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白唯賢終於攔上了一輛出租,他沒有去醫院,而是將大夫找到了公寓裡。
這個大夫是原先白家老宅的私人醫生。二十多歲從海外學成歸來進了白府,白唯賢的爺爺父親和幾房姨奶奶姨娘都是他一個人照顧,白唯賢一家到了鳳城,白府老宅就被封了,直到白唯賢的父母死了,白家一大家子人七零八落散在天涯,傭人司機也都解散了,唯獨這個私人醫生白唯賢留在了身邊。現在也都快七十歲了。
他在客廳給白唯賢上了草藥,敷在額頭,頓時滿屋子都是那股子濃烈的味道,我又忍不住噁心反胃,撲到衛生間吐個不停,我走出來的時候,白唯賢看著我,跟那個老大夫說。「佟伯。你給她號號脈。」
我容不得拒絕,佟伯就將我的右手握了過去,他閉著眼號了許久,「應該不礙事。」
白唯賢沉吟片刻,「是喜脈麼。」
「倒是沒有窺見喜色。」
那個佟伯又將三根指尖落在我腕上,仔細按了按,「應該不是,號脈終究不準確,現在早就是西醫橫行的天下了。」
白唯賢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勞煩佟伯跑一趟。」
「不礙事。唯賢啊,如今白家只有你大哥大姐還有你了,你大哥娶了個不能生孩子的戲子,那戲子我多年前就診斷出了她不能生育。竟然還有宮那麼冷寒的母體,這孩子就是懷上了,還是胚胎就得凍死,你大姐終究生的是外姓人的子嗣,白家在三四十年代是何等興旺富庶,在阜城乃至南方一帶,都是數一數二的大戶,幾十年過去,如今財富不減,可是人丁太寥寥,傳宗接代的重任就落在了你身上,趁著年輕力壯,多生幾個才好,不然怎麼告慰白家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
白唯賢蹙著眉頭閉目養神,許久只是「嗯」了一聲,佟伯看了我一眼,眼神中頗有深意。
「你問到了是不是喜脈,我也沒有把握,我給你開幾副方子,還是我原先給你姨奶奶姨娘們求子的方子,她們用了倒是見效,你母親就是吃了這藥才懷上的你,不然都快四十歲了,也不好生養了,哦,你三姨奶,在你父親近五十歲給他老來送子,可惜大抵是身子溫寒,受不了這極熱的藥引,你那弟弟在娘胎就坐下了頑疾,才幾個月就死了,這還是我至今都耿耿於懷。」
白唯賢睜開眼,「佟伯不用自責,那是他沒有命數享受人世,與你無關。」
「所以我只盼著在你這裡,好好彌補回來。」
他說完回頭看我,「姑娘年歲。」
「19。」
他蹙眉沉思片刻,「這樣小,也好,容易生養。」
他俯身從他那個陳舊的方鼓皮包裡掏出來兩張都泛黃的紙張,是迭好的,給我打開,遞到我手裡,「去中醫藥店抓了,一日一副這麼吃,不出半年就有好消息。」
我尷尬得站在那裡,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看向白唯賢,他始終沒有說話,佟伯笑得很慈祥,我不忍心澆涼他的好意,只好硬著頭皮接了過來。
他見我接受了格外高興,點了點頭,「姑娘,我不知你是誰,但瞧著,不是阜城大戶人家的後代吧。」
我想了一下,「不是,到阜城的次數都寥寥無幾。」
「現在不是封建時代了,老頑固的思想也該改改,是否門當戶對無妨,只要兩情相悅就好,能給白家傳宗接代生個一男半女,那是你公德,白家上幾代人都會念及你的好,我一輩子都為了照顧白家人的身體,如果有生之年有看到唯賢的孩子,我也瞑目了,到了那邊,也好和白家祖輩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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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到動情處幾乎哽咽,白唯賢始終看著手上的方帕沉默,我拍了拍佟伯的後背,「您別激動,我會努力。」
白唯賢忽然抬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什麼,他站起身,提佟伯把包拿起來,「我送您回去。」
「不用,小女兒送我來的,還在樓下等著。」
