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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傾訴(下) 文 / 楚湘雲

    「後來呢?你母親去世以後?」張歆聽故事上癮了。

    最難的部分都說了,李元川接著滿足她的好奇:「母親去世時,我十四歲。父親帶走了她的骨灰,送我去修行。十八歲,我打敗三個師傅,藝成出師,去熊本城找父親討要母親的骨灰。

    「我要履行對母親的諾言,送她回松江。父親反對,說李家根本不在意她,折磨了母親十五年的心頭苦,可以說都是李家逼的。我不管,我只知道母親想回松江,葉落歸根。

    「我和父親對了一仗。父親武藝高強,富有經驗,可畢竟年紀大了,做了這麼多年大名,已經很少親身作戰,又怕傷了我,手下留情。最終,我擊敗了父親,帶著母親的骨灰去了松江。

    「我沒去找李家,而是托人在李家老宅附近買了一塊地,建了個小莊園,將母親葬在後園。我本想陪著母親安靜地守孝三年,又不得不遵從父命,接手熊本幫。

    「自父親返回九州,熊本幫實力大減。大田很忠心,可能力魄力都不足,能撐那麼多年,也算不容易。

    「打卻仇敵,憑借武力,讓熊本幫重新在海上立足,不難。難的是存活下去,履行對大名的義務,又能不騷擾明國沿海。我一面與海盜中最強的明國人協議,一面上岸尋找商機。明國將海盜都稱為倭寇。其實,海上最厲害的勢力還是明國人,很多真正的倭寇還得聽他們的。還好,他們還肯給我點面子。

    「藉著這些朋友的門路,我在松江以商人身份行走,見到李家行商的幾房,也見到了母親最小的哥哥。他和母親從小親近,見到我就有些疑惑。那時,我的外祖母還在世,聽說後,設法與我見面,與我相認。因為這個緣故,加上行商的那幾房想要通過我與海上之人交易,李家對外就聲稱我是他們家族遠支子弟。

    「李氏的主流並不真的承認我。外祖母去世,喪禮剛完,母親的兩個嫡親哥哥就請我不要在松江居留,最好也少去明國,以免被人看出端倪,影響李家聲名。那以後,我再沒見過這兩個嫡親舅舅。」李元川苦笑:「母親想讓我做明國人,我讓她失望了。」

    「你已經做得很好,這完全不是你的錯。是你母親沒搞清楚情況。明太祖建立的戶籍制度,何等嚴密,如今鬆弛了些,也還能把人卡死。」張歆對此深有體會,又因李元川的遭遇有些感慨:「說來說去,只能怪你們母子生的時候不好。換一個時代,你母親嫁得日本貴族,還是一方諸侯,身份顯赫,有權有勢,自身又出色,只怕娘家多半人都會有與榮焉,上趕子巴結奉承。至於你,有才有貌,一半中國世家一半日本貴族血統,不管你怎麼想,願不願意,八成多中國人都願意當你是同胞。」

    李元川瞪著她,像看一個怪物。

    代溝啊!他這古人,只知道華夏強大,中國人驕傲,看外國都是蠻夷番邦,哪裡想得到幾百年世事桑田,中國和世界都會大變樣呢?張歆卻有些受不了他懷疑的目光,忍不住為自己辯護:「我們中國人是很大度而且博愛的。高麗人把自己臉上切吧切吧,填吧填吧,收拾得漂亮了,都能到中國掙錢,一邊還不把中國人放在眼裡。你的臉是天生爹娘給的,氣質高華,又實打實有一半中華血統,肯定能和那誰一樣,獨霸江湖,風靡一時。」

    李元川眉頭微皺,覺得她的話匪夷所思,簡直胡說八道,又聽出了點不對頭的味道:「你說的高麗人,莫非戲子一流?」

    張歆尷尬地僵住,這才意識到嘴裡跑火車跑出麻煩了。這是什麼時代?這時,中國人瞧不起戲子,日本人也是一樣。拿熊本城少主,松江望族外孫,同戲子放一塊兒說話,可不是自找不痛快,前功盡棄?

