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九月十七日,馮錦生下了那個孩子,我背著她做了鑒定。的確是我的,四斤二兩,一個女孩。
我站在育嬰室的玻璃窗外面,靜靜的看著那個瘦弱粉嫩的一團,我笑了一聲,敲了敲玻璃,她似乎感應到了,轉頭過來看我,給了我一個更加甜美的笑容。
那一瞬間,我驀地有些恍惚,似乎鳶鳶又回來了,揚著小手對我說,「唯賢哥哥,你吃。」
我回想那場景。只得捂著心口,疼得愈發不能自已,我很想回頭去看,在莞城重逢她時,怎麼就沒有深思。白鳶鳶,分明是拿我的姓氏,冠在了她的乳名上,我真是笨。
大抵蒼天見我負了她十四年。不肯給我機會彌補吧。我那樣傷她。強行佔有了她,又在她面前,和馮錦親密,我現在都不敢回想,那一幕幕,她看的時候有多麼心疼。
現在怎樣折磨我,似乎都是應該的。
我離開了育嬰室,去了病房,馮錦躺在床上,她剛在護工的幫助下喝了一碗藕粉,她是剖腹產,為了排氣,每天除了流食什麼都不能吃,她早晨跟我說,出院讓我帶她吃西餐,我沒有回應她,因為那個時候,我還沒拿到鑒定結果。
現在拿到了,我反而更沉重,我不知該怎麼開口,對她說,我只能給你錢,給不了你這顆心了。
我走進去,站在床尾,她看到了我,笑了笑,蒼白的小臉讓我看著很不是滋味兒,快生產的那兩個月,我正沒日沒夜的去隱尼庵纏著鳶鳶,我只想她,馮錦也是憂鬱成疾,人竟然沒有胖反而瘦了一圈。
秘書將我草擬好的補償協議拿進來,沒有說話,我和她互相對視著,良久,她先開了口,「女兒給你。」
我心裡一顫,原來她早就想到了,我沒有再等什麼,現在不忍,將來困住的是我們兩個人的一輩子,我點了一下頭,秘書將那份協議遞給他,「白總分出一千萬給馮小姐作為補償,每年春節和兒童節,也就是將近半年一個週期,馮小姐可以來看看女兒,這是白總能做到的最後的一點事。」
馮錦閉著眼睛,點了點頭,「好。」
我說了一聲,你好好休息,便轉身要離開,她忽然又出聲叫住了我,「唯賢,就當最後問我給我一句真話吧,我只想知道,你當初愛我,是否只因為鳶鳶的緣故。」
我當時不忍告訴她真話,可我也不能騙她,感情這樣的事,似乎拖得越久越麻煩,在你根本不能許諾她未來,就不要給她留下一點希望,我也不忍她才二十五歲,就因為我對男人都毀了心腸。
我頓住步子,深深吸了口氣,「曾經,我因失去了鳶鳶,萬念俱灰,幸而遇到你,溫柔良善,和她幼年一樣純真,你眉眼間都像她,也是喜歡穿鮮嫩顏色的衣服,同樣一頭烏黑的長髮,我便覺得找到了慰藉,馮錦,若說我是否真的因你這個人而愛過,也許不曾,我是悔悟得太晚,如果能早一些,我們也許都不會到了最後困頓的地步,這是我的錯,我欠你的,以後有需要,除了這點補償,我會盡力幫你。」
我沒有回頭看她,我隱約聽到了身後她的哭聲,在她控制不住要放聲之前,我便逃開了。
我是個懦弱而混蛋的男人,我寧願這樣想,可我辜負了鳶鳶十四年,我唯有用我一生去還,我也想讓她知道,權晟風能深情至此,我也並非涼薄無義。
之後,我用了十五年的光陰,去守候她,守候了五千多個日日夜夜,她總是距我於千里之外,我每個夜晚都在隱尼庵的台階外面,點著一盞很小很弱的小桔燈,聽著梧桐樹上落宿的鳥兒鳴著,直到她那間禪房的燈終於閉了,我才肯失興的離開,可每一步又邁得萬分艱難。
後來,守著她入睡就成了我每晚要做的事,似乎看著她禪房裡的燈,在這倉促茫茫的人世間,就覺得倍感溫暖安心。
