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城外,程府。
程啟滿面紅光地從車上下來,甩開小廝攙扶,哼著小曲往裡走,一路上心滿意足還帶著幾分得意地望著兩旁花木建築。
幾年時間,這片荒地已經建成他們一家安樂窩。
地盤雖大,程啟和張歆都不喜歡宅院深深,進了家門還要騎馬坐車才能到住處,故而將日常居住房子都蓋在靠近街地方,自家人院子都離得不遠。
山上原有大樹全都保留,又種了些果樹藥材,零星蓋了幾處竹樓草堂石屋,也有精緻亭子館閣。興致起來,可以換著花樣住。也可以接待客人。
程啟習武,也要兒子們能夠防身,家裡請了南少林武師,還有教習弓馬師傅。父子三人各有一匹從北方尋來高頭大馬。饒著山坡修了馬道。
這程家是親戚朋友鄰居家孩子眼中樂園,個個都愛來做客。女孩兒最愛是山腳蔦蘿居,裡面奇花異草,四季繽紛,清涼避暑,最惹眼是大樹上垂下幾個鳥巢狀鞦韆,被綠籐覆蓋,點綴著淡雅小花。小僅容一人坐進去,大可讓兩三個身量未足女孩躺在裡面聊天午睡。
男孩兒最愛是山頂樹屋。攀到樹頂,可以看得很遠。兩棵大樹上零落地搭著幾間小木屋,以繩梯連接。兩樹之間更以纜繩結成天梯,是精力過旺小子們冒險撒野好地方。
程啟只有兩兒兩女,加上侄兒侄女,也不過八個。可這園子裡整日充滿孩子歡聲笑語。廣闊有趣園子,美味特別吃食,和藹可親有問必答主母,興致起來打頭帶他們玩鬧得主人,只要來過一次,沒有哪個孩子不吵著鬧著想要再來,個個想跟程家孩子做朋友。
古板男人可能有看法。女人們很少能抗拒孩子們強烈意願。再說,能在程家多認識同齡孩子是好事,小孩子們一處玩耍,大人也可以交際,說不定就有助益,將來說親也可不盲婚啞嫁。
程啟喜歡朋友愛熱鬧。只苦了性子清冷張歆,還是程秀指點,教她借口事多,顧不過來,把大姑姐請來,專門負責外交。
二房兒子比老子娘還會折騰,瞞著父母拿老宅他們房子去抵押借錢,還不起。人家上門趕人,要占房子。事情鬧大,最後大房出面贖回了房子,卻也不讓他們繼續住下去了。
二房沒了田產沒了房子,只能靠打秋風過日子。
唐氏是誥命夫人,自有威嚴,一向不愛理她。董氏厲害,又被她得罪很多次。劉氏覺得分出來單過程啟張歆好欺負。程啟缺心眼。張歆再怎麼能幹旺家,出身不好是事實。
二房徹底垮了。大姑姐也就跟他們分開,帶了庶女和家當,自去找住處,還怕給她爹娘弟弟纏上。
阿兔阿雲都嫁了。阿松阿興都在城裡各自買了個小宅子,搬了出去。張歆當初自己蓋宅子空出來,就將主院低價租給大姑姐,客院留著給陳家親戚進城歇腳。
大概這個女兒真是她天敵,自從大姑姐來到,劉氏再沒來騷擾過程啟和張歆。
張歆起初心裡有些打鼓,生怕大姑姐這尊佛請進來送不走,不想相處起來,竟異常容易。
先祖母是士族大家出來小姐,大姑姐跟著她長大,完全是按照大戶人家當家主母培養,學識眼光氣度都不差,待人接物很知拿捏分寸。只可惜有個不著調娘,議親不順,最後更攤上那麼個夫家。
大姑姐對誰都能客客氣氣,笑臉相迎,唯獨將親弟做敵人,視生母為仇寇。張歆暗問程啟程秀,二人都言不知內幕,莫非前世冤孽?他人家事,張歆問兩句也就罷了。
程啟幫大姑姐賺過些錢。張歆於困難時伸手,又照顧了她面子。大姑姐很是感激,便替張歆做不喜歡交際,不好做惡人,又不逾越本分。雙方相處頗為融洽。
回到這個園子,程啟最得意這個樂園是他們夫妻自己設計佈置,帶著孩子親手參與建造。尤其蔦蘿居和樹屋,一大半工作都是一家子上陣,自己完成。
他們夫妻培養孩子思路與別家不同,首先是身心健康,然後生活自理,接著一技之長,文成武就,齊家治什麼都往後排。
