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下旬,我到了蜀漢路安撫使完顏綱軍中,瞭解了一下詳細的情況。
吳曦,大定二年(1162年)生,父吳挺,祖吳璘,伯祖吳玠,皆名將。
八十年前,靖康之變,翻天覆地。金太宗天會八年(1130年)九月,富平一戰,陝西四十萬宋軍土崩瓦解。吳玠臨危受命,出任陝西諸路都統制,捍衛川蜀。次年十月,和尚原一戰,梁王宗弼(原名兀朮)身中兩箭,割發斷須,僅以身免;第三年,饒風關一戰先勝後敗,金人終究不得入蜀,宋軍雖敗猶榮;第四年,仙人關一戰,拉鋸三日,貼身肉搏之烈終於讓金人放棄了進攻川蜀的企圖,宋金在陝西一線轉入相持。史言「微吳玠身當其衝,無蜀久矣」,「使有數年之壽,則中原之復可幾也」。吳玠在其生前,是南宋戰功最著的將領(岳飛要到紹興十年北伐之後其戰功才超過吳玠)。
吳璘是吳玠的弟弟,在吳玠麾下屢立戰功,而在金熙宗天眷二年(1139年,宋高宗紹興九年)吳玠死後更是獨當一面,成功擊退了次年金人向川陝的進攻,成為南宋川陝柱石。海陵南下時,時任四川宣撫使的吳璘指揮四川宋軍,不僅擊退金軍,還趁勢收復十數州失地,有力地支援了南宋京湖兩淮戰場,雖然後來他遵奉剛登基的孝宗的聖旨,棄城退兵,被平息了契丹人窩罕叛亂的金軍銜尾追殺,損失慘重。
其後,吳璘之子吳挺任興州都統制,捍衛川蜀近二十年。
伴隨著吳玠、吳璘、吳挺等吳家將領在抗金戰場上的浴血奮戰,吳家勢力在川陝水漲船高,吳氏家族成為川陝第一望族,其顯赫程度直追皇室。自然,在祖宗家法中浸淫百年的宋朝君臣、士大夫對吳家的猜忌也與日俱增。在川陝恢復以文制武的傳統,成了當時宋朝君臣的共同目標,不過屢次失敗。
金世宗大定五年(1165年),立下秦州、鞏州、德順等一系列戰功的吳挺,作為繼岳、韓、吳、劉之後最優秀的第二代將領,出任川陝宋軍中兵員最多、兵力最強的興州都統司都統制。大定七年,吳璘病危,也許是看透了君主和群臣的想法,他臨終前遣吳挺入奏,以安朝心。吳璘死後,吳挺被調離四川,川陝以文制武的體制再次恢復。然而在宣撫四川的虞允文病死後,宋孝宗在主戰派諸大臣中找不出可以統轄川陝重兵的合適人選。矢志北伐的孝宗於是不顧群臣反對,派吳挺返回四川,重新執掌興州都統司。但吳挺終究不是吳玠、吳璘,沒有他們那樣顯赫的戰功和威望,他所處的時代也不是吳玠、吳璘當年宋金殊死決戰的時代了,所以雖然他的權勢地位遠遜乃伯乃父,而承受士大夫的猜忌和攻擊卻遠比他們激烈頻繁得多。
就連那個堅定的抗金志士陸游,他在輔佐王炎宣撫四川的時候,都對吳挺這位當時最優秀的抗金將領統轄興州大軍的事實極為不滿,甚至建議以同為吳家子弟的吳拱(吳玠之子)替換吳挺,當王炎說吳拱「拱怯而寡謀,遇敵必敗」時,陸游還強詞奪理:「使挺遇敵,安保其不敗?」還說,「就令(吳挺)有功,愈不可駕馭」。
這就是宋國的形勢。陸游臨死前還做《示兒》詩,念念不忘北上中原,他不想光復故土嗎?他不知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嗎?他不知道為將者最忌掣肘嗎?恐怕他想的是:泱泱中原,淪於外族,終有拿回來的一天,先帝陵寢還在故都郊外,皇帝都不急,我們急什麼?俸祿又沒有少發一文。金國君臣現在不就已經貪圖安逸、沉緬酒色了嗎?就是要用中原的繁華消磨他們的志氣,我們再耐心等等就行了,金軍的戰力肯定會越來越弱的,總有一天會跟我宋軍一樣弱。而一旦打破祖宗家法,不再「以文制武」,這,還是宋國嗎?那些武將要是造起反來,他們也是漢人,一旦打出「清君側誅佞臣」「復我河山」「雪我國恥」之類的幌子,人心都會向著他們了,趙氏滅族亡國無日矣!改朝換代,武人稱帝,我等士大夫將來還有何地位權勢可言!
