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一人蓋上一張被子,季衡睡在外面,可以方便起身伺候皇帝。
皇帝躺下後就轉向外面,和季衡說道,「君卿,你今兒能夠留下來,真好。」
季衡說道,「能夠陪伴皇上是微臣的福分。只是,臣以為皇上是有要事要吩咐於臣。」
他黑亮的眼睛看向皇帝,意思是,難道真只是純睡覺,沒什麼事?
皇帝愣了一下,說,「你身子不好,朕不想你過於憂心。」
季衡說,「微臣聽說最近朝中在討論增加稅收的事情。」
皇帝伸手穿過兩人被子之間的部分,將季衡的手抓進了手心裡,說,「是有這事。只是,朕沒有允。朕說現如今國庫空虛,讓他們提出個對策來,這幫沒用的臣子,就說增稅,真是讓朕氣惱。」
季衡道,「微臣有些話,想同皇上說,皇上可願聽。」
皇帝並不再目光灼灼盯著季衡不轉眼,而是將身體躺平,把兩人之間的被子連起來,因為依然拉著季衡的手,季衡沒法,只好往皇帝身邊移過去了一些。
皇帝說道,「你說的,朕沒有不聽的。」
季衡道,「微臣最近一兩年,一直在看各個地方的風土人情,也讓人搜了些一般人的雜記和世俗話本來看。從這些書裡,倒是更能夠看到些民間的氣象。現如今,是江南一帶和開埠的廣州一帶、還有成都平原比較富裕,其他地方就要差得多。」
皇帝道,「朕雖是在這宮牆之內,也知道這個。」
季衡又道,「雖然江南和廣州一帶如此富裕,國庫裡依然是沒有錢,而且一般人是越發地窮困了,荒年往往更沒有糧吃。」
皇帝道,「那是銀錢都到貪官和富賈手裡去了。」
說到這裡,他就頓了一下,因為季衡的舅舅,可說是江南一帶的大商人了。
不過季衡並沒有介意這個的意思,只是看向皇帝說道,「這的確是一個原因。大雍自立國至今已有近百年,正是發展過了頂峰,要往下走下坡路的時候了。」
皇帝一聽,就是一愣,然後堅定地說道,「朕會再創一個盛世。」
季衡笑著說,「微臣相信皇上您的雄才大略和能力。只是,你先聽臣將話說完行嗎?」
皇帝又是一愣,然後不知怎麼,就笑了起來,大約是覺得和季衡一句一句這麼接著很有些搞笑,他笑著點點頭,將季衡的手拿到自己臉上摀住眼睛,說,「朕不說了。」
季衡發現自己把皇帝當小孩子教訓了,不由心裡一驚,想到自己就要離開,便也沒有過於地戰戰兢兢,繼續說道,「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從之前的各個王朝看得出,一個王朝到百年之時,往往就要開始走下坡路了,這只是歷史的興替,有□,必定有低谷,有和平,必定有戰亂,所以,很多時候,往往無法改變,局中人卻又看不清。不過,有了前朝為鑒,卻可以讓後世受益。現如今,大雍的問題,其一是朝廷官員拉幫結派太過嚴重,辦事效率差,互相傾軋嚴重,且貪污成風,不整頓吏治,朝廷狀況只會越來越差;其二,是和海外通商,有很大的利潤,很多商人都做起海外生意,這就導致了兩個問題,一是江南廣州一帶很多良田都種植起用於出口的作物,而不再種糧食,糧食產量降低,糧價升高,且出現災荒時,更沒有糧食,二是使流入國內的白銀增多,銀價貶值,而銀價貶值會讓別的地方的人越發窮困;其三,就是土地兼併太過嚴重,讓很多良民無地可種。上一次統計全國田地已經是太祖時候,距今已經六七十年了,這期間又開墾出過很多田地,或者有些田地發生了變更,卻並沒有再登記在冊,這些都是問題。其四,北方韃靼,南方海寇,都是外患。」
皇帝覺得季衡說得很對,就沉默沉思起來。
季衡也望著上面的蚊帳龍紋沉思,現如今,朝廷中的官員,絕大多數都是鼠目寸光,只記個人得失,根本不管國家民族利益。
在京城這個方寸之地,爭權奪利,互相算計傾軋,根本就注意不到帝國的風雨飄搖。
季大人說起這個,也是痛心疾首,不過只是在他那書房之中嗟歎,聽得最多的就是張先生和季衡。
季衡又歎了一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他將被皇帝捂在眼睛上的手要拿開,輕聲喚了他一句,「皇上?」
皇帝這才回過神來,看向季衡,說,「朕是任重而道遠呀。」
皇帝笑了笑,又道,「朕也知朕這天下是千瘡百孔很多問題,但是,這卻是第一次這麼聽人明明白白說起。」
季衡說,「皇上,人的精力總是有限,但是在這有限的精力裡做出讓自己滿意的成績來,就不錯了,皇上,您不要太感艱難。」
皇帝笑著突然翻身,一下子接近了季衡,幾乎和季衡呼吸相聞,眼睛對著眼睛,他低著聲音,卻雄心勃勃,說,「你覺得朕是背不起這天下的人嗎。」
季衡抬手安慰孩子一樣地摸了摸他的耳朵,「微臣相信皇上。」
皇帝被他摸得耳朵紅了,眼睛更是亮了起來,只好趕緊收斂心神,道,「既然君卿你說了這些問題,可有解決之道。」
季衡說,「這卻不是三言兩語的事情了。要整頓吏治,必長久的懲貪不可,對此,微臣倒沒有很多別的官員有更好建議,對土地和外患問題,亦然。不過對糧荒的問題,微臣倒是有些話說。」