老大曉揚,誰家娶了去,是誰家福氣。老二小強天分最好,小小年紀,能文能武。老三阿友還不開竅,跟著哥哥學,也有個二三分。最小曉舞性子爽利,能言善辯,個頭雖小,不容小看。
父母和睦,手足友愛,生意順利,尤其想到妻子兒女,程啟便覺人生美好,萬事如意。
美滋滋地踱進主院,才對丫頭問了句:「奶奶在做什麼?」
「爹。」曉舞聽見聲音,蹦蹦跳跳地跑出來迎他,卻在三步外停住,抽抽鼻子,瞪圓眼睛:「你又去喝酒了?好臭,好臭!」
「就喝了一點點,沒醉。」程啟笑呵呵,有些心虛地回答,伸手摸摸小女兒頭頂,往她出來那間房裡走。
曉舞皺著眉,撥開他手,跑到前面攔住:「爹你臭死了,不要進去薰著娘和姐姐。」
屋裡傳來張歆聲音:「曉舞,知道你爹喝了酒身上臭,還不快去放水讓他洗澡?」
曉舞答應一聲,一蹦一跳地去了。
程啟走進屋,看見曉揚坐在張歆身邊,本有事要同老婆商量,倒說不出口了。
曉揚知機,站起身叫了聲「爹」,收拾了自己拿來東西,笑著說:「娘,我拿回去,再看看。」
張歆點頭,等曉揚出去了,才問丈夫:「什麼事?還不能讓曉揚知道。」
「今天是老七請我喝酒,說是想給曉揚說門婚事。那孩子我也見了,還行。」
張歆皺眉道:「曉揚親事是娘在張羅,七少也不是不知道。他有此美意,不去娘跟前提,先鬼鬼祟祟地拉攏你,又盤算什麼呢?他們父子幾個都不是好人,你少理他。」
程啟懶洋洋地往對面椅中一坐,端起張歆面前喝了一半還有些溫熱茶一口氣喝乾:「他還能盤算什麼?矮子裡拔將軍,老七還算好,至少長還是人肝人肺。」
「他盤算什麼,我不管。把我女兒算計進去,我不依。曉揚親事,娘先挑著,最後得我同意,曉揚點頭。」
「我知道你中意陳景秋。他娘是你在泉州第一個朋友,幫過你。那孩子也是個好,對曉揚也真心。他老古板阿公是去年沒了,可他那個爹也是榆木腦殼。還有他叔叔嬸嬸。我女兒嫁人,可不是送去給人挑揀。」陳家老太爺說張歆再嫁之舉有傷風化,不許陳大奶奶與張歆來往。這些年下來,兜兜轉轉,總有見面時候,張歆和陳大奶奶原沒很深交情,現在更是君子之交。倒是程啟一直記著仇,聽說南安縣城陳家就沒好臉色。
曉揚情況特殊,不好按常規挑女婿。陳景秋前年到泉州來上學,以子侄之禮上門拜見,又拚命與阿松阿興小強攀交情,多方打聽曉揚情況,那點心思都寫在了臉上,家裡給說親事都被他想法推掉攪黃,為此被他阿公打罵禁足。張歆喜歡他自己有主見,不畏家長強權,肯用心。況且當年是陳大奶奶先相中曉揚,婆媳兩個能夠接納天足媳婦,也算開通。
陳景秋目前在張歆女婿候選人名單上排第一。不過,要說決定,還太早,且多看看再說。
曉揚婚事,他沒決定權,只有否決一票,發表過意見,也就丟開了:「老七說——」
「爹,快去洗澡!水給你放好了。」曉舞跑進來,拉了他就走。
「我跟你娘說話呢,你這孩子忒沒規矩!看看你姐姐……」程啟一路教訓女兒,一路被女兒教訓。
張歆好笑地搖頭。
阿友生下來兩天就被交給了奶娘,抱到祖母院裡撫養。程啟每年有幾個月要出海。張歆事務繁多,很多時間也不與公婆住在一起,只有去給公婆請安時候能看見他。有婆婆和奶娘在場,還不好隨意親近。親子紐帶沒能建立好。
阿友長相性格都向程啟。然而,程啟因為曉揚和小強兩個,有了先入為主認知,總覺得這孩子不好,跟爹娘不親,沒心沒肺。
其實,曉揚和小強對母親依戀,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在他們人生之初好幾年,只有媽媽一個親人,一個依靠。阿友沒心沒肺又何嘗不是無憂無慮幸福?