他說完接過包,走到門口,一隻手扶著門把手,「唯賢,煙酒戒了吧,你二伯是吸粉死的,白家就出了這麼一個不成器的,才三十多歲就死了,那時你都還沒出生,我看到了,瘦的就剩下一把皮包骨頭,眼窩都塌陷下去,我看了一眼做了幾夜的噩夢,我還是男人都嚇怕了,可想那東西多害人,我一直覺得煙也不是好東西,白家人死的死走的走,這個重擔就在你一人身上,可千萬愛惜自己,白府百年基業,不能衰亡啊。」
他們一邊說著走了出去,我站在那裡,握著那兩份藥單愣神,我從來不知道白唯賢原來背負著這麼大的壓力,連一個服侍的老大夫都這麼語重心長的勸誡他,不知如果白家的長輩還活著,白唯賢的擔子還要多沉重。島團畝號。
我想著,放在茶几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是白唯賢的,我走過去看了一眼屏幕,來顯是「華霽」,我拿起來,想出去給他,他卻正好在這個時候進來,他看了我一眼,「誰的。」
我遞給他,他沒說什麼,接了。
他一直在嗯,臉色越來越沉重,「你確定是他做的?」
他吸了口氣,「我覺得不能,他主動找我合作,131國道可是他的人脈安排的,他外面有多少閒事我心裡清楚,他更心知肚明,他連受傷都不敢去大醫院,他能往警察那裡自投羅網?」
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麼,白唯賢直接坐在了沙發上,臉色繃得緊緊的,「我還是不信,你得到的消息確切可靠麼?這事不能憑空猜測,我不能分不清敵友。」
白唯賢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往後退了兩步,以為他是嫌我礙事,我裝作去擦空調,拿著罩子布隨意的摸索著。
「如果真是他,那就是早有預謀,從一開始出現,就衝著我來的,真沒想到,人都躺在醫院了,還這麼大本事,把東西親自送到警察眼皮底下,就為了陷害我。」
白唯賢冷笑著,是我從來沒聽到過的,從骨頭裡冒出來的寒氣。
「看來,這金蟬脫殼李代桃僵,他玩兒得挺順啊,怪不得這麼多年,只聽說世紀名流有個大後台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誰,怪不得覃濤視他為眼中釘,要是我,我也早就想法子解決了,他,這號人物留著,早晚得生出禍端。」
我聽著似乎和權晟風有些關係,但自始至終也沒聽到白唯賢吐著他的名字,又像,又不像,權晟風還在醫院躺著呢,大夫說非個十天半個月的不能出院,這還是順利的話,不順利,一月兩月也有可能,他傷的那麼重,才撿回來這條命,不好好養傷還能做什麼?
「你先找人,從警局裡把東西解出來,那些有問題的,告訴他們,千萬洗脫,跟我沒關係,消息能鎖就鎖,不然傳出去對公司聲譽太不好了,至於那批有問題的,不行找個人頂包,局子裡我有熟人,壓下就行,那個人你不用管,他既然敢做,早就想好了脫身的說辭,你去打草驚蛇,就更棘手了,我這裡有人能做。」
白唯賢說完掛斷了電話,他把手機隨意扔在沙發上,似乎有些煩躁,他扯開襯衣領子,靠著沙發閉目假寐,我轉身進了廚房,白唯賢喜歡和黑咖啡,這還是我早晨才發現的,茶几上放著一個有咖啡漬的杯子,廚房有咖啡豆,還有個機器,我不會磨,但是有個大容器裡放著磨好的粉末,我拿出來一點,放進杯子裡,沖好了,加了點糖塊,端出去,遞到他手邊。
「你喝吧。」
他終於睜開眼,看了一眼杯子,「放糖了麼。」
我點點頭,「放得不多,這個是不是很苦。」
他又把眼睛閉上,「我不喝加糖的,以後記住了,要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
我哦了一聲,趕緊又退回去沖了一杯新的,再次端出來給他,他伸手接過去,喝了一口,「白鳶鳶,你為什麼跟我。」
我有些不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他仍舊閉著眼,「說話。」
「我不知道。」
他眉目間稍稍有些慍色,「不知道?別的男人,有給你贖身的麼。」
我如實回答他,「有,但是我沒有答應,媽咪和老闆也始終不肯放我走。」
「為什麼不答應,你如果非要跟著客人走,場子也留不住你,還是你的問題。」
「我不喜歡。」
白唯賢似乎笑了一聲,但他大抵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因為在他臉上我沒看到笑意。