宋國士大夫嘛,與其說是忠君愛國,不如說是沉迷於宋國那讓他們的社會地位遠高於保家衛國的武人的體制,為了能維持這個傳統,他們不惜任何代價,哪怕,山河淪陷,只要還留有一小塊地盤能繼續「崇文抑武」就行。就像半個中國都丟了,蔣介石還是集中兵力去圍剿□,直到西安事變。
吳曦就是在宋國君臣的猜忌中長大,長大之後又被調離四川,幾乎是以人質的身份四處任職。明昌四年(1193年,宋光宗紹熙四年),吳挺病死,宋廷猜忌太過,竟然不准吳曦返蜀弔喪!
聽得我都可憐他,吳曦這個名將之後,原來根本沒有機會在父親身邊受教,難怪他一派紈褲子弟的作風。五年多前,他好不容易得韓侂胄之助返回四川,卻「首為璘建廟,大殿費十萬緡。又命士卒負土築江濱地,際山為園,廣袤數里,日役數千人,士始失望。」(《續資治通鑒·嘉泰元年》)希望,他能勝任蜀王之位。
韓侂胄和吳曦甚好,兩人同為武人出身,同時遭受士大夫白眼;一為外戚,一為將子,同處嫌疑之地;一個要趕走趙汝愚、留正以奪取權力,一個正為趙汝愚、留正等人反對其返蜀掌軍而耿耿於懷;一個要北伐以固其位,一個要北伐以重溫祖、父榮光……這些都讓兩人一拍即合,成為密切合作的政治盟友。當年,韓侂胄才多大的官,就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置朝廷處心積慮削弱吳氏家族軍中勢力之大勢於不顧,力主吳曦返蜀繼承吳挺之職,後來,韓侂胄扳倒了趙汝愚,獨掌大權。在泰和元年(1201年)七月,吳曦終於如願以償,以興州都統制兼知興州的身份重返四川,一直在積極北伐。
皇上是去年三月份見宋國鐵了心要北伐,才給吳曦寫了勸降詔書,令完顏綱經略此事。使者往返,耗時甚久,直到去年八月,皇上才譴吳曦族人吳端持詔書、金印至置口,封吳曦為蜀王。詔曰:
「宋自佶、桓失守,構竄江表,僭稱位號,偷生吳會,時則乃祖武安公玠捍御兩川。洎武順王弰嗣有大勳,固宜世胙大帥,遂荒西土,長為藩輔,誓以河山,後裔縱有欒黶之汰,猶當十世宥之。然威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自古如此,非止於今。
卿家**蜀漢,積有歲年,猜嫌既萌,進退維谷,代之而不受,召之而不赴,君臣之義已同路人,譬之破桐之葉不可以復合,騎虎之勢不可以中下矣。此事流傳,稔於朕聽,每一思之未嘗不當饋歎息,而卿猶偃然自安。且卿自視翼贊之功孰與岳飛?飛之威名戰功暴於南北,一旦見忌,進遂被參夷之誅,可不畏哉。故智者順時而動,明者因機而發,與其負高世之勳見疑於人,惴惴然常懼不得保其首領,曷若順時因機,轉禍為福,建萬世不朽之業哉。
今趙擴昏孱,受制強臣,比年以來頓違誓約,增屯軍馬,招納叛亡。朕以生靈之故,未欲遽行討伐,姑遣有司移文,復因來使宣諭,而乃不顧道理,愈肆憑陵,虔劉我邊陲,攻剽我城邑。是以忠臣扼腕,義士痛心,家與為仇,人百其勇,失道至此,雖欲不亡得乎?朕已分命虎臣,臨江問罪,長驅並騖,飛渡有期,此正豪傑分功之秋也。
卿以英偉之姿,處危疑之地,必能深識天命,洞見事機,若按兵閉境不為異同,使我師併力巢穴而無西顧之虞,則全蜀之地卿所素有,當加封冊,一依皇統冊構故事。更能順流東下,助為掎角,則旌麾所指盡蓋以相付。天日在上,朕不食言。今送金寶一鈕,至可領也。」
「一依皇統冊構故事」,說得太好了,連趙構這個皇帝都是金國冊封的,吳曦為什麼不能接受金國的冊封呢?去年吳曦對金軍發動了大大小小十數戰,幾乎全部失利,甚至七月份他傾注全力的秦州大戰,也以大敗告終,被斬首四千餘級,他光宗耀祖的壯志似乎變得遙遙無期。一個絕望的人,面對裂土封王的誘惑,會如何反應呢?