程啟認識不到這些,想來想去,竟覺得是奶娘緣故。等到曉舞出生,他比張歆更加熱情地主張母乳餵養,由張歆親自帶。
董氏跟前有了兩個孫子,也難再照顧小孫女。小強大了些,不再吃醋,還知道照顧妹妹。曉揚更是已成為張歆幫手。張歆手上大半事務也上了軌道。曉舞得以吃媽媽奶到一歲,在媽媽身邊,享受著姐姐呵護,哥哥疼愛,幸福地成長。
曉舞容貌酷似媽媽,只是皮膚沒那麼白,健康活潑,精靈開朗,是程啟心肝寶貝。
小丫頭跟姐姐呆時間最多,有樣學樣,出門做客或者有外客時,端莊規矩,儼然淑女,在自己家裡,尤其對上老爸,管頭管腳,經常管得程啟跳腳:「小小年紀,這般囉嗦!比你阿嬤管得還寬。」
張歆只是笑看著程啟與他前世情人是如何相處。
聽見曉舞被曉揚叫著,回了她們自己院子,張歆等了一會兒,估計程啟該洗完澡了,拿了他乾淨衣服,從後面小門出去。
後廊下,三面牆一面高高竹籬圍住是個大大露天浴池。四下爬著草本開花爬籐植物,池邊種了喜濕觀葉植物。水灌在高處木桶竹管裡曬熱,要用時候放下來,不論淋浴還是盆浴都很方便。
程啟在發呆,皺著眉,偶然還歎口氣。
張歆把衣服放在池邊架子上,問:「什麼事發愁?」
「家主一代不如一代。程氏前景堪憂。放任這麼下去,程氏垮了散了,對我們都不利。可不放任,就要內鬥,只怕垮得散得更快。」
張歆想了想,笑道:「我倒有一個法子,弄得好,可保程氏基業長久。」
張歆法子是把程氏航海事業企業化,股份化。按照對家族公共資源貢獻計算股份,大決策召開股東大會,結合人數和股份進行表決。一般決定由大股東和小股東代表組成管理委員會商議決定。從管委會中選舉執行委員分別管理各項日常事務。家主總領全局,負責協調溝通。有分歧事,執行委員們開會討論,解決不了,上交管委會,還解決不了,開股東大會。管委會之外,股東們另外選舉產生,或者聘請族中德高望重者擔任,設一個小型監察處,定期審查賬目和工作記錄。管委會委員,執行委員,監察處成員定期改選替換。
程啟聽得有點暈,卻敏感地意識到這是個分權辦法,可以架空家主,讓中小船主參與決策,提高家族向心力,以及決策管理透明度,正可解決程氏家族積痼成疾問題和矛盾,設計得好一定能贏得廣大中小船主擁護。當下,對老婆大人敬佩和愛戴又上了一層,歡喜道:「好主意!我明日就去同爹商量。」
放下煩心事,就起了旁念頭,程啟拉住張歆手:「阿歆,今日水好,你一起洗呀。」
張歆使勁想要甩開:「鬧什麼?被孩子看見。」
「沒事。曉舞被她姐姐叫回去了。小強和阿友這時候該在做晚課——」
「爹,爹,你怎麼不同我們一起做晚課?跑去喝酒,回來還不做晚課——」說曹操,曹操到,阿友大呼小叫地穿過正屋,跑來抓人,還對母親告狀:「娘,爹不乖,逃晚課。」
「哦,你同爹慢慢說。聲音不要那麼高,不是大聲就有理。」張歆笑著抽身回屋,留下父子兩個理論。
阿友和阿遲同日出生,性格差異是程啟程放放大加強版。阿友偏瘦結實,極其好動,膽子又大,經常搞出些匪夷所思事情。阿遲從小有些發胖,安靜,沒阿友那麼靈活,偶然被阿友鼓動著一起幹點什麼,阿友沒事,他就會碰著摔著生個小病什麼。
