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麼說,總是三妹妹,喊了大伯母十幾年的母親。」蘇慕雲拿了一側的美人捶,一邊敲著錢氏的腳,一邊輕聲勸道:「不說她,便說大伯父,當時氣頭上說的狠了些,時間長了,心裡總還是惦記著的。」
錢氏半閉了眸子,躺在臨窗的大炕下,聽了蘇慕雲淡淡淺淺的話,由不得便睜了眼,疑惑的看著微垂了頭的蘇慕雲。
而蘇慕雲猶似不查,悠悠的道:「雖說大伯父對伯母素來尊重,可這必竟是內宅之事,待到大伯父熄了火氣,想起今日之事,伯母竟是連勸也不曾相勸,您說大伯父他心裡能舒坦嗎?」
蘇慕雲抬起臉,看著錢氏,眉眼微彎,笑了一笑。
「再說了,姨娘當年對伯母有援手,雖說一切都是她應該的,可眼下必竟不同,她是大伯父屋裡的人……」
「慕雲,」錢氏直起身子,端嚴的看著笑意淡淡的蘇慕雲,「為什麼?」
蘇慕雲自是明白錢氏的那句為什麼是什麼意思。
須臾,臉色一變,眉宇間含了抹淡淡的不忿,咬了咬唇輕聲道:「我不說,伯母也知道,之前的那些事只怕都是三妹妹有心所為。」歎了口氣,輕聲道:「說我不怪她,那是假的。可是便算是再怪她是伯父的女兒,是我的妹妹,要我眼睜睜的看著她……」搖頭苦笑道:「我沒有她那麼狠心,我做不到。」
錢氏不由長長的歎了口氣,牽了蘇慕雲的手,將她置在自己身側,抬手撫了蘇慕雲的臉,目光慈和的看著她,「你這孩子,心怎麼就這麼軟。」
蘇慕雲微微的低了頭,神色間有著一抹恰到好處的羞澀和矜持。
「罷了,既是你來說情,我也斷沒有不允的道理。怎麼說,她也喊了我十幾年的母親。」言罷,歎了口氣,喊了屋外侍候的白霜,「你去告訴老爺,便說我有事與他商量。」
白霜退下,蘇慕雲坐了會兒,也跟著站了起來,告辭。
錢氏到是沒有留她,使了秋媽媽送她出去。
稍傾,秋媽媽回了屋子,見錢氏目光若有所思的捧了手裡的茶盞,半響無語,想了想,上前笑了輕聲道:「二小姐到是隨了二太太的性子。」
「我到是覺得她既不像二太太也不像二老爺。」錢氏將手裡的茶盞往茶几上放了,看了秋媽媽道:「她在這住了這麼多日子,發生了這麼多事,哪件不是衝著她,哪件又跟她沒有關聯,可你看,她哪一次吃過虧?」
秋媽媽愕了愕,看向錢氏。
「你也不用太擔心,不惹著她,她也不會惹你。」錢氏朝外看了看,眉眼間笑意一閃,淡淡的道:「就看當日她那般護著四丫頭,在她心裡,我們並不是敵人。」
秋媽媽點了點頭,喃喃的說了句,「真不知道楊姨娘和三小姐是怎麼想的。」
錢氏冷冷一笑,怎麼想?鬼迷心竊了,以為幫著張寧馨便能達成所願。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老爺來了。」
屋外響起小丫鬟請安的聲音,錢氏使了個眼色給秋媽媽,秋媽媽幾步上前親手打了簾子,「老爺來了。」
蘇尚和的神色還是很難看,只秋媽媽是錢氏身邊的老人,總還是要給幾分面子的。是故,淡淡的點了點頭。
錢氏使了個眼色給秋媽媽,秋媽媽幾不可見的點了點頭,奉上茶後,便退了出去。
錢氏親自將茶端給了蘇尚和,「喝杯茶吧,臉色這麼不好,可是那張瑋為難老爺了?」
蘇尚和搖了搖頭,接了錢氏遞來的茶,輕聲道:「沒有,說起來也奇怪,那張瑋被這樣打了出去,到也沒有來尋麻煩。」
「許是自覺理虧,不想將事情鬧大吧。」
蘇尚和點了點頭道:「聽說,隆平候對他管束甚嚴,可能是怕鬧到隆平候跟前吧。」
錢氏卻是笑了道:「我到不這樣認為。」
蘇尚和便猶疑的看向錢氏,錢氏的見解蘇尚和還是頗為認同的。很多時候,外面為難的事在床頭間與錢氏說起來,她總能抽絲剝繭,指出關健所在。現在這樣說,想來也是她的想法。
