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風雪初停,武寧讓人在內殿鋪了厚厚的褥子墊子,抱了胤禛送來的那隻小狗坐在窗下。
雍正四年,因著民間錢貴銀賤,破壞錢法,天子下令禁止使用銅器,除樂部等必須使用黃銅鑄造的器皿外,一律不許再用黃銅製造,紫禁城中各宮嬪妃亦是大量使用瓷器陳設、用具來代替銅具,是以武寧的春禧殿中連往常的黃銅熏香爐都不見了,只有瓷器滿屋。
瓷器易碎,她抱著那小狗便分外小心。因為那隻小狗抱來的時候脖子下拴了一隻小鈴鐺,跑起來滿地清脆響。武寧便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小鈴鐺。
胤禛第一次聽見這個很接地氣的名字,背過臉去笑了半天。
「小鈴鐺?好好!好名字!哈哈!」,他勉強做出捧場的神情。
武寧鬧了個大紅臉,心裡卻依舊覺得這名字不錯,又好記又朗朗上口。
「是不是?小鈴鐺?」,武寧抱起它。
小鈴鐺掀起了兩隻爪子,黑葡萄一樣的眼睛盯著窗外看了看,軟軟地趴下在武寧胸前,抱住她的脖子,清明正進來,見狀道:「娘娘,仔細它又蹭了您一身毛。」,武寧聽了,低頭看去,見自己深紫色旗裝上果然不少白毛。清明拿了細毛刷來輕輕替武寧刷了前襟和膝上,順手從刷子上揪下了一大把白毛。
「娘娘,這都可以編個穗子了!」,清明攤開手掌,笑著對武寧道。
武寧也笑,邊笑邊有些不放心地去摸小鈴鐺的脊背。
其實現在這個天氣,小鈴鐺不該掉毛,武寧安慰自己估計是殿裡的暖氣太足了,它以為春天來了?
她攤開書卷,右手拈了一塊點心,小鈴鐺正被主人順毛順得愜意,見武寧不睬它了,便氣惱地伸出爪子撥了撥武寧的手臂,又翻轉過肚皮來在武寧膝蓋上打滾。武寧沒留神,手中的書卷一下子被小鈴鐺碰翻了,那點心滾落在書本上,立刻留下了老大一個油印,小鈴鐺見闖了禍,身手敏捷地翻身跳上桌,一陣風似地躍過桌上點心碟,立即往殿外衝去,正巧荷田捧了東西進來,被小鈴鐺一撞,險些把手上東西摔了下來。
清明見狀,笑著正要去捉小鈴鐺,小勤子便打發人來報,說是萬歲爺正在往春禧殿來,武寧趕緊站起身,對著鏡子整了整妝容,又補了些粉,扯了扯衣裳,剛剛覺得滿意了,外面已經通報:「皇上駕到!」。
院裡院外撲通都跪了一地,武寧也迎了出去,道:「嬪妾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胤禛擺了擺手,正要說話,驀地裡躥出一抹白色的小小身影,卻是小鈴鐺見到他,高興地直搖尾巴,又扯著胤禛明黃衣角下擺,嗚嗚地要胤禛抱它。
胤禛彎腰拍了拍小鈴鐺的腦袋,與武寧坐在一處,見桌上是一盤冰糖鴨肉蝦醬酥餅,酥皮掉了一桌,還翻了幾塊扣在桌上,沒來得及收拾,便瞭然笑道;「這是小鈴鐺幹的好事。」,小鈴鐺伏在他腳下,彷彿能聽懂人話一般,哼哼唧唧了兩聲,將腦袋垂下去,用頭頂抵在胤禛的腿上,拱了又拱,是個很委屈又苦惱的姿勢。
武寧抬眼看了清明一眼,清明輕手輕腳地上前來,想要抱走小鈴鐺,小鈴鐺雖然埋在胤禛腿上,卻像背後長了眼睛似的,一甩頭避開了清明的手,胤禛心情頗好地笑起來,伸下手對著小鈴鐺的頭頂就是一陣亂揉,又伸出手讓它舔,從頭到尾摸了它幾遍,然後手上一用勁,把小鈴鐺攔腰抱到了自己腿上。