鳶鳶從來不知道我一直就在阜城住著,每個早晨送去豆漿和麵包,或者米粥和油花餅兒,我怕她不吃,就托了那裡的一個尼姑,說是她每日清晨去趕早集市為她買回來的,我看著她日漸消瘦,總覺得心都發寒,我在想,是否曾經,在找不到我的那十四年裡,她也是這樣煎熬著,如果是,我更恨自己,如果不是,我不知自己多麼羨慕權晟風,他能讓鳶鳶連命都顧不上了,我真是不知道該恨誰。
她用十四年最美好的光陰等待我,又用了最漫長的十五年光陰等待他,這兩段等待都是沒有結果的,她卻不肯放開,我不知該笑她是癡還是傻,我們都是紅塵中的人,皆逃不過兒女情長,我掉進了她的路裡迷得不知回頭往哪裡走,她亦是掉進了他的路裡,根本沒想過回頭。
我接連許了許多次,多到我都記不清了,那日終於打動了她,她肯出來見我,我望著她穿那一身青素的道袍,還有手上捧著的那串佛珠,我覺得心都在隱隱作痛,她見我笑著,依舊明媚艷麗如昔年,縱然素顏無粉黛,卻還是顛倒終生的容顏,我曾就愛極了她,大抵初見那一面,我就料到了,是我自己沒有留住,我不怪她此時對我薄情。
「唯賢哥哥,你找我做什麼。」
「八年了,還不肯放開麼。」
她坐在台階上,笑著搖頭,「從未想過放開,何來多少年。」
她仰頭托腮看著天空,我也順著她望,隱尼庵的蒼穹的確湛藍許多,比別的地方要空曠深邃,藍得似乎是被水洗過一樣,我跟著他坐下來,數了數歲月,她二十九歲了,我也四十歲了,她笑著摸了摸我的頭髮,「唯賢哥哥,還不找個妻子幫你打理日子啊,你說你現在過得,那麼多錢,守著個女兒,到底也寂寞。」
我心裡被她問得一酸,「我想要的女人,不肯予我,我便不要誰了。」
世間女子千千萬,我見過太多,與我擦肩而過的,陪我曾風花雪月的,我唯獨癡癡了她,莫說用八年,即便到了我八十歲,我這顆心,也再不愛上別人了。
她並不再跟我說話了,而是沉默著站起身,輕輕推開了禪房的門,悄無聲息的關上。
我坐在那裡,待了良久,她再沒有出來,直到寂靜溫暖的黃昏籠罩了整座空蕩的隱尼庵,那些尼姑都望著我,有一個過來對我說,「施主,不方便。」
我這才回過神來,站起身,向她們說了聲抱歉叨擾,就離開了。
我離開了隱尼庵,做了一件連我都驚訝的事,我用了我幾乎一半的家財,疏通了許多關係,為權晟風請了一個最好的律師,進行了翻案,幾經波折,大約前後都算上,也有半年,他的案子終於又一次進行改判,從無期徒刑減到了有期十五年,我坐在法庭的旁聽席上,聽到這個結果,欣慰得險些掉下眼淚,我是個男兒,我和他都已是中年了,鬢角的白髮漸漸爬得越來越多,我曾想,如果我沒有這樣做,到最後的最後,鳶鳶會不會選擇我,我這輩子,都自私慣了,我只想無私一回,為了我心愛的女人,權晟風出來了,他一定會找她,我不願看他們一個在監獄到死,一個在隱尼庵孤獨終老,我也做件善事,給自己對鳶鳶的傷害,贖一次罪。
二零一四年的七夕早晨,權晟風出來了,我帶著女兒去監獄門口接他,他老了許多,算算日子,五十三歲了,而我也四十七了,都是半百的年紀,我看著他頭髮的斑白和臉上有些多的皺紋,覺得心裡很涼很空,我可是見證了他曾經的意氣風發,現在見了,只覺人生蕭條。
女兒走過去,拘謹得抱著他,喊了一聲大伯,他笑了笑,彎腰問她叫什麼名字,女兒說,叫鴦鴦,他愣了一下,沉吟出來,「鴦鴦,便是鴛鴦。唯賢,你對鳶鳶這麼多年的照顧,我記住了。」
我笑著搖頭,「不需你未來報答我,我也不缺什麼,只想要她,可她只要你。」