「早上聽下人們說,昨兒賞花燈,是沂王爺將慕雲送還的。」
「你是說……」
錢氏點了點頭,抿嘴笑道:「我也只是猜想,當中到底真相如何,只怕要問過慕雲。」語氣頓了頓,又道:「可你也知道,慕雲不同於三……」眼見蘇尚和臉上掠過一抹怒色,錢氏適時的往下道:「有些事我們心裡有數便知,二弟不在了,慕雲是二房唯一的血脈,我們總是要照看好的。」
蘇尚和點了點頭,半響忽的道:「你說找我有事,什麼事?」
「噢,是為的三丫頭的事。」
蘇尚和臉上的神色一僵,半響怒聲道:「若是求情便不必了,我不將她綁了沉塘都已經是對不起蘇家的列祖列宗,斷沒有再輕饒的可能。」
「好了,好了。」錢氏擺手,看了蘇尚和道:「這種氣話就別再說了,她是我們的女兒,不是我們的仇人。」眼見蘇尚和掀了掀嘴唇皮還欲再說,錢氏斷然道:「你便不念著她,也想想阿柳。」
「不要跟我提她,」蘇尚和怒聲道:「當日若是她肯同意,將三丫頭交給你養,怎會有今日之事,蘇家的臉都被她丟光了。」
錢氏冷冷一嗤,眸子裡劃過一抹冷笑。當年?當年若不是你護著,她有這般大的膽子?只這會子她也不願翻舊帳。
「我的意思是,先將三丫頭放庵裡待一段時間,等過得一年半載的,你覺得她改了,便給她一個機會,可若是她死性不改,便養她在庵裡,你看行不行?」錢氏看了蘇尚和道:「她雖是做錯了事,可起因也只是因為一個情字,並不是大惡不赦之罪。」
蘇尚和默了一默,半響憤然起身道:「我不管了,你決定吧。」甩了簾子朝外便走。
過不多時,秋媽媽走了進來。
「太太,二小姐去了楊姨娘那。」
錢氏眉頭輕蹙,她去楊姨娘那做什麼?
與此同時,珠兒正擔心的看著蘇慕雲,「小姐,我們這樣來看楊姨娘,合適嗎?」
蘇慕雲笑了笑,輕聲道:「你是怕太太怪罪我們?」
珠兒點了點頭。
「放心吧,太太只會有感謝的道理,斷沒有怪罪的可能。」
珠兒不由便瞪了眼,只這會子卻已經到了柴房處。
門口的婆子看見是蘇慕雲,連忙上前行禮。
珠兒上前拿了兩弔錢放在兩個婆子手裡,「媽媽辛苦了,這些錢拿去買酒喝。」
婆子還要推辭,蘇慕雲已然淡淡道:「收下吧,媽媽容我一個方便,我想與姨娘私下說幾句話。」
兩個婆子不疑有它,連連笑了退了下去,但也不走遠,只院院的站在月洞門外。
珠兒上前推開門,屋裡鬧騰了一夜,已然精疲力盡的楊姨娘猛抬了頭,看見站在陽興下淺笑吟吟的蘇慕雲時,像打了雞血一般,跳了起來,「嗷」一聲撲了過去。
「蘇慕雲,蘇慕雲,你這個婊子養的,我跟你拼了。」
月洞門外的婆子一驚,連連趕了過來,只是蘇慕雲卻是對她們擺了擺手,「媽媽沒關係,姨娘許是對我有些誤會,我跟她把話說開來便好。」
其中一個精明些的婆子便諂笑了道:「那二小姐,你仔細著些,若是情況不對,你喊我們一聲。」
蘇慕雲點了點頭,這才轉身,目光寒涼的凝了被珠兒制服著的楊姨娘一眼,提了裙子緩緩走進散發著腐味的柴房,挑了個向陽的地方站定了。
「蘇慕雲……」楊姨娘呵呵著要上前,無奈珠兒雖是個子嬌小,手上的勁道卻很大,死死的壓制住了她,她只能瞪了血紅的眼睛,恨恨的盯著蘇慕雲,「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三小姐的?」
「姨娘說什麼我不明白。」蘇慕雲笑了笑微微的俯了身子看著髮髻凌亂,臉頰紅腫的楊姨娘,壓低了聲音道:「再說了,便是我做的,你又能怎麼樣呢?誰能證明?人人都知道,是三小姐自甘下賤恬不知恥與人在廟裡苛合,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話果真不假,姨娘生的果真就是姨娘生的。」話落,呵呵一笑,嘲諷的自上而下的盯了楊姨娘看。