    好在李元川雖然覺得張歆信口胡說,說法也有冒犯之處,卻知道張歆是想安慰他,淡化母親不切實際的期望對他的影響。明國固然不接受他,其實,他自己也並未真地想要成為明國人。

    他對父親,沒有對母親的親近,為了母親的緣故,還有一些怨恨,然而,始終尊敬著。隨著年紀增長,經歷愈多,還多了幾分同情和瞭然。父親的期許和培養,手下武士和侍從的忠誠,與母親付出生命的期待一樣是他不能辜負的。真要象父親希望的那樣,回九州繼承熊本城,又非他所願。

    他不是明國人,不是日本人,他是李元川,穿行於海上的李元川。他很早就有這個念頭,卻是遇見她以後變得清晰,肯定。

    居於海島,四顧茫茫,寂寞蝕人,若能得一知己相伴,聽風觀浪,品茶閒談,方無遺憾。只可惜,佳人此時坐在眼前,下一刻就將離去,從此各過各的,互不相干。

    真的再無機會了嗎?李元川心又不甘,沉吟片刻,笑著說:「多謝你為我開解!與你談過這番,我心裡好受多了。如此大恩,不知該如何報答。」

    弄得好她就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心理治療師了,可惜不能載入史冊。張歆心裡有些得意,嘴裡卻說:「我還要謝謝您肯對我講自己的事情。我不過隨口說幾句心裡想法,請您別在意!」更千萬別「以身相許」!

    「如果有一天,你在陸上遇到麻煩,需要一個避難之地,就請到這個島上來玩幾天吧。即使不願來,需要幫助,也請告訴我一聲。」

    張歆心虛地笑:「我能有什麼麻煩呢?不過,還是謝謝您的好意!」

    李元川凝望著她,像要看進她心裡去,半開玩笑地問:「你敢說無事不可對人言麼?你能告訴我,你在何地出生?何處度過童年?在哪個大宅門裡,過得不如意?從哪裡學到日本人的禮儀?又怎麼知道日本武士的短刀是用來切腹自殺的?」

    張歆目瞪口呆,目光閃爍,無法言語。果然,言多必失!

    李元川微笑起來:「你不願說,我再不會問。我們仍是朋友,對嗎?」

    「當然!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張歆這一下答得飛快。這麼聰明得過分的朋友,海內天涯的距離正正好!

    看見張歆在李元川的陪伴下,往這邊走來,程啟懸了老半天的心,總算能放下一半。

    一個時辰,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足夠他胡思亂想出十八種壞情況,把自己的心情煎熬得兩面焦黃。

    走得近些,看清兩人嘴角含笑,步履從容,李元川時而指點著景色說些什麼,張歆就勢望去,點頭贊同。俊男美女站在一處,甚是和諧養眼。張歆臉上不見了日常的淡然,來時的緊張和憤恨,顯得放鬆而柔和。程啟還在半空吊著的心,再次七上八下。這一個時辰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小強靠在程啟身上,手裡抓著水手用草葉子編來給他玩的玩意兒,心不在焉,似乎能感覺到大人表面鬆弛,暗地緊張的心情,問了幾次「媽媽呢?」,得到幾個「一下就來」,就不說話了,一會兒看看遠處的大船,一會兒看看島上的武士和嘍囉,一會兒低頭研究沙子水草,猛然看見媽媽走來,綻開笑顏,把手裡東西都丟下,撒開腿往那邊跑,半路上絆到石頭,摔了一跤。