他聽聞這話紅了眼眶,「我已經這樣老了,真不敢想,她見到我還願不願。」
權晟風依舊挺拔如初,舉手投足還是那股俊朗和剛毅,雖然老了,但任那些有眼力的人一看,都知道他曾是叱吒風雲的黑幫人物,響噹噹的莞城大佬。
他將女兒放下來,走到我身前,「不如,你就這樣好好照顧鳶鳶吧,你比我年輕六歲,和我比還是你要相配些,我都這樣年紀了,曾經我就覺得,自己比她年長太多,現在,更是如此了。」
我將鳶鳶的近照給他看,那還是她在隱尼庵後山的清泉旁打水時我站在假山石上偷偷照的,她一頭青絲如瀑布垂在腦後,白皙的臉龐寧靜美好,陽光細碎的灑在她身上,美得如同一幅歲月靜好的畫。
權晟風看著,有些癡迷的目光,然後笑,笑著笑著,他便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哭得格外痛,蹲在地上,死死攥著那照片,女兒湊過去,輕輕用手抹著他的眼睛,溫柔的喊著大伯,我站在那裡,俯身望著他,許久才道,「父親欠了你母親,我欠了你,就當我也成全一次,今晚阜城的人都逛街慶祝七夕,你便這樣出現在她面前吧。」
他的哭聲倏然止住,他緩緩站起身,距離近了看,他其實還算俊朗,並沒有他自己說得那麼不忍直視的蒼老,他只是太愛鳶鳶了,不忍這樣已過五十的他,再耽誤才三十六歲的鳶鳶一生。
想來監獄裡的日子,大抵很苦,但他從小隨著母親漂泊,應該也很能耐勞,並沒有將他變得那般蒼涼,我有時候覺得,英雄深沉如他,可比我要更討女孩子喜歡。
「我本來想著,出來就跟她離婚。」
權晟風嗓子有些沙啞,「離婚了,她就自由了,我總不能讓她等了我十五年,最後還在我走不動的時候照顧我,有你陪著她,其實我放心,但是我也不願意,我在裡面,做工、吃飯、做操拉練、休息甚至連睡覺都無時無刻不想著她,不害怕著,等我出來看到她和你或者別人在一起的樣子,你說,我都成了老頭子,怎麼還這樣自私。」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得了,別跟我客氣,我替你照顧她十五年,你還讓我負責到老?我女兒都上初三了,我哪裡還有那個心思和精力,你自己的老婆,自己照顧就是。」女木呆圾。
他抿唇不語,我自然直到他在顧及什麼,我指了指自己的頭髮,「瞧,染一染就得了,比自己長出來的還要黑,好在你不是很顯老,明晚,你去買束花,自己到阜城鎮上的理髮店,把頭髮搭理一下,做個拉皮美個容,我拉上鳶鳶,到程公館等你,你要是不敢去半路溜了,我可就霸王硬上弓把她弄到我手裡了,這十五年,如此的大美人在我眼前晃悠,虧了我修身養性,不知當代,怎樣評價我這個白下惠。」
我們一起笑了,然後,也終於擁抱了,這一抱,遲了半個世紀,好在,一切冰釋前嫌。
七夕的深夜,我獨自遊蕩在阜城靜悄悄的鄉下,花開在路邊,風很熱,月亮圓得像個銀盤,漫天都是星辰,我站在烏衣巷的外面,裡面黑漆漆的,可我眼前,浮現出的依然是鳶鳶的那張臉,活三十年前的稚嫩,活十五年前的明艷,或方纔那淚流滿面喜極而泣的動人,我低頭笑自己,這世上癡男怨女,總有個回報,白唯賢啊白唯賢,你注定是個孤家寡人了。
也無妨,鳶鳶,我就在阜城守著你也好,如今都四十七歲了,再過二十年,我也大抵要告別世間,阜城到處都是我們的記憶,慶幸最初,我得到過你,這一生,也無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