「你……你……不得好死。」楊姨娘張嘴便朝蘇慕雲唾去,然蘇慕雲卻是微微一讓,她那口帶血的痰便落在了一側。
「姨娘你可要保養著些,不然誰去救三小姐啊?」蘇慕雲作勢憐憫的道:「大伯父依了我的意思,要將三妹妹送庵裡去出家呢?」
「什麼?」
蘇慕雲笑盈盈的道:「我跟大伯父說,三妹妹是萬萬不能留在家裡了,不然只怕對兩位哥哥的聲益有損,要知道兩位哥哥可是還沒有議親。」頓了頓,聲音又壓了壓,睨了楊姨娘道:「好可憐呢,年紀輕輕的便要青燈古佛一生。」話落,嘖嘖的連歎數聲。
「賤人,你這個賤人,你不得好死。」楊姨娘翻騰著,似圖從珠兒手裡掙出,要去撓蘇慕雲。
「我啊,還打算花些銀子買通那庵裡的師太,讓她們好好『照顧』一下三妹妹呢。」
「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
眼見得楊姨娘形似顛狂,蘇慕雲呵呵一笑,正欲返身退出去。卻驀然聽到門外婆子與人說話的聲音。
「二少爺來了,是二表小姐在裡面。」
蘇慕雲眉目一動,使了個眼色給珠兒。
珠兒點了點頭,手便有意的鬆了鬆。楊姨娘嘴裡兀自喊打喊殺。
蘇慕雲卻是換了副語氣,細聲勸道:「姨娘,伯父只是氣頭上,等伯父消了氣,我們再勸著,接回三妹妹便是。」
「你少假腥腥,你這個賤人……」
蘇文遠才走到門檻,便見到楊姨娘「嗷」一聲,推開了珠兒,不顧一切的朝蘇慕雲撲了過來,尖尖長長的指甲,眼見便要撓上蘇慕雲的臉。一個大步竄了上去,將蘇慕雲往身後一扯,他擋在了楊姨娘跟前。下一瞬間,臉上便火辣辣的一陣痛。
「二少爺……」楊姨娘看著臉上被抓出幾道血口子的蘇文遠,怔怔的站在那,一臉悲苦的道:「二少爺,你怎麼會來?」看到躲在蘇文遠身後對她挑眉冷笑的蘇慕雲時,急聲道:「二少爺,你別上這狐狸精的當,她……」
「好了。」蘇文遠一聲怒喝,看了楊姨娘,「你鬧夠了沒有?」
楊姨娘怔愣的看著臉色青白的蘇文遠,喃喃的張了嘴,卻是一句話也說出。她能說什麼?在蘇文遠的心裡,她哪裡還有說話的份量?原本因著骨肉之情還有幾分情意,只怕都要隨著蘇夕蓉出身,她這一撓,盡付流水了。想到這,不由得便低了頭,眼淚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二哥,你別怪姨娘。」蘇慕雲自蘇文遠身後走了出來,輕聲道:「姨娘只是擔心三妹妹,對我有些誤會。說開了就沒事了。」
「你少裝好人。」楊姨娘怒聲一喝,忿忿的指了蘇慕雲對蘇文遠道:「二少爺,看在你與三小姐親兄妹的份上,幫幫她。不然……」
蘇文遠眉頭一蹙,冷冷道:「父親已經決定了,誰也勸不了。」
「可是……」
「她只要離你遠點,便什麼事都沒有。」
「……」
「撲通」一聲,楊姨娘跌坐在了地上。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掉過不停,到得最後,已是嘩嘩洶湧而出。
蘇文遠看著這樣的楊姨娘心頭一酸,可是臉上火辣辣的痛,又使得他不得不硬起心腸快刀斬亂麻。
「二妹妹,我扶你出去。」
蘇慕雲點了點頭,由蘇文遠扶了朝外走。
離了柴房,一路上,蘇文遠都默默無言,好幾次對著蘇慕雲卻是欲言又止,眼見到了芭蕉院,才咬了牙道:「二妹妹,你別跟她一般見識,她……」
「我知道的。」蘇慕雲笑了笑道:「二哥你也別難過,姨娘只是急糊塗了。」
蘇文遠臉上便閃過一抹羞愧之色。他原本是想去錢氏那替蘇夕蓉求個情,可才準備出門,便聽下人回說,蘇慕雲卻錢氏跟前求了情,使得老爺同意只是暫將蘇夕蓉送到庵裡,過段時間再接回來。他便想著前去感謝一番。
