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世紀名流的時候,一大群女孩正在我之前湧進大門去,平時我們這些姑娘都會倒班,有的是按照一三五、二四六分,有的是按照區域和帶場的媽咪來分,但是今天,我走進去,發現到處都是女孩,三三倆倆的結伴從樓梯和電梯上樓,我看了一眼前台,她的桌子前面圍著幾個登記的客人,我走過去,「燕兒姐,今天怎麼都來了。」
「哦,二老闆今天到。」
我思付了一會兒,「是權晟風麼?」
她點頭,「對,二老闆一直在鳳城那邊的夜總會盯場,今天過來了,還是頭一次吧,我在這兒干三年了,都沒見過,把女孩都召來,大概是認認臉,好像說他之後不走了,哎,你別直接喊二老闆名字啊,你作死呀,二老闆脾氣比大老闆還嚇人。」
我縮了一下脖子,「謝謝燕兒姐,我記住了。」
我在世紀名流做了兩年,我只聽說過大老闆,見了一面,但是沒看清楚,之後就是前幾天那一面,可算給我留下了不小的陰影,而至於這個二老闆,我完全沒聽說過,名字也是有一次在莞城掃、黃的名單上看見了,是上面下達的處罰條例,由老闆交款然後把犯進去的女孩領回來,不過據說他也沒去,原來一直在鳳城。
何靈從外面正好進來,叫了我一聲,我們倆從最邊兒上那個安全通道樓梯走的,人少,就是光線黑了點,我問她知道二老闆麼,她說知道,她做了四年半,剛來見過一次,戴著墨鏡,挺高的,比大老闆年輕不少,她問我問這個幹嘛,我說沒事,他來了,就是好奇。
我們到三樓後台的時候,媽咪正抹指甲,看見我哼了一聲,「鳶鳶啊,我真是搞不懂你,你說你放著白唯賢那樣的人不跟著,撅了人家三次,你天天往這兒跑,陪那些我看著都替你噁心的客人,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媽咪操著一口誇張的南方口音,不停的嘲諷我,何靈拉著我的手到旁邊的沙發坐下,跟我使個眼色讓我別搭理,譚茜終於也在好幾天的銷聲匿跡後來了,她一進屋我們就都看過去,除了我之外,她們的眼神裡都是鄙夷和嘲諷,誰也顧不上看我了,我鬆了口氣,她倒是滿不在乎,冷哼著坐在我們對面的椅子上,掏出來新買的手機打電話。
那時候的手機,沒現在這麼多功能,什麼微信啊網上購物啊都做不了,也就是電話信息簡單的遊戲,但是也不是什麼人都有,尤其像一般老百姓,買的還不多,譚茜那款是最新的了,她陪一個香港商人去雙飛,玩兒了一個禮拜回來就拿著了,據說內地這邊還沒怎麼賣,所以她經常拿出來顯擺,就好像那不是手機而是手雷一樣。
我們等了半個多小時,都快等困了的時候,前台經理匆匆忙忙的過來了,說二老闆到了,剛在門口下車。
這句話不要緊,媽咪跟打了雞血一樣,招呼我們站好了,還給我們定了隊列,跟小學生放學一樣,我們寄人籬下受她的氣,也就聽著,都站好了,放眼望去,大廳裡女孩和公主就足足二百多人,還不算二樓另外一個經理手下的,我們這裡是一層一個經理九個媽咪,總之,世紀名流的女孩都加起來,足夠上前線打仗了。
二老闆在眾人的擁簇下來了,果然戴著墨鏡,穿著豹紋的襯衣,戴著一條鏈子,頭髮梳得很整潔,皮膚偏黑,個子大約在一八零到一八五之間,胸口袒露著,一看就是很微風那種,他站在正中間,「我是權晟風,以後我在這兒盯著,我聽說有客人來鬧事,只要不是你們的問題,我都可以解決。」
他說完媽咪使了眼色帶頭讓我們鼓掌,於是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拍手假笑,場面頗為壯觀。
在我們所有人以為他會長篇大論的時候,他點了一下頭,轉身走了。
我們錯愕的看著門口,他很快就消失了,媽咪也愣了,愣了一會兒,在我們的唏噓議論聲中回過神來,替他圓場。
「二老闆忙,跟你們似的哄好了男人就萬事大吉吃喝不愁了?都散了,沒班兒的回去歇著,養足精神來賺錢,有班兒的趕緊各歸各位,站著聊天吃飽啊?」
我們也不知道,她哪兒來的氣。
這天晚上後台都炸鍋了,所有的女孩都圍在一起議論那個權晟風,我東一耳朵西一耳朵的也聽到了點,大抵是說覃濤是個猛虎,權晟風是隻狐狸,前者是有勇無謀,後者是智勇雙全,其實這倆人到底哪個厲害我不知道,她們更不可能看出來,畢竟覃濤和我算是最近距離接觸過的,我挨了他兩巴掌,但是覃濤太厲害了,也不怎麼神秘,沒有權晟風給這幫女孩留下的遐想更多,所以他自然成為了好詞語誇獎的對象。