皇帝「嗯」了一聲,是個洗耳恭聽的樣子。
季衡就道,「解決糧荒,現在朝廷做的是豐年收糧儲存在大倉之中,荒年再放糧。但這也是治標不治本,微臣看了些書,得知廣州一帶從外面引入了不少新的糧食品種,有些在較乾旱的土地上也能栽種結實,有些在貧瘠的土地上也能生長,且可和現有的品種雜交種植,就可多一份收益。這對解決糧荒問題才是治本。」
皇帝是出生在皇宮,長於宮人之手,雖然是從小就有好老師,又看書多,明白治國之道,但是,真正對於外界的狀況,卻並不是很瞭解,季衡這麼說,他也覺得很對,就說,「有吃的,百姓就不會鬧事,國家才能安穩。」
季衡說到這裡已經是口乾舌燥了,就才將自己最終的意思表達出來,說,「微臣看了游煥之的那本廣東行記,深覺很多時候,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如若皇上信得過臣,可讓微臣下江南和廣州,去辦此事。」
皇帝愣了一下,「你要下江南和廣州?」
季衡道,「微臣對籌辦此事很有興致。微臣去到江南和廣州,可以找些新的農作物查看是否可以引入別的省份種植,提高糧食的總產量,若是有所收穫,那自是一件大好事。」
皇帝已經不想聽他說了,就道,「此事可以直接讓廣州一帶官員去做,並不需要你去。」
季衡道,「微臣相信微臣能夠做得更好。」
皇帝便突然毫無預兆地生了氣,說道,「君卿,你其實只是想離開京城,離開朕,是不是?」
季衡覺得皇帝這話裡是怨氣沖天,讓他莫名詫異,看著皇帝那想要燒起火來的眼睛,說,「皇上,你為何會因此而生氣?」
皇帝被他這句話問得一愣,和季衡對視了有幾秒鐘,他才說,「朕只是不想你離開罷了。」
季衡苦笑了一下,「但是微臣不能總背著一個佞臣的名聲伺候皇上吧。」
皇帝咬了咬牙,說,「誰要是再敢如此說你,朕就將他充軍。」
季衡無奈地說道,「皇上,您是明君聖主,可不能做這種事。我最近身體實在不好,母親的意思是,讓我和她回江南將養幾年,我也正好趁著這個時候,好好準備科舉考試,等以後微臣考上進士,再回到皇上身邊,也自然不會再有太多閒話了。」
皇帝怒目道,「朕不想放你走。你不必去考科舉,朕直接給你授官就行了。」
季衡皺了眉,「皇上,你體諒一下微臣的苦心吧,微臣可不想以後史書上寫到微臣,就只有幸上媚主,邀寵而獲官這樣的話,這樣微臣的名聲不好聽,又何嘗不會損害皇上您的清譽呢。」
皇帝心裡憋悶難受,他還不知道季衡的心思嗎,季衡前面說了那麼大一通,恐怕不過是為後面他提出要離京做的一個引子罷了。
皇帝其實發現了季衡這幾天面對他時強作鎮定依然掩蓋不住的躲閃,皇帝皺著眉突然說道,「君卿,其實你明白朕的心意是不是?」
季衡眼睛睜大了一些,但是瞬間鎮定下來,笑了笑,說,「皇上,微臣當然明白您對微臣的看重,微臣深念您的恩德,願以萬死效忠於您。」
皇帝已然看到了季衡眼裡那一晃而過的慌亂,他沉下了臉來,靜靜看著季衡不再說話。
季衡則心裡發苦起來。
皇帝一向是個並不喜歡和人有肌膚之親的人,骨子深處甚至性格是十分倔強而冷淡的,但是偏偏對他有一股莫名的黏糊勁兒,而且對他是真的好。
在以前,季衡絕對不會去想皇帝是不是對他有情愛之情這種事,因為在他心裡,小孩子的喜歡都是不可捉摸的一件事,當不得真。
就像對許七郎,他就從沒認真想過許七郎說喜歡他那件事,覺得那不過是小孩子的不知所謂的愛,不僅不相信其中有理智成分,而且覺得有些好笑。
對待皇帝的這份感情,季衡也是如此想的。
但是對方畢竟是皇帝,即使覺得他的感情太突兀而荒謬,但依然不能等閒視之。
季衡打的主意就是裝不懂,然後趕緊離開,等過幾年再回京,皇帝恐怕對他的感情也就淡了。
皇帝逼視著季衡,但季衡卻強作鎮定,回視著他,一味裝傻。
皇帝突然之間掀開被子翻身坐起了身來,就那麼居高臨下看著季衡,說,「君卿,你別再和朕裝傻了。」
季衡只好起身在床上跪下了,說,「皇上,微臣惶恐。」
皇帝怒道,「你才不會惶恐。既然你知道外面都說你是朕的幸臣,你怎麼會不知道,朕的確是喜歡你。你故意裝傻不知朕的心意,現在還想要離開京城離開朕是不是?」
皇帝是一時聽到季衡說要離開而怒氣攻心了,所以根本就失去了平常的隱忍,或者是他覺得季衡知道自己對他的愛意卻一直裝傻,那分明是並不愛自己的意思,這讓皇帝突然覺得委屈至極,簡直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了。
季衡看皇帝連連接近自己,就趕緊跪著往後退,皇帝突然伸手抓向他,季衡飛快地往後退,然後「呀」地一聲驚呼,緊接著是砰砰兩聲,他人摔下床去了。
皇帝一驚,趕緊跳下床去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