只下人回說,蘇慕雲去了柴房,想著蘇慕雲可能是想將這消息告訴姨娘一聲,寬慰寬慰姨娘,不想才來,便看到那樣凶險的一幕。現在蘇慕雲不但不對他,還反過來勸導他。蘇文遠只覺得心裡像是被貓抓了一把,滲的難受。
「二妹妹,是她們對不住你。」
「說什麼話呢,」蘇慕雲輕輕一笑道:「我們是一家人,牙齒還要咬到舌頭,一些小誤會解開了就好了。二哥,你去看看三妹妹吧,我這沒事。」
蘇文遠緩緩退好,理了理長衫,對著蘇慕雲便是深深一揖,「二妹妹,二哥記著你這份恩。」
蘇慕雲連忙讓了讓,急聲道:「二哥,你這是要折殺妹妹我。」
蘇文遠卻是一揖到底後,直起身,再不廢話,轉身離開。
「小姐,二少爺他……」珠兒猶自懷疑的看著蘇文遠的背影,對她來說,蘇文遠跟蘇夕蓉楊姨娘是一樣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蘇慕雲卻是挑了挑唇道:「他和她們不同。」
二日後,蘇夕蓉被蘇文遠親自送進了大都城外的一個尼姑庵。
三日後,楊姨娘被從柴房抬了出來,只是她既沒哭也沒鬧,只是看著蘇慕雲的眸光堪比淬毒的刀。
珠兒對上楊姨娘那像毒蛇一樣的目光後,情不自禁的抖了抖。蘇慕雲卻是無所謂的聳了聳肩,她從不指望狼不吃肉狗不吃屎,楊姨娘就是那吃肉的狼吃屎的狗。她之所以有這番佈置,只不過是想給自己爭取些能安排其它事情的時間,永久除掉蘇夕蓉對她來說,眼下只是等待時間而已。
……
中秋一過,寒風便一陣緊似一陣。
蘇慕雲應著之前答應了葉司盈,是故,這兩日每日都去英國公俯與葉司盈商量著繡屏之事。這日因著天氣乍然降溫,繡屏的底座兩人沒有統一的意見。蘇慕雲便早些回府,而葉司盈則是開了庫房去尋那合適的底座。
才離了英公府沒多遠,便有一個著青色棉袍的皮像乾淨的小廝迎了上來。
「蘇小姐,我們爺想請您借一步說話。」
蘇慕雲早覺得夥計面善,此刻聽他一開口,心下猛的便生起一陣狂喜。這是服侍明六爺的那個小廝!但臉上卻是不動聲色,作勢不解的看了小廝,「你們爺是……」
「我們爺是寶慶銀樓的明六爺。」
蘇慕雲略作沉吟,淡淡道:「今天天色不早了,這樣吧,明日我再登門拜訪,如何?」
那小廝愕然的抬起頭,看著雖是溫婉笑著,但卻疏離淡漠的蘇慕雲。
別說是他,便連珠兒也有片刻的怔愣。小姐,她不是一直等著明六爺的消息嗎?怎麼這會子……
「我們走。」蘇慕雲招呼了珠兒,逕自朝蘇府走去。
小廝想要追上,可走了幾步卻又覺得唐突,還是停了步子,回身去回話了。
兩人各自背身離去。
須臾卻是自一處轉角處走出一抹挺拔修長的身影,一身黑色蜀錦繡祥雲圖案,一張任何時候都如冰峭的臉,一對冷得能刮出雪來的星眸。
「去查查,看看明六爺什麼事找她。」
並沒有人應話,但若是仔細看便發現一抹像閃電一樣消失的身影瞬間不見。
「世子,」小厝移步上前,輕聲道:「那些盯梢的?」
葉蕭挑了挑唇,冰冷的眸中劃過一抹光芒,淡淡道:「他願意盯便讓他盯著吧。」
「是。」
小厝恭敬的退後。
葉蕭佇立在原地,目光悠悠遠遠的看向早已成為黑點的背影,星眸裡劃過一抹黯然。
她的艱難,她的如履薄冰,她的戰戰兢兢,她的忍辱負重,她的……一切的一切,使得長年如冰山般的英國公世子,深深長長的歎了口氣。那張如雕刻般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許情緒的變化,是憐憫是心疼抑或是其它別的,一時間五味雜陣,竟是難以辨識。
「世子,時間差不多了,我們不好讓候爺等太久。」小厝在一邊小聲的提醒。
葉蕭點了點頭,收回目光,轉身大步離去。
同春樓。