何靈告訴我,譚茜曾經在一個包房門口路過,不經意聽見兩個人議論覃濤和權晟風之間的事,說他們是貌合神離,看著是合夥人,平時濤哥風哥的互相稱呼著,其實私下,勾心鬥角很厲害,覃濤面子足,混的時間久,大部分人都買他的賬,而權晟風很有計謀,屬於腹黑那種,兩個人都曾在外地出過事,覃濤差點被撞死,權晟風差點被歹人綁架,而幕後主使,就是他們彼此。
我聽著毛骨悚然,也覺得挺有樂趣,看來有錢有勢的人,他們的世界,也不像外人看到的那麼簡單歡樂。
我坐在窗台外沿上,世紀名流外面的霓虹還在閃耀著,五光十色本該是風華絕代,卻看著那麼涼薄,風月場所似乎是這個世上最無情無義的所在了,男人和女人習慣了逢場作戲,連眼神都會騙人了,我還記得我剛到這裡來,譚茜是對我最好的人了,她每天都給我帶一份飯,教我怎麼討好男人,怎麼給客人灌酒別讓自己喝醉,我把她看成除了黎艷惜之外對我最真心的好人,可最後偏偏是這個對我無害的女人害了我。
賣了初、夜之後,我有一段時間特別懼怕男人,我覺得我變髒了,我每次進這扇大門都格外牴觸抗拒,譚茜說她想幫我,我不能這麼懦弱下去,長著這麼漂亮的臉蛋卻把客人和大把的鈔票拱手讓人,她覺得可惜。
我還沒來得及問她要怎麼幫我,我就被她灌醉了送到了一個鳳城來的局長床上,早晨醒過來的時候,我第一時間奔到了譚茜的住所,我扇了她一巴掌,她不甘示弱又扇回來我,我們廝打在一起,就像瘋了一樣,她被我扇得嘴角出血,我被她扇得臉腫了一大塊,之後形同陌路,有時候還指桑罵槐,所有人都看出來了,但我是二樓的花魁,她是客人最喜歡的性感尤物,哪個都得罪不起,所以相安無事。
在風塵裡,男人能感受到醉生夢死的快感,而女人,不管你是紅牌還是黑牌,你是花魁還是底層,你感受到的,除了世態炎涼還是世態炎涼。
沒人可憐、沒人疼惜、只有人折磨、唾棄和辱罵,遭受的白眼多了,會覺得沒有人是好心,有點開始憤世嫉俗,自暴自棄,有的就徹底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我記憶裡,幼年時期聽母親說過,在阜城曾有過一段說是佳話其實也是悲劇的事,白唯賢的父親愛上了一個戲子,聽說還是阜城的名伶,大約是十七八歲,但卻能撐起一台戲來,是很有希望的紅角兒,可那時,白唯賢的父親都快四十歲了,這段違背倫理的忘年戀不被世俗理解,也遭到了白家長族的阻撓,那個戲子名譽一落千丈,很多知道內幕的都拿著糞便和泔水去潑她家的屋門,極度的迫害之下,那個戲子便不唱了,白唯賢的父親是個挺懦弱的男人,他到底還是選擇了回到祖宅繼續過他的日子,而那個戲子,在79年的時候,因為生活條件窘迫,還要遭受白眼,得了癆病,跳了湖。
小時候不懂,只是覺得生死很卑微,一念之間要不是天堂要不是地獄,母親只說,不管遇到什麼,不能尋死,活著才有希望,死了,就真的塵歸塵土歸土了。
我記住這句話,可現在想起來,覺得生死哪裡是由己的,生若是輾轉不安骨肉廝磨,倒還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好歹留個念想給人世間。
就像那個戲子,白唯賢的父親其實也是愛過的,只是男人捨棄不下的還有太多,權勢、名利、家庭、安穩,什麼都沒有的百姓,倒是容易勇敢得多,因為他為了愛情付出的代價太少,也就沒什麼可惜,據說那個戲子跳了湖,屍體打撈上來就葬在了鄉下,土坯上到了夏天開很多小黃花,彷彿是訴諸紅顏淒苦的意思。
他父親有一次酩酊大醉,就被下人在那個戲子的墳前找到的,後來到了88年,鄉下改造,墳也拆了,都移到了陵園,他父親親自又去掃墓,可是這一生,都沒有廝守過幾日。
後來步入風塵飽嘗了人情冷暖,我也想過,倘若那個戲子沒有跳湖來終結自己的性命,而是選擇了老死,那麼也許,在白唯賢父親的心中,就遠沒有這樣更痛更深。那麼這段孽緣,就是真的湮沒了,也不會有後人的評說,更不會有阜城二十年都沒有忘卻的記憶了。
我想了很多,一聲接一聲的歎息,媽咪忙前忙後進進出出,給我們拿來果盤和夜宵,說是大老闆請客,每人有份。
她們吃的歡快,我站在那裡卻沒有胃口,我不明白,為什麼活著不知道珍惜,到了死的時候,都跑來鬼哭狼嚎,說什麼來生來世,且不說根本沒有世事輪迴,就是有,前塵都盡去了,誰還能遇到誰呢。
我愣神之際媽咪走過來,這還是她在大老闆和白唯賢鬧完那一出之後第一次主動跟我好好說話,我有些受寵若驚。
「鳶鳶,二老闆叫你過去一趟。」
我愣了一下,權晟風?