「哦?這話的意思,就是你喜歡我,所以跟我走了,是麼。」
我感覺自己的腦子,在女人堆裡就屬於相當笨的了,和他對話,更是稍不留神就掉進坑裡,我顯然是上當了,他不可能相信我喜歡他,不然我也不會拒絕了他三次,可我不這麼說,我又沒有辦法回答,我只好沉默。
他卻沒打算放過我,一個大男人逼問一個小女孩,他倒是樂此不疲。
「為什麼不說。」
「白總覺得是,就是吧。」
他睜開眼,看著我,眼睛上似乎蒙了一層霧靄,看不到底。
「你既然說喜歡我,我就信你,白鳶鳶,我很多年不相信女人了,尤其是你們這樣的女人,我為你破例,你不要讓我失望。」
他說完拍了拍旁邊的沙發,「坐下,我有事囑咐你。」
我隱約覺得和他剛才那個電話有聯繫,我遲疑了半響,直到他有些不耐煩了我才坐過去,拘謹的坐直身子,好他隔開了些距離。
他極為不滿,「睡都睡過兩次了,你離我這麼遠幹什麼。」
我稍微挪了挪,他看著我,「那天我去給你贖身,在包房裡,我和權晟風的交易你聽到了麼。」
我點了點頭,他嗯了一聲,繼續說。
「131國道出事了,我借用他的運輸途徑和人脈為了出口,他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往這批貨裡加了很多違禁的,而且很湊巧,就被警察扣下了。」
「不可能。」
我第一念頭就是為權晟風開脫,「他這不是自投羅網麼。」
「這批貨以我的公司以我的名義運輸,跟他無關,就算我說是啊跟我合作,連合同都沒有簽,你是警察你信麼。」
我猜的確很嚴重,不然白唯賢不可能在面對我維護權晟風的時候還無動於衷,我咬著嘴唇,「那權晟風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自己知道,他為什麼跟我提出合作,不肯要我的支票,藉著我為你贖身的這個人情,牽住了我的命脈,他都是做好了套兒的。」
白唯賢說完冷笑著用手指抬起我下巴,「你說我對你不好,他救了你兩次,他還不是利用了你。」
我用力推開他,「他不會,不可能!」
權晟風是真心對我好的,我清楚,他連命都可以為我豁出去,把我推開去和那些人打在一起,他怎麼可能利用我,他是真心不想賣我,不要白唯賢的錢,就像他跟我說的那樣,他怕我會因為贖身費在白唯賢面前抬不起頭來。
白唯賢沒有生氣,他只是用指尖在我下巴處輕輕摩挲著,「女人和男人不一樣,男人在面對背叛的陷阱的時候,都能冷靜的面對,不會因為私人恩怨和感情,而迷失方向,女人就不行了,容易被自己的想法沖昏頭腦,白鳶鳶,你真是夠傻的。」
他鬆開我,很用力的一推,我趴在茶几上,他抬起腿踩在我後背,我被他壓得直不起來,胸口緊緊貼在茶几上。
「你告訴我,他是在知道我對你有興趣之後對你出手的,還是之前。」
我拚命告訴自己不要相親白唯賢的話,可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腦海中一遍一遍的回憶,權晟風,的確是在之後。
我眼淚落在茶几上,氤氳開了一滴墨色的點,我看著面前插在蘋果裡的刀,忽然覺得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在裂開。
「權晟風人送綽號老狐狸,他的老謀深算,你連萬分之一都猜不到,你跟他睡了麼,白鳶鳶,你是賠人賠大發了。」
他冷笑著把腳拿下去,又揪著我頭髮給我的身子直起來,我靠在沙發上,他看著我,那張俊朗的臉,有些扭曲,分不清是痛快還是憤怒。
「讓你以為他不捨得放了你,你心裡還愧疚,你把他當作好人對麼,我是壞人,告訴你白鳶鳶,我們都不是好人,但是他權晟風,比我更可怕,他殺人都不眨眼,他有什麼秘密你知道麼?你也太容易相信別人了!」
他點了一根煙,瞇著眼睛吸了一大口,我知道男人在極端沉悶的時候不是喝酒就是吸煙來發洩心中的壓抑,我吻著那煙味,有些作嘔,我很討厭香煙的味道,我雖然也試著吸過,終究還是被那嗆鼻的氣息敗了下來,唯獨一個人,他身上的煙味,我似乎就沒討厭過,那就是權晟風。
他身上的所有味道,他所有的溫和和暴力,我都彷彿很適應,即使他強、暴我的那個晚上,我有的也僅僅是震驚,而不是厭惡和憎恨。
我曾以為我是不是因為等了白唯賢太久,那種乾涸和落寞讓我也想找個男人放縱一下,帶著感情無關交易的去放縱一下,滿滿的都是渴望和瘋狂,旁若無人的愛一次,而權晟風滿足了我全部的需要,最後別人殘忍的告訴我,他只是和我逢場作戲,我真相信不了。