天字一號間,隆平候張廣嗣立於雕花窗門前,目光淡然的看向街市間來來往往的行人,他的身後伶人纖手微動,琴聲若行雲流水,舒緩時如流泉湍湍,急越時似飛瀑赫赫,清脆時又如珠玉落盤。張廣嗣不由挑眉,想不到小小一個琴娘琴技如此之好,由不得便側目細看。
十六、七歲的年紀,一襲月白色與淡粉紅交雜的委地棉綾長裙,一張鵝蛋臉,眼睛不是很大,但卻顧盼有神,粉面紅唇,身量嬌小。一看,便知是江南女子。
「你不是大都人?」
琴聲一頓,月蘭霍然抬頭,對上張廣嗣略顯探究的眼睛。慌忙低頭垂目,道:「民女祖藉揚州。」
「揚州?」張廣嗣端方的臉上便有了一抹淡淡的輕笑,只那笑意卻是意味頗濃。
月蘭自是猜到他那笑意,因何,臉上的紅暈便越發的重了。
果不然,下一刻,張廣嗣已是淡淡的道:「十里秦淮岸,百萬紅妝染。明月玉盤暇,嬌娘不勝羞。」
月蘭咬了咬唇,壓下心頭的羞辱,默然無聲,然猶按著琴弦的手卻是微微的抖了抖。但很快便被她控制住。
「客人好文才。」
張廣嗣挑了挑唇角,還想再說幾句。
不想,門外響起一聲低沉而磁性的嗓音,「讓葉蕭來遲,煩候爺久等,當罰酒三杯。」
張廣嗣抬了眉眼看笑盈盈的看向門開處,自不曾發覺,角落處撫琴的月蘭手再次一顫,緊繃的琴弦竟將蔥嫩的手勒出了一條血口子。
「世子,客氣了,我也才剛到。」
門開處,張廣嗣與葉蕭同步而入,兩人分別落座後,小二上前慇勤快呼。不多時,熱菜熱湯悉數上齊,小二掩了房門輕步退下。
張廣嗣端了酒在手裡,看了葉蕭道:「讓世子破費了,我敬世子一杯。」
葉蕭淡淡的勾了勾唇角,亦抬手端了桌上的酒杯,道:「候爺肯來赴約,葉蕭感激不敬,該是葉蕭敬候爺才是。又勞候爺久等,葉蕭當自罰三杯。」話落,利落的一手執壺一手持酒杯,乾乾脆脆的喝盡三杯酒。
屋裡琴聲再度響起,只這次琴聲悠揚,似情人低聲呢喃。
張廣嗣眼見葉蕭三杯落肚,快手接了他手裡的酒壺,替葉蕭斟上一杯,舉了手裡杯子道:「哈哈,世子果真是個爽快人,來,我敬世子。」
葉蕭二話不說,舉了手裡的酒杯又是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葉蕭探手取了一錠五兩的銀子,扔在了一側撫琴的月蘭跟前,「下去吧。」
月蘭收了那錠銀子,斂身行禮,退了出去。
「世子可是有事?」張廣嗣看了葉蕭。
葉蕭淡淡一笑,放了手裡的酒盞,黑眸微抬,看著張廣嗣道:「聽說候爺又要陞官了?」
張廣嗣眉頭一蹙,心神一動,看向葉蕭的眸子便多了幾分慎重。
事情傳得那樣快,昨夜才入的宮,今天葉蕭便使人來府裡約他喝酒,宮裡有他的人?!心裡雖是波濤洶湧,臉上卻是不動聲色。
「哪裡,世子怕是弄錯了。」
葉蕭狹長的眉挑了挑,鳳眸之中便有了一抹幾不可見的嘲諷。神色間卻是不露分毫,淡淡道:「其實今日請候爺來喝酒,也不為別的,是因為家妹……」
張廣嗣挑了挑眉頭,葉蕭已經接著說道。
「候爺也知曉,我就這一嫡親的妹子,自小被我寵壞了,看不得她受半分委屈。」
張廣嗣眉宇間的鄒紋越來越深,他幾乎猜到葉蕭接下來要說什麼。
燕王懷有謀反之心,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偕知。可當今聖上雖不是昏君卻是個庸君,一方面他想一舉削去燕王兵權,可又不願與燕王兵戎相見。在得知燕王欲與英國公府結親後,便想著以燕王世子為質,扣在大都。
昨夜急急宣他入宮,便是因為接到了密報,燕王世子已從封地趕往大都。皇上想將世子軒轅祈安置在他的候府,聖意是,若有異動,便以軒轅祈為質。
而張廣嗣其實也一直舉棋不定,一方面他向英國公府示好,便是想搭上燕王這條線。可另一方面他又頻頻向皇上進言,一步一步欲圖削減燕王兵力。他的態度,當真是令人費解!
