娘娘一片孝心,明天二夫人不定歡喜傻了。」雲嬤嬤喜道。
「一直累爹娘為我操心,從未回報一二,嬤嬤這話說得羞煞我了。」謝錦言軟語道。她對謝韜和二夫人的感情其實很複雜,她接受了如今的身份,心靈與肉身契合,自然而然對二夫人生出一股孺慕之情來。
可實際上,謝氏夫婦不可能取代現世父母在她心中的地位,這讓她又生了歉疚。存了補償的心思,才使她對他們更上心了。
主僕兩個商議完,底下幾個大宮女便聽吩咐辦事去了。紅繡很快把那匣子珍珠找了出來,東西裝好了,她笑吟吟地對香巧道:「我琢磨著給娘娘做一身衣裳,等會你與我開了想了箱籠,我挑些皮子出來。」
紅繡的女工是幾個大宮女中最好的,原本該她管衣裳料子,但她的萬事妥帖的性子深得雲嬤嬤的心,所以分管了錢財方面的東西。謝錦言說一聲賞人,具體賞多少卻是她來定,這麼久沒出過紕漏,幾個宮女都隱隱以她為首。
香巧的女工手藝平平,連映雪的針腳也趕不上。自然輪不上給主子做衣裳了,因此謝錦言的貼身衣裳,幾乎還是紅繡動手。聽了紅繡的話,香巧沒有多想就應承下來。
紅繡在前面挑料子,她去外面找了守門的小太監去幫忙搬布匹,那小太監聽她耳語幾句,笑笑的點了點頭。
菱花窗上結起一層厚厚的霜,呆在屋裡漸漸也看不清外頭的情形了。雖說是瑞雪兆豐年,但雪下得太大,於普通百姓而言,並不是好事。
寬大的殿堂內,溫暖如春。銅爐裡的銀絲碳一點煙火氣也無,只有提神醒腦的香氣若有似無的縈繞。蕭慎站在窗前,背手而立。
那稟報的小太監說完了話,他才淡淡地道:「昭容是這麼說的?」
「小的沒漏下半個字。」
「嗯,回去當差吧。」蕭慎把他打發走了,臨窗站了好一會兒。生母殺子是他的心結,這件事他誰也不願說,包括謝錦言。
他還在等一個時機,驗證一些事情……
「皇上,林大人求見。」金福公公小心翼翼地道。
「讓他進來。」蕭慎理了理心情,回身在龍椅上坐下。「可查出眉目了?」
林渙之肅容拱手道:「啟稟陛下,臣查探後發現,近日京城內死去的百姓多為流民乞兒,風雪突至才遭逢此難,他們應該不是有心人安排,只是一群普通人。」
「哦?你就查到這些?」蕭慎挑眉。
「這群人雖是普通人,但散播……陛下不賢,而導致百姓受難的流言,卻是有心人傳出來的。這群人往年每逢小災小難,都會散播對皇室不利的流言,不過往年他們傳的都是……太后娘娘。」
「今年便輪到朕了。」蕭慎接過話頭,「你若沒有線索,朕便給你提個醒。」
「請陛下示下。」林渙之恭順地道。
「這些有心人做的恐怕不是耍耍嘴皮子那麼簡單,你抓那幾個人,既然問不出什麼來,索性放回去。」蕭慎徐徐說,「讓朕與母后蒙上污名,得利者為誰,你要好好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