「他找我幹什麼?」
媽咪見我不懂事,立刻原形畢露了,「老闆叫你,沒事就不行了?」
她推著我往外面走,「在老闆的辦公室,趕緊吧。」
這裡有三個辦公室,總經理一個,在三樓a廂房外面,老闆有兩個,覃總和權晟風一人一個,權晟風的那個,一年都用不上一次,他幾乎沒來過,正因為不常用,人們也都不記得了,我找了很久,才在四樓一個拐彎處瞧見了,門關著,安靜得跟沒有人在裡面一樣,我敲了兩下,門自己開了,原來沒鎖著,我走進去,燈關著,很暗,我剛進去,忽然就開了,權晟風坐在老闆椅上,背靠著門的方向,我站在門口,「權總。」
「坐。」
他沒有轉過來,我四下找了找,只有一個椅子,緊挨著辦公桌,我拘謹得坐過去,「您找我有事。」
他把胳膊朝後伸過來,在酒瓶旁邊敲了敲,「白蘭地喝得了麼。」
我說不太會,能來點葡萄酒。
他沉默了一會兒,「哦,我這裡沒有。」
他又不說話了,旁邊的音響是老式的,打著盤,沒有歌詞,只是音樂,在寂靜的辦公室裡,聽著很詭異,我有點害怕了,這個男人外界瞭解得很少,他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能成為世紀名流和鳳城一家夜總會的老闆,沒人知道,後台是誰,曾經幹過什麼,都是秘密,他脾氣似乎很好,只是冷了點,說話也都沒頭沒尾。
「你叫,白鳶鳶?」
我嗯了一聲,他繼續往下說,「白唯賢來鬧事,是因為你。」
我愣了一下,這個他也知道?覃濤不是和他關係很不好麼,誰跟他說的,這件事過去了一個多星期了,我也沒聽哪個女孩議論過,也對,我自己想也能想到,和覃濤那麼暗流湧動的,能沒個眼線麼。
「和他認識?」
我抿著嘴唇,「不認識,陪過兩次。」
他的椅子忽然轉過來,我看著他的臉,長得一般,是那種輪廓分明的臉型,眼窩偏深,目光極其聚焦,鎖定的那一刻,非常駭人。
「我不喜歡別人騙我。」
他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桌子,「女人都不聽話,非要用點辦法治一治才能老實。」
他嫻熟得把瓶塞打開,倒在高腳杯裡,「這個酒,味道有些烈,但我不喜歡味道簡單的酒,那喝著就沒意思,覃濤喜歡十九萬一瓶的,其實身份算個狗屁,隨便起個名字編個城市,就是個新人了。」
他夾著杯子喝了一口,眼睛看著酒,「白鳶鳶,原名程鳶禾,十九歲,阜城人,父母雙亡,兩年前到莞城。」
我身子抖了一下,我的過去沒跟任何人說過,除了黎艷惜,她肯定不會跟權晟風來往,不然她早就告訴我了,我看著他,四目相視間,他輕笑了一聲。
「這就怕了。這個夜總會裡的人,沒有任何人的底細是我掌握不了的。」
他把杯子輕輕放在桌子上,「說。」
我攥著拳頭,掌心間全都是濕汗,粘粘的,我低著頭,半響才開口,「我到莞城為了找人。」
「找誰。」
「白唯賢。」
我說完他沒有立刻問我,而是沉默,沉默得連呼吸聲都微不可察。
「他是我青梅竹馬,十四年前分開了,到現在才見到。」
我說完抬起頭,「權總打聽這個,有什麼用。」
他皺著眉頭,「我以為你是誰的人。」
他又捏起來杯子,放在唇邊始終沒喝,好像在聞味道。
我笑了一下,「我是我自己的人,但是身不由己,他有錢有勢,我無依無靠,他呼風喚雨,我骯髒不堪,沒見到他之前,只想找到他,見了之後只想躲,反正一個風月女子,時間久了,他也就不記得了,我搭上了半輩子,不能再搭上一輩子了,何靈跟我說,女人還是錢實際,錢不會背叛你,男人膩了才會不要你。」
他一直看著我,然後把酒一飲而盡,「白蘭地是烈酒,你是烈女。」
他說完就笑,我聽著起初覺得沒什麼,仔細回味一下,也是有意思,就跟著他笑。
「抱歉,我無意挖掘你的秘密,我只是小心過度了。」
我站起來,「我不是你該防備的人,不如去查一下我那個媽咪的底細。」
「我早知道她是覃濤的人,白唯賢鬧事,她在覃濤面前把你頂出去,我就更確定了。」
老闆之間的恩怨和爾虞我詐,與我無關,我也沒那個智謀攪進去,我還怕屍骨無存呢,我沒再說什麼,繞過椅子往門口走,他的聲音在我要關門的時候從背後響了起來,「下次白唯賢再來,不願意陪他,可以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