阿友在祖父母身邊長到三歲多,實在不好繼續把他同阿遲放在一起養,他自己也鬧著要住到爹媽這處園子裡來,才回到父母身邊。這小子愣頭愣腦,不親爹娘,也不怎麼服從祖父母,好在極其崇拜信服哥哥。小強說一句,比爹媽十句都管用。因而,張歆都不怎麼直接教育他。
程啟被兒子抓包,跑了老婆,氣急敗壞地抓過一條毛巾遮住身體:「混小子,出去!快回去做晚課!是你功課,不是爹。」
聽見小兒子回嘴:「爹,聲音不要那麼高,不是大聲就有理。」張歆腳下一個趔趄。
正屋裡,小強悠閒自得地自己倒水喝,看見她進來,笑嘻嘻地站起來:「媽媽。」
他比同齡人高,瘦長結實,眉目明朗,笑起來滿臉陽光。
「是你攛掇阿友來找爹理論?」
「才不是。是他自己站樁累了,打拳又打不贏我,肚子裡有氣,出門碰上曉舞,非要過來。我不過是沒能攔住他。」
孩子多了,事情多了,張歆能給小強時間和關注少了。不過,小強隔幾天總能自己製造出機會,跟媽媽單獨相處一陣。
張歆心知肚明,卻不點破。母子兩個都很喜歡並珍惜他們之間這點小秘密。
小強帶了一篇作文來獻寶:「媽媽,我昨天寫,先生誇我寫得好。」
小強聰明,記憶力尤其好,對付學堂那點功課很輕鬆,同比他大三五歲孩子一起讀書,還是冒頭拔尖。他那先生在當地也算名師,看好他才華,惋惜他不能參加科舉,將程啟當作逼娶寡婦,斷送他本來最可能中解元中狀元學生前途惡棍,深惡痛絕。
張歆看完兒子作文,稱讚幾句,問道:「你讀書作文都比同學強,卻不能科考,覺不覺得難過?」
小強坐在他腳邊矮踏上,把頭靠在媽媽膝上,笑著搖頭:「我不能科考,所以什麼書都讀,不像他們只讀會考幾本,所以作文才比他們好。他們都想做官,我就不覺得做官有什麼好。爹大伯,還有叔祖,不是都做過官?也沒聽說有什麼成就。干舅也算清官好官,我也沒見他給老百姓真做什麼實事好事。想要又不敢多要,想貪又不敢多貪,想占好處又要好名聲,我都替他累得慌。」
余同知後來升成余知府,在泉州幹了一任,轉調他處,仍在閩中。余老夫人住得慣了,沒有隨去赴任,仍在泉州。小強象張歆,和老夫人王氏潘氏都親近,對他家官老爺不感冒。
張歆摸著兒子頭問:「那你想做什麼?」
小強想了想:「還沒想明白。有幾件事想做,可都是小事,幾個月,最多一兩年就做完了。」
張歆笑著鼓勵:「那你先把這幾件小事做完,再想要做什麼大事。」
「嗯。」
母子倆又說了幾句話,小強滿意了,走出去勸住還在同爹理論弟弟,拉著他回去做完晚課。
程啟胡亂穿上衣服,氣呼呼地回到屋裡,抱怨說:「阿友臭小子,沒大沒小沒規矩,欠教訓!怎就不能學學他哥哥?還是小強好。」
張歆嗆了口口水,平復下來說:「娘說阿友像你小時候。」
董氏原話是笑話程啟現世報,因為程啟從小最讓她操心,最會惹她生氣。
程啟理屈,囁嚅分辨:「我哪有他那麼混?規矩上從來不錯。」
「那就是我不好。沒教他學好規矩。」程老夫人和董氏都是很講究規矩。
「不是,不是。就是臭小子不好,不好好學。」程啟諂媚地笑著,湊上前:「阿歆,你忙了一天,肩膀酸不酸?胳膊累不累?我給你揉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