小鈴鐺兩眼放光,四條小短腿又開始不安分地蹬起來。它這陣子被武寧養得胖了,身軀像個毛球兒一般,眼看著動著動著,後半身體就開始往下滑。
小鈴鐺用兩隻前爪吃力地扒拉著龍袍,想把身體重新蹬上來。胤禛一伸手將它給重新撈上來,然後對著一手的白毛愣了愣子,發現了問題:「怎麼掉毛這麼厲害?」。
養狗的小太監被人叫了進來,來春禧殿這麼久,他還是頭一次踏進內裡,更不用說是要去萬歲爺跟前了,整個人都抖了起來,臉色白得像張紙。
小喜子看他可憐,安慰他:「皇上怎麼問,你就怎麼說。」,養狗的小太監哼哼著應了,呼哧呼哧地到了胤禛跟前,磕了頭,胤禛面色也還好,只是指著小鈴鐺道:「怎麼回事?掉這麼多毛?」,他知這人是行家,是以口氣中倒是詢問之意多於責備。
小太監戰戰兢兢地上前又探看了半天,趴下磕頭,也道是因為殿裡暖氣太足的原因,武寧見自己推斷果然不錯,微笑著對胤禛道:「皇上,這個容易,日頭足的時候,讓小鈴鐺在外面跑上幾圈便是了,只是……」,她猶豫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小鈴鐺的腦袋,憐愛地道:「就怕糾枉過正,又把這小東西凍著了。」,小鈴鐺見武寧拍它腦袋,轉了頭過來,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舔了一下武寧的手。
胤禛抬手道:「朕自有辦法。」。
武寧:「……?」。
因著已經是臘月裡了,按照祖宗規矩,從臘月初一開始,便要準備著過年。這過年其中第一件事便是皇帝要開筆寫「福」字,用晚膳時候,兩人正說到了這事,胤禛來了興致,飯後便讓人去乾清宮拿了筆墨硃砂送來。他執了黑漆刻金字筆管,筆尖舔了硃砂,在金雲龍花紋底的絹上不疾不徐寫出一個「福」字。
武寧注視著筆管上「賜福蒼生」幾個字,心裡卻亂蓬蓬地七拐八繞,想到了選秀女的事上。
可不是麼,已經快過年了。
過完年,該來的也要來了吧?
胤禛寫好了那福字,拿開鎮紙,端詳絹上字跡片刻,笑著道:「不錯罷?」,武寧一怔,回過神來,忙道:「皇上的字,風骨錚錚,蒼健有力,嬪妾覺得好得很。」,胤禛笑著調轉了筆管,用末端指著她道:「年紀越大,嘴巴倒越甜!」,他本是隨口說說,武寧聽在耳中,心裡卻一澀。
胤禛寫好了這第一個「福」字,交給蘇培盛拿去,按例應掛在乾清宮正殿。見蘇培盛帶著小太監捧了福字出去捲裝了,他又沾了硃砂,笑著對武寧道:「今年的第二個『福』字,朕寫給你,好不好?」,天子之書「福」字,有的賜予後宮嬪妃,有的賞給王公大臣,人人皆以得御筆為榮。
武寧連忙蹲身下去道:「嬪妾謝皇上!」,胤禛抬筆欲寫,忽然停了停,道:「這副絹布,你未必喜歡罷?」,便揚聲叫了清明進來,道:「朕去年賞給你們娘娘的『福』字,用的絹布可還在?」,清明屈了屈膝,道:「回萬歲爺,那絹布在呢,容奴才找來。」,胤禛揮手道:「去!」,不一會兒,果然清明捧了一卷銀絲月白天地絹回來。胤禛看了,點頭道:「是這種。」,又對武寧道:「朕不用硃砂,將你的墨拿來。」。
武寧捧了墨過來,胤禛鼻中聞見陣陣幽香,那香味混合著墨香,絲絲入骨,說不出的牽魂引魄。胤禛指著墨硯,對武寧奇道:「這墨……?」。