去年臘月初七,吳曦向完顏綱納款,對金稱臣。
臘月丁卯(二十一日),宋國興州正將李好義敗金軍於七方關,吳曦不上其捷,還興州。是夜,天赤如血,光燭地如晝。次日,吳曦召僚屬說:「東南失守,虎豹騎輕軍渡江,直取臨安,車駕已幸四明,此地恐亦難保。現金已遣使招降,封我王蜀,我擬從權濟事,免得蜀民塗炭呢。」遂遣興州團練使郭澄提舉仙人關,使任辛奉表獻《蜀地圖志》及《吳氏譜牒》於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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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我看了看地圖上標注的兵力分佈,疑道:「綱大人,願反的是吳曦一人,他麾下的原宋軍未必願反,你怎麼不進駐仙人關?如果有人刺殺了吳曦,蜀地都會重投宋國吧?」
完顏綱苦笑不答。
我明白了,是吳曦不願,他為了富貴權勢而投效金國,卻也擔心金國會不會想起他祖、父給金國造成的災難,會不會想直接統治蜀地,過河拆橋,所以,他寧可擔心宋國派刺客,也不敢讓金兵進駐要塞。
我想了想,又問:「正式的封冊使什麼時候到?」
完顏綱道:「我半月前離京時,聽說吳曦遣郭澄進謝恩表、誓表、賀全蜀歸附三表,計算路程,加上親王百官稱賀的時間,我想,封冊使最早也要三月初才能到興州。」
我道:「軍情千變萬化,哪能都先稟明皇上呢?招降吳曦一事是由大人經略的,是大人一力促成的,我想,皇上應該給了大人自專之權吧?」
完顏綱道:「是有。康兒,你想幹什麼?」
我合上眼睛,歎了口氣,睜眼道:「大人之前派去聯繫吳曦的是誰?讓他帶我去見吳曦。有我一個皇孫在彼,吳曦當肯任大人派兵駐守仙人關以保護我,畢竟,他還可以嚴守白水關。嘿嘿,吳曦若連這點擔當都沒有,大人你就該重新佈置了。」
完顏綱驚道:「你何必如此?誰知道吳曦會不會發瘋,對你不利?這太危險了。」
我淡淡地道:「除了告訴吳曦,最好不要洩露我的身份,我就以大人你的使者身份前去。大人放心,我已經調集了高手趕來,也不必跟吳曦提宋國可能派刺客的事,就讓他們做為我的侍衛一齊前去。身為皇孫,我身邊若是沒有足夠多的高手護衛,吳曦反而會奇怪了。洪七公剛負傷遁去,宋國還能有什麼絕頂高手,其他人前來行刺我還真是不在乎,這次我調的是老江湖,可不是那些剛訓練出來的新手了,關鍵時刻,應該能救下吳曦一命。」
完顏綱道:「你麾下既然有高手,派他們去就行了,你別去。」
我輕笑道:「我不去,吳曦終究會有猜忌之心,只會派人監視咱們派去的江湖高手,他自己的護衛力量反而會更弱了。只有我親自帶人去了,大人你順利入蜀,吳曦身邊那些心懷異志者害怕你們繼續合作下去,對宋國不利,才會急急鋌而走險,我想,一月內就能見分曉了。屆時,吳曦和宋國之間再無轉圜之餘地,才會死心塌地地投靠我們。」
完顏綱猶豫道:「話雖如此,我還是覺得你最好別去,要是吳曦不放你回來可怎麼辦啊?再說,宋國刺客若是傷了你,我可擔當不起。康兒,你這次是在東線作戰,輕騎過江,肆虐兩浙西路,一直打到臨安城下,嚇得趙擴險些學趙構出海逃命,天下無人不知明耀少將之名,你的功勞已經夠大了,沒必要還來西線冒險,跟我們搶功勞。」
我平靜地道:「綱大人,你知道我的出身,我需要功勞。」
難得能對宋作戰,我當然要多多立功,以便與我那個一直自認是宋人的母親劃清界線。
完顏綱想明白,無言以對,半晌,歎了口氣道:「康兒,自己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