「聽說世子來京後將住進候俯。」葉蕭忽的抬頭,對著張廣嗣挑眉一笑,若曇花一現,驚得張廣嗣深深吸了口氣。
世人都道沂王貌如神祇,卻不知葉蕭之容亦是天人之姿,只他素來沉斂,性冷如冰,一張傾世之容盡被週身殺伐之氣沉沉遮下。
「是有此說,但……」
葉蕭擺了擺手,淡淡道:「我只向候爺要一句話。」
張廣嗣凝眸看向葉蕭。
「護世子周全。」
一句話,結束了之前所有的融洽與歡愉,屋子裡像是突然鋪了層冰,冷入骨髓。
張廣嗣緩緩的將手裡的酒杯放下,一雙虎目徐徐撩起,睨向笑意不達眼底的葉蕭。雖只是世子身份,但張廣嗣不敢小覷。眼前之人,早在四年前,還只是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時,便已經單槍匹馬深入沙漠救援英國公,並將來犯邊境的韃靼一舉驅趕至大漠之北,才有了大慶國這難得的幾年國昌民安。
他狂,他有狂的資本。反觀自己,有的只不過是世襲罔替的一個爵位。有的只不過是當今聖上的一番恩寵。若是連皇帝都沒了,他還有什麼?張廣嗣眉宇不動,但低垂的眉眼中卻已是風起雲湧,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蕭殺與暴烈。
稍傾,待風雨平息,張廣嗣緩緩抬起頭,目光清明的看向葉蕭。
葉蕭不避不讓,迎著張廣嗣目光的星眸似是開在月光下的優曇,清冷美麗卻讓人不容侵犯。高貴寒冷的讓人不由自主的心生畏怯!
……
次日天氣晴好。
蘇慕雲提前出了門,帶著珠兒去了寶慶銀樓。
才剛到寶慶銀樓門口,便見到在門口張望的夥計,一見之下,幾步迎了出來。
「蘇小姐,六爺請您去樓上雅室,他現在有客人。」
蘇慕雲點了點頭,帶了珠兒朝樓上走去。
只卻在二樓樓梯口,與一個小丫鬟撞了個正著。蘇慕雲尚不曾出聲,珠兒已是指了那丫鬟道:「繡荷,怎麼是你?」
繡荷上前行禮,「奴婢見過蘇小姐。」
蘇慕雲上前扶了繡荷,輕聲道:「小二說六爺有客人,想必那客人定是你家小姐吧?」
繡荷點了點頭。
蘇慕雲略一思忖便知謝蘭亭緣何在此,於是笑了道:「你不在你們小姐身邊侍候,怎麼跑出來了?」
「適才有小二進來說是蘇小姐到了,奴婢便想出來看看是不是小姐您。」
蘇慕雲牽了繡荷的手,移步向前道:「你眼巴巴的跑了出來,不是想來迎接我的吧?」
繡荷掩嘴一笑,「前幾日,我家小姐看到了葉小姐用的帕子,很是稀奇,葉小姐說是蘇小姐您送的,奴婢便想著,蘇小姐怎的好厚此薄彼,這才自主作主跑了出來。」
「我就說嘛,怎麼眼巴巴的趕了出來。」蘇慕雲掩了嘴,看了繡荷道:「原來,是來討債的。」
繡荷聽著也不分辯,只笑瞇瞇的看著蘇慕雲。
蘇慕雲兩手一攤,對繡荷道:「你討債也沒用,我這幾天不得空,你家小姐的只能欠著了。」
繡荷臉上便作勢不快,瞪了蘇慕雲道:「噢,二小姐,果真是厚此薄彼呢,奴婢要去告訴梁小姐。」
便在這時,簾子一撩,謝蘭亭笑溫婉的上前,嗔了繡荷一眼,對蘇慕雲道:「你別聽這丫頭亂咧咧,我正想著去找你,不想卻在這裡遇上。」
蘇慕雲笑了迎上前,輕聲道:「莫不是你要親自催債?你便是要親自催,我也只能說一聲,東西沒有,命有一條。」
蘇慕雲的話一落,響起數聲輕笑聲。
在這笑聲時,蘇慕雲與明六爺飛快的交換了一個眼神。
「兩位小姐雅室坐下說話吧,我令下人送些糕點上來。」明六爺對身側侍候的小廝道:「去,將那新到的柿子挑些個大的熟透的取上來,讓兩位小姐償償。」
謝蘭亭聞言,轉身笑道:「跟六爺做了那麼大筆生意,也不見六爺拿好東西招待,二小姐一來,六爺便如此熱情,當真要讓蘭亭汗顏,可是銀子花的少了。」