武寧略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嬪妾喜歡胭脂上玫瑰花瓣的香味,故此挑了些胭脂泡進墨裡,寫出來的字紙也留了香。」,胤禛邊鋪了紙,便笑著搖搖頭,道:「虧你想得出來!」,卻覺那香味縈繞鼻端,一時胸中寧靜,他定了定神,執筆寫了個「福」字。
他寫的是草書,右偏旁的下半部「田」,看上去像未封口,寓意疆土無限,國富民安;整個右半邊看起來又有些像「壽」字,寓意多壽多福。
武寧側著頭見他寫完了,方伸手去拎起,盈盈下拜道:「謝皇上。」,胤禛將筆在筆架上擱了,笑吟吟地道:「後宮之中,今年的『福』字卻是你拔了頭籌!」,見那絹微微飄揚,上面墨跡未乾,便伸手撥過對武寧道:「別沾在身上。」。
兩人走到寢殿內坐下,武寧抬手服侍他更衣,胤禛卻順勢握住她手,微微側了頭盯住她道:「今天這是怎麼了?有心事?」,武寧道:「皇上多心了,嬪妾沒有。」,說著伸手去幫胤禛解衣上扣子,胤禛微微皺了眉頭,問一邊清明道:「今天有誰來了你們娘娘這裡?」。
清明望了一眼武寧,遲疑著道:「回皇上,奴才……今日娘娘一整天都在春禧殿,沒出去,也沒人來。」,胤禛聽了,轉回頭審視著武寧面上神情,口中對眾人道:「出去。」。
一時殿中只剩了武寧與他兩人,胤禛將她擁入懷裡,柔聲道:「寧兒這是怎麼了?說給朕聽聽。」,又道:「此間只你我二人,不用自稱『嬪妾』。」,心中卻暗自思量:自己如此看重春禧殿,這宮裡敢為難武寧之人恐怕一隻手也數的過來。
他心中一個個人排查過去,卻都想不出什麼緣由。武寧聞著他身上淡淡熏香,忽然抬手抱住胤禛,將臉埋在他窩裡,輕輕道:「胤禛……」。
胤禛自登基以後,極少聽到武寧這般大膽呼他名諱,心中一跳,生出柔情,緊緊攬住她。知她不想說,一時也不勉強,只是一遍遍撫著武寧後背,輕輕吻了吻她鬢髮,望著殿外如墨天色,撥開話頭笑道:「朕寫的那『福』字,你準備掛在春禧殿哪兒?」,便聽武寧悶悶道:「還有幾十天就是五年了。」。
胤禛一愣,不明其意,隨口道:「不錯,馬上便是雍正五年。」,說完這句,腦中電光火石地一轉,想到一事,明白過來,不由得啼笑皆非。
作者有話要說:
歷史上的雍正很喜歡狗,以下是一些零碎的史料,都是雍正的旨意,叮囑得好細:╮(╯_╰)╭
五年正月十二日,傳旨:給造化狗做紡絲軟裡虎套頭一件。再給百福狗做紡絲軟裡麒麟套頭一件。
五年二月二十日,傳旨:原先做過的麒麟套頭太大,亦甚硬,爾等再將棉花軟襯套頭做一份,要收小些。……於三月初五日,做得白綾面、藍紡絲襯棉花裡麒麟衣一件,隨月白縐綢裡套頭一件,郎中海望交太監王太平持去訖。
五年三月四日,傳旨:「做圓狗籠一件,逕二尺二寸,四圍留氣眼,要兩開的。……做成呈進」。奉旨:「此狗籠收小二寸,另做一件。」(按:此狗籠自傳旨至竣工竟歷時一年零二十一天)
七年正月九日,傳旨:給造化狗做的虎皮衣硬了,著再做軟虎皮衣一件。
七年九月二十五日,傳旨:虎皮衣上托掌不好,著拆去。再狗衣上的鈕絆釘的不結實,著往結實處收拾。
八年二月三日,傳做豬皮狗衣一件。
十年十一月九日,傳旨:貂皮狗衣一件、豬皮狗衣一件,因圓明園隨侍年久,經夏蟲蛀落毛,難以應用,欲另換做貂皮衣一件。再做一木匣盛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