    張歆驚呼一聲,就要往這邊趕。李元川動作更快,幾個箭步,搶在小強上身還未著地,把他扶了起來。

    李元川已經換回中土服飾,恰是在小漁村第一次陪他玩耍那一身。小強看著親切,歡喜地笑,叫著:「叔叔。」

    張歆趕上來,拍去褲腿沾的沙土,將他抱起。

    李元川說了句什麼,引得母子兩個會心而笑。

    小強摔倒那下,程啟也著急地趕了兩步,見他被李元川扶住,才停下,眼見三人互動溫馨,心裡很不是滋味,生怕下刻張歆開口請他回去,她自己和小強留下。

    張歆抱著孩子走到跟前,笑著道謝:「有勞久等!」

    程啟心裡緊張,手心都有汗了,說不出話,只得報以招牌的憨笑。

    張歆轉向李元川,欠身笑道:「多謝相送!祝您順風順水,一生平安!」

    李元川深沉地望著她,像在克制著什麼,輕聲說道:「保重!」

    看向程啟,眼中透出濃濃的不甘。這個人,除了是純粹的明國人,哪裡能比他強呢?卻能大大方方地陪在她身邊,被小強喚作爹。

    不甘,然而,無奈。李元川望了望烏雲密佈,隨時可能發威的天空,意味深長地對程啟笑笑:「前路不好走,程啟兄,多加小心了!」

    小強緊抱著媽媽不鬆手,張歆在程啟的攙扶下,好容易爬進小船。風浪比來時更大了,張歆被一下一下的失重感折磨得眩暈,一手緊緊攬住兒子,另一手死死抓住船沿,臉色發白。

    小強也有點害怕,更加用力地抱住媽媽的脖子。

    李元川和程啟看在眼裡。李元川遲疑著,想勸她留下,避過風暴再走。

    程啟已經把小船推離岸邊,抱拳,說了句:「告辭!」

    輕輕一躍,上了小船,坐定後,笑著對小強張開雙臂:「來,爹抱。你娘力氣小,暈船難過。爹抱你,讓你娘歇會兒。」

    小強一看媽媽氣色不好,正在強忍著不適,懂事地點點頭,投入程啟懷中,回頭問:「媽媽,你好些嗎?」

    張歆心頭溫暖,勉強笑著點頭:「謝謝!」

    划船的水手吃驚地抬頭,目光在三人身上轉了一圈,又低下頭去,專心划槳。

    待小船靠上大船,風大浪急,張歆根本爬不上繩梯,抓住都很難,晃晃蕩蕩,好像隨時會被風吹得掉進海裡去。

    程啟著急,有心伸手來托,眾目睽睽之下,不敢違禮,急中生智,搶先上了大船,將小強交給程五,要了根細些軟些的繩索,做了個活套,放到張歆面前:「套到腋下,我拉你上來。」

    張歆知道自己拖後腿,也是著急,然而手腳發軟,也不知該怎麼用力才對,越著急越不知怎麼辦,聽見他的聲音,連忙照辦。

    程啟從上面拉繩子。張歆終於攀到船舷,忙說:「我自己來。我能——」

    辟啪,辟啪,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程啟一著急,顧不得其他,猿臂一伸,直接把她抱了進來。

    一個軟玉溫香,一方厚實堅穩。事急從權,程啟沒什麼香艷想法,張歆更不會把這點身體接觸當大事,只是放開後,周圍人驚異古怪的注視,由不得他們不尷尬無措,臉紅起來。

    見他二人這般,眾人越發添了曖昧的興味。

    做都做了,還怕人看?程啟率先鎮定下來,心裡反而放開了,催著張歆道:「下雨了,你帶孩子快進艙裡去。」

    張歆低低應了聲「是」,逃也似地隨程五去了。

    船長把自己睡的艙房讓了出來。外面風雨大作,船艙裡溫暖乾燥。

    張歆打開帶來的包袱,找出一套乾淨衣服,給小強換了。怕他受了驚,又著了風,生病,就著送進來的熱開水,化開一顆預防的藥丸,哄著他喝下,又看著他吃了塊帶來的點心。

    小強這些天心裡害怕,想媽媽,睡得不好,今天一波三折,早就折騰得累了,好容易和媽媽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倦意上來,含著一口點心就迷糊了過去。

    張歆好歹哄著讓他喝水把口中的送下去。小強叫了聲「媽媽抱」,趴上她肩頭睡著了。

    張歆自己沒換衣服,被冷汗和雨水浸濕的衣服貼在身上,很不舒服,抱著小強在看著最舒服的椅子上坐下,拿了程五找來的乾淨毯子蓋在兒子身上。

    大船顛簸得不像小船那麼厲害,然而出了海灣,風浪更大了。張歆服了一枚藥丸,胸口那股不適,仍然不去。疲倦,卻了無睡意,索性放任思緒,認真回憶思考這幾天發生的事。

    吱呀一聲,程啟輕手輕腳地推開門,探頭進來:「小強睡著了?」

    「嗯。」看見他濕透的衣服,發跡還在往下滴的水珠,張歆柔聲輕語:「你忙了半天,也坐下歇歇吧。壺裡有熱水。那條毛巾,還沒有用過。」

    「噯。」程啟走進來,拿起毛巾擦擦頭上的雨水汗水,探頭看了看小強:「臉怎麼這麼紅?發燒了?」

    「不是。就是被風吹的。」張歆說著,愛憐地拍了拍兒子,才向他道謝:「多謝!讓你受累了!」

    「這有什麼?應該的。」程啟目光一移,正好落在張歆風吹後粉紅嬌艷的臉頰,口中有些發緊,連忙倒了杯水灌下。

    「謝謝你這麼疼愛小強。倘若你不嫌棄,我想,讓小強拜你做乾爹。」

    程啟一愣,壓下心中失望,想了想,搖搖頭:「這樣不好。余同知的寡嫂是小強幹娘。我做他乾爹,好像占王夫人便宜似的。」

    你聽任小強叫你爹,就不是佔我便宜了?什麼邏輯!張歆撇撇嘴,低頭不說話了。

    程啟咬了咬牙,把心一橫:「阿歆,我鍾情你,也愛小強。讓我照顧你們,可好?」想起漏了一個,又忙添上:「我也會疼小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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