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市冬季的風最是狂躁,捲著枯葉塵屑迎面撲來,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又帶走體外布料縫隙間最後一點溫度,讓人從皮膚一直寒到骨髓。
沈晴蜷縮著坐在街角,上身穿著不合時宜的薄衫,下身套著一條髒兮兮的牛仔褲,原本就瘦削的身材在寒風中更顯得單薄,街上人來人往,竟有人可憐她,在她面前扔下了幾枚硬幣,她也默默收進了懷裡。如果有人湊近了去看,也許會發現她的臉上正帶著不正常的紅暈,眼神也渙散的厲害——連續三天的流浪,她已經到極限了。
沈晴不是d市的人,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她舉目無親,甚至連熟識的朋友都沒有,身份證早就被扣在家裡,手機和錢包從進了學校的一刻起就被沒收了,軍大衣太過醒目累贅,在翻牆時被她扔在了公廁。她不能給家裡人打電話——他們會把她重新送回去,她也不記得任何朋友的電話號碼,她現在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這一介自由身。
初時,沈晴還能依靠著還算整潔的外表去超市蹭口試吃,而現在落魄的外表讓她看起來更像是個女性流浪者,去了超市人家都是嚴防死守地盯著她,別說蹭口吃的,討口水喝都難。
可就是這樣,沈晴硬是餓著肚子,靠著喝自來水一路硬撐到了現在,她在地下隧道熬了兩個晚上,隧道的一頭還睡了幾個流浪漢,沈晴躲在隧道的轉角,壓根不敢正經闔眼,哪怕聽到一點最細微的動靜都會驚起。
昨晚她開始發燒,凍得跟冰塊一樣的手摸不出額頭的準確溫度,只知道貼著額頭的手掌正在緩緩回暖,而額頭處反而像壓了冰塊一樣涼爽。
恍恍惚惚間,彷彿又回到了高中那年,於娟跟她還都懵懵懂懂,兩個人窩在臥室裡一起看肥皂劇,於娟似乎生來眼淚就多,每每她還沒看明白那錯綜複雜的n角戀關係,於娟已經哭得跟淚人一樣了。
她把紙巾遞到於娟手邊,還不忘嘲笑她兩句,於娟就伸手掐住她腰間的軟肉,左轉三圈右轉三圈,直到她嗷嗷叫著求饒為止。
我好想你。
沈晴從兜裡摸出了幾枚硬幣——那還是剛才路人扔在她面前的,她早就在兜裡摩挲無數次了,一共四枚,花一塊跟於娟打電話,花一塊買塊麵包,再去前面的超市衛生間喝口自來水。
還有兩元,或許她能坐兩班公車,坐到這個城市的邊緣,離自己生長的城市更近些,或許她可以再買兩個麵包,再撐兩天,直到於娟來把她帶回家。
沈晴強打精神站了起來,起身的時候一個用力過猛,險些栽倒,扶著牆才止住了眩暈。
「打電話。」
沈晴把手裡捂得極熱的一元硬幣放在桌上,看到便利店員那異樣的目光,竟然沒有半絲難過,只剩下了一點喜悅。
很快……很快……
她一個鍵一個鍵按下了心中那串默念千百遍的數字,生怕按錯了一位。
很快了……
「喂?」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
沈晴深吸了一口氣,恢復到平日那中氣十足的腔調:「娟兒,是我。」
「阿晴?」電話那頭的女聲帶著怔忪和不可置信。「你不是……去寄宿制學校了麼?」
沈晴是被家人強制送進了自強學校的,甚至連知會於娟一聲的機會都沒有。於娟不可能上門去詢問沈家父母,而從同學那道聽途說來的消息就是,沈晴是去了一家寄宿制民辦學校,她的父母想藉此斷掉兩個人的聯繫。
「娟兒,我想你了。」沈晴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頭暈都一下子好了許多,膩歪歪的腔調聽的人雞皮疙瘩都能起來。「我逃出來了,我不想回去,你來接我好不好?」
「逃出來?」於娟的聲音明顯頓了頓。「你……」
「見面再說吧,娟兒。」沈晴看著電話上計時不斷地跳,只想跟於娟再多談兩句情。「娟兒,這一陣我想你快想瘋了。」她在裡面呆了半年,如果不是想著於娟,她覺得自己可能根本熬不過來。
「阿晴……你現在在哪?」於娟問。
沈晴問了店員地址,複述給了於娟:「娟兒,你路上別著急,坐火車小心點——」
於娟支支吾吾應了一聲,讓她在原地等著,沈晴忽然覺得電話另一頭女生的腔調有些說不出的陌生,平時的於娟根本不是這樣的。
沈晴說:「娟兒,我喜歡你。」
於娟「嗯」了一聲。
沈晴逼問她:「你喜歡我麼?」
於娟又「嗯」了一聲。
沈晴放下電話,買了一個一元一包的麵包,幾口吞進了肚子,不顧店員的目光蹲在了門口。
直到兩個小時後,她等來了一輛麵包車,下來的兩個男人身上的迷彩服無比眼熟,只是因為她在便利店裡才沒有動手。
沈晴從頭涼到了腳:她從聽到於娟的聲音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在胸口埋下了一根引線,明知道危險,卻依然期待它炸開的是一朵絢爛的煙火。
而它只引爆了一個炸彈,毀掉了她所有的希望和深愛。
她把另兩枚硬幣扔在櫃檯上,瘋狂地按著「重撥」鍵,手指都在顫抖,直到電話那一頭響起了於娟哽咽的聲音,顯然剛才她是一直在哭著的:「喂……」
「娟兒,我喜歡你。」沈晴忽然失去了平日巧舌如簧的能力,只會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我知道……」於娟再開口已經不再哽咽,只帶著鼻音。「沈晴,你還不明白麼?我們不可能了。」
「沈晴,今年你二十了,我二十一了,我們都該長大了。」
「你能在別人歧視的目光下過一輩子麼?你願意把你全部的青春都消磨在跟家人抗爭上麼?就算你能不在意別人的目光,可我做不到。」
「這半年沒人比我想的更清楚了,阿晴,是我對不起你,我也喜歡你,可喜歡不是生活的全部。阿姨為了咱倆的事情,已經進過一次醫院了——我媽媽年紀也大了,她跟阿姨一樣,根本接受不了……你能明白麼?」
說到最後,於娟還是泣不成聲了:「剛才我給阿姨打電話……她說只要你明白,她立刻就接你走。」
沈晴的一雙眼睛黑得空洞,裡面曾經有過什麼,可現在已經消失了,只剩下淚水肆意地流淌。
「那我呢?於娟,我怎麼辦?」
「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喜歡到只剩下你。
為了你,為了你的父母,為了我的父母,為了別人的目光。
那麼,我怎麼辦?我的喜歡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