明六爺溫潤的臉上生起一抹淺笑,淡淡道:「適才謝小姐喝的可是雲山豪針,這一年也才只出六兩。」
謝蘭亭臉上的笑意便越發的濃了,覷了明六爺道:「那改日,我再來訂幾根銀簪子,六爺可不要隨隨便便的打發我。」
蘇慕雲的記憶裡,謝蘭亭一直是那個不拘言笑,行事端莊穩妥的世家小姐。卻不曾想,也有這玲瓏俏皮的一面。由不得便多看了謝蘭亭幾眼,忖道:前世到底有多少事是她的無知。
「不敢,不敢,小姐若是喜歡,我這便讓人全數包了,送于小姐償個鮮。」明六爺連連道。
「好了,明六爺,你也別跟我打馬虎眼,你那可是招財的盆,我可不敢揣了走。」謝蘭亭輕笑道:「我借你這地兒跟二小姐說幾句話,說完就走,不耽擱你做生意。」
明六爺聞音知雅,自是知曉兩人有私話要說。
道了個辭,便令夥計侍候著他去了樓下。才到樓下,便有一精幹的小廝上前,貼身耳語了幾句。
不多時,明六爺臉上便起了一片肅穆之色,深吸了口氣,令小廝將他推進了鋪子的後院。後院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天井,種著些常綠喬木。
才抬眼,便看到一抹華衫露出一角,正悠閒的立於開得燦如黃金的菊花樓前。明六爺擺了擺手,身後的小廝輕手輕腳的退下。他則搖動著身下的車輪,緩緩朝那抹身影靠近。
「人來了?」
明六爺微施一禮,過後才輕聲道:「是的,正在樓上。」
「挺好,不管什麼條件都答應她。」
「是。」
樓上雅室。
謝蘭亭挨了蘇慕雲落坐,輕聲道:「我看了你送司盈的那兩方帕子。」
蘇慕雲挑了唇角看著謝蘭亭。
謝蘭亭見她目光清亮,盈盈笑意中含著一點促狹之意,便知蘇慕雲應該是猜到了什麼。由不得,臉上便紅了紅,咬了唇道:「同是姐妹,你既為她分得憂,當也為我解解難。」
「哦?」蘇慕雲挑了眉頭看著謝蘭亭道:「司盈是家中有長輩壽辰將至,卻不知蘭亭你又是什麼難呢?」話落眨了眨漆黑的大眼睛。
謝蘭亭臉上的紅意越發的濃了濃,早已不復先前的磊落爽朗,扭捏之態實足一副閨閣小女兒樣。
「我不管,總之,你說你幫不幫?」
「當然要幫。」蘇慕雲呵呵一笑,輕聲道:「只你也得讓我知道幫什麼啊?殺人放火的事情我可做不來。」
「死丫頭。」謝蘭亭跺了腳,恨恨的瞪了蘇慕雲一眼,「我要你教我雙面繡。」
「噗嗤」一聲,蘇慕雲笑了道:「早知道這手藝這樣值錢,我便該漫天要價討個拜師錢。」
謝蘭亭聞言,鵝蛋臉上一雙清泠泠的水眸微微一挑,笑容明麗的道:「你現在知道可遲了,或者你現在先去收了司盈的拜師錢?」
話落,兩人笑作了一團。
不多時,謝蘭亭便起身帶了繡荷離去。
珠兒不解的問道:「謝小姐是有名的才女,隨便寫副字,畫張畫不比這捏針的事強,怎麼…」
蘇慕雲笑了笑,她沒有告訴珠兒的是,字也好,畫也好,若是送情郎自是再好不過。可這謝蘭亭想要討好的是燕王妃,未來的妯娌,字、畫當然拿不出手。繡條漂亮的抹額,又或是做一身好看的衣裳,那才是正理。
片刻後,明六爺在小廝的侍候下,進了雅室。
蘇慕雲舉了手裡的茶盞對明六爺道:「六爺,好茶。」
明六爺了然一笑,他自是知曉,蘇慕雲已然喝出是什麼茶。
「二小姐,你那枝髮簪,已經弄好,可要過目?」
蘇慕雲搖了搖頭,「不必了,六爺的手藝,我信得過。」
話雖是如此說,小廝還是將一個錦盒打開,放在了案几上。
便見錦盒之中那枝步步生蓮髮簪與蘇慕雲的手繪圖一致無二,因著精巧的手工,上等的美玉,時新的樣式,讓人一眼便不捨得的移目。