我在風月場裡和太多男人逢場作戲,也用花言巧語欺騙了太多客人,但是我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人在我身上用這一招,還是我最信任最不希望的人。
「白唯賢,隨你怎麼說,我都不會相信。」
我低著頭坐在他旁邊,眼前都是繚繞的淡藍色煙霧,頭髮垂在一側,紮在臉上微微有些癢。
「好,看來他確實做的不錯,收買人心是一件最困難的事,能夠做到這個地步,我該向他學習。」
他冷笑著將煙灰彈在地板上,他是個特別愛乾淨的男人,見不到絲毫灰塵,他連地板上有濕鞋印都受不了,還有傢俱和玻璃上的指紋,他都特別討厭,以前的白唯賢似乎不是這樣,我不清楚他這些潔癖,到底是因為什麼才添上的。
「我收到的消息,權晟風這次雖然到不了置我於死地的地步,卻也下了狠手,覃濤那裡已經掌握了他的不少問題,他現在人在醫院裡,毫無還擊之力,他暫時不會動覃濤,但是等他出來,覃濤也跑不了,現在他雖然人在床上,可他的人就在外面替他做事,白鳶鳶,你既然說你喜歡我,你就不能幫著外人害我,對不對。」
他語氣平和聲音溫柔,我聽著有些恍惚。
「我從來不願意把生意上的事對女人講,我覺得女人只會壞事,尤其你,你到底是誰的人,又是什麼人,我完全不瞭解,但只要你跟我一天,你就不可以身在曹營心在漢。」
他轉身壓下來,和我緊緊貼在一起,因為他的身體,我能感覺到我胸口的跳動,一下一下的,特別急促。
他看著我,格外深情,那張我日思夜想了十四年的臉,緩緩湊過來,挨著我的唇角。
「權晟風即使利用你,我也不排除他對你動了心,你選擇跟著我,就證明在你心裡,我比他更重要。」
他的聲音彷彿是蠱惑,一字一句的穿進我耳朵裡,那一刻我似乎被催了眠,看著他渾身都軟軟的,我迷茫的點了點頭,「是。」
他笑著摸了摸我的頭髮,「好,那你現在去醫院,找權晟風,什麼都不要洩露,就像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替我套一下他的話,他對你,如果是真心的,你問他,他就不會隱瞞,回來告訴我。」
我看著他的眼睛,漸漸回了意識。
「你讓我替你做間諜?」
「不是為了我,你不是說,他救了你,對你好麼,你不也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利用你,你去問問,就都知道了。」
他離開我的身體,坐到旁邊的沙發上,靜靜的喝咖啡,我坐在那裡,想了許久,腦子卻一片混亂,我不想去試探,我不想把自己和權晟風之間那麼美好的關係破壞了,可我沒法選擇不去,因為我現在是白唯賢的人。
我扶著茶几站起來,晃晃悠悠的走到門口,彎腰換了鞋,期間他一直沒說話,等我推開門要出去,他忽然出聲叫住了我,「白鳶鳶。」
我頓住步子,回頭看他,他望著地面,清冷的側臉有些捉摸不透,「你不要讓我失望,背叛我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
我沒有理他,關門下了樓,我走出小區攔了一輛出租,直奔權晟風所在的醫院,我到大門口看到覃濤正好從裡面出來,他一隻手叼著燃了一半的香煙,另一隻手拿著手機擺弄著,沒有注意到我,我趕緊躲了起來,注視著他,他靠在一輛黑色的轎車車門上,打了一個電話,臉上是怒氣和狠厲,還朝地上吐了口痰,打了一會兒,他掛斷了,然後把煙蒂扔在腳下,狠狠踩滅,彎腰鑽進了車裡。
我等那輛車駛上了馬路消失在車流裡,才離開了花壇,走進住院部,雖然覃濤已經在病房裡見過我一次了,但我不能次次出現,我猜他這是第二次來,如果再碰上我,他一定會對我嚴加留意,我現在都不清楚我到底是誰的人,白唯賢的麼,我絕對做不到按照他的意志去傷害權晟風,可我也不能對權晟風傷害白唯賢而坐視不理,我即使沒任何辦法阻止,我還能攪合一下,一條臭魚能攪得一鍋粥都腥了,我誰都不想傷害,我就只能裝聾作啞兩面逢源。
我走到病房門口,權晟風正依靠在枕頭上打電話,他的臉上是比覃濤和白唯賢都狠厲的表情,唇角那抹譏笑,還有眉目和眼底陰辣的神情,都是我從不曾見過的他。
我緩了緩思緒,推門進去,他見我來了,眼底閃過一絲驚訝,然後匆忙就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