蘇慕雲使了個眼色給珠兒,珠兒上前合上盒子,取了銀票遞了去。
明六爺卻是將那銀票往前一推,看了蘇慕雲道:「在下有一事想與蘇小姐商議。」
蘇慕雲眸中劃過一抹瞭然,臉上卻是不動聲色道:「六爺請說。」
明六爺並不急著說話,而是取了桌上的茶盞,輕輕的啜了口茶,潤了潤喉嚨,才淡淡一笑,撩目看向蘇慕雲道,「在下想與蘇小姐合作。」
「合作?」蘇慕雲錯愕的看著明六爺,「怎麼個合作?」
「六小姐為寶慶銀樓設計樣式,我負責打造。」頓了頓,笑道:「每枝簪子不論售出不售出我都會六小姐一定的報酬,如何?」
蘇慕雲笑了笑,「六爺取笑了,彫蟲小技怎敢登大雅之堂。」
明六爺搖了搖頭,看了蘇慕雲道:「蘇小姐太自謙了。」
「六爺如此信我?」
「當然,我更相信二小姐不會讓在下失望。」
蘇慕雲聞言,端了案几上的茶盞,輕抿了口,續而抬目道:「不知六爺打算怎麼個分成?」
「每張圖紙不論是否售出,只要二小姐畫出,便是十兩銀子,如何?」
蘇慕雲但笑不語,只笑意中卻帶了幾分譏誚。顯見是對這樣的提議不滿。
明六爺略一思忖,看了蘇慕雲道:「二小姐有什麼想法,請直說。」
蘇慕雲這才放了手裡的茶盞,輕聲道:「凡是我提供的圖紙,但凡有人看中訂做,售出一枝十兩銀子,不計年份,不計店號?」
明六爺心下微怔,看向蘇慕雲的目光便多了幾分審視。
雖說仍是十兩,可他自是知曉,這其間的十兩差異多大。心下對蘇慕雲不由便刮目相看,又因已得了吩咐,略一沉思,便道:「好,便依二小姐所言。」
他答得這樣乾脆,到令蘇慕雲有些猶疑。但在看到明六爺清亮的眸光時,那份猶疑又消失不見。到得這時,蘇慕雲提到喉嚨口的心,「蓬」一聲,才落了回去。緊緊攥在袖籠中的手,也緩緩的鬆開。這才發覺,手心竟滿是汗水,雙腳也軟了許久。努力的鎮定心神,蘇慕雲看了明六爺道:「口說無憑,立字為據。六爺,請見諒,為了以後免多怨恨,慕雲先小人後君子了。」
明六爺點了點頭,令人取了紙筆來。
字據立好,明六爺收了字據,頗有意味的看了蘇慕雲一眼。臉上的笑似是帶了幾分氣苦又帶了幾分挪揄。
蘇慕雲自是知曉,明六爺笑意為何。
店是明六爺的店,全國那麼多分號,明六爺要當真誆她,分店售出她設計的髮簪,她又如何知曉,這銀兩又如何到手。
「六爺,慕雲行事雖顯張狂,但所謂防君子不防小人。多有得罪之處,還請六爺見諒。」話落,起身對著明六爺禮了一個福禮。
明六爺連連擺手,道:「二小姐言重了,生意人嘛,親兄弟明算帳,凡事講個清楚才好。生財不傷和氣,自是大家都好。」
蘇慕雲心間對明六爺便又多了幾分好感,對於那即將分得的一杯盛羹,自是信心又多了一倍。而前世的記憶裡,明六爺不僅是個君子還是個樂善好施的人,成為天下首富後,年年拿出錢賤救濟窮人。
這樣的人,當不會在售出上做假,坑她的銀子!
只蘇慕雲卻不知道的是,明六爺不坑她,可別人要坑她啊。還興誓旦旦的說:「有腦子的女人太麻煩,又有腦子又有錢的女人就更是麻煩。我已經夠麻煩了,絕對不能再麻煩。」
於是蘇慕雲每每在知道自己有多少錢,然那錢卻不可能有落進她口袋之日後,恨恨的對天發誓,這一輩子,一定要讓那個人,吃不好,穿不好,讓他償償有錢人受窮是什麼滋味。
於是,後來很長的日子裡,某個人外面穿得光鮮,裡面的衣服卻是補丁打補丁,走出去桃紅花色,可吃的一日三餐頓頓是韭菜炒豆腐,豆腐炒韭菜。以至於,當他再看到豆腐和韭菜後,會下意識的打飽嗝。卻又苦於妻悍無比,委屈也得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