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縱然琴瑟起
這一場鵝毛大雪,一下便是三日。積雪如毯子一般覆蓋在渭城的街道上。
如今的渭城似乎像過去那些年一樣的太平,但有些事情,卻令聞一草感到心憂。從太祖即位,也就是永初元年開始,他便任職鹽鐵使,直到現在,已經整整三十六年。從一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到現在的兩鬢微白的老年人,不變的,是他對於渭城的感情。
十六年前的叛亂,並未讓他受到牽連。
梁太宗登位之後,仍然保留了前朝的機制,中書門下主管民政,樞密院主管軍政,三司主管財政。只是,在皇帝之下,三司三衙之上,多了一個,國師。
在剛剛結束的朝會上,太宗皇帝做出了一個決定,關稅從原來的九離二提升至了十離八,這是三年之中陛下第五次提高關稅。大部分的人都不明白或者說理解,但卻無人敢反對或者說提出反對的意見。
因為,這是國師提的奏折。
按照提升後的關稅稅率,比如說從南方出產上好的美酒的邊城運一車酒到渭城,路途不過八百餘里,可是路上卻要過十個關卡,交十次關稅,等進了渭城後,價格幾乎會上漲兩倍之多。
雖然說來,過多的關稅,對於本著無商不奸的原則的奸商們而言影響似乎並不是很大,按照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原則,把稅收轉嫁給最終的消費者就是了。但這樣下去,渭城的子民們勢必會積累更多的怨氣。
這是一把雙刃劍。
邊境已多年無戰事,聞一草翻閱著這些年各州各縣的財政報表,賬面上的數字非常的漂亮,所以,在朝會上,大臣們對於提升關稅的決議很是費解,既然寧朝並不缺錢,那麼,為什麼陛下還要圈錢?
他從方桌下的一個極不起眼的小抽盒中拿出了一頁黃紙,黃紙之上,有一行行字跡工整的記錄。
「景平十年,借國庫,一千三百二十萬兩白銀。」
「景平十一年,借白銀一千八百八十萬兩。」
……
「景平十六年,借白銀三千三百二十萬兩。」
聞一草皺了皺眉,這些年來,無論下面的各州各縣盈利多少,一旦交到了渭城,交到了國庫,最終大部分都會消失。因為,每一年,陛下都會「借」一筆銀子,一筆數目嚇人的銀子。但沒有人知道,陛下拿這些銀子,去幹了些什麼。
而且,陛下借錢的數字還在逐年的增大。
軍備方面,寧朝這些年一直保持著一個不瘟不火的穩定的狀態,其他諸如基建,農業,司法方面的開支,也保持在一個正常的範圍之列。
那麼,這麼多的錢被太宗拿去做了什麼?
知道這件事的人,整個王宮,不超過五人,聞一草便是其中之一。倒不是因為他的地位有多重要,只是因為,每一年,他都是國庫的盤點人之一,這樣的傳統,已經持續了三十六年。所以,他知道了這個秘密。
國庫之中,早就空空如也。
翌日,當提高關稅的公張貼於渭城兩大城門之處的時候,從過往民眾出離憤怒的眼神便可知道他們心中的怨氣已然達到了一個瓶頸,只是,更多的人,還是選擇了沉默,沉默,意味著忍讓和接受。
時值深冬,御花園裡亦顯蕭瑟,對於那一份詔書渭城子民們所表達出來的忿恨以及朝中大臣們的非議讓他的情緒顯得有些低落,但好在還有梅花盛開,於夜色之中盡顯嬌媚,太宗的心情終於平靜了些。
「你說這些人怎麼就不明白朕呢?」他望著身前的一株梅花,蹙著眉頭說道。這株梅花是永初元年的這一天,打下寧朝江山之際,太祖和他在這御花園之**同種植的。只是,現在,物是人非。
在他後面的「磚頭」沉默片刻後突然說道:「因為您不是一個很容易讓人明白的人。」
「磚頭」其實不叫磚頭,他是太宗的侍衛。只是當年他入宮的時候,手上拿著一塊磚頭,所以,從那以後,大家便忘記了他的名字。
如同他的名字一般,他的人也是一塊磚頭,因為,從未聽見過他張口。所以,太宗聽見背後傳來的聲音,也有些奇怪。
他沒有注意到「磚頭」對自己的稱謂並沒有加上「陛下」二字,而是對他開口說話這件事情生出了極大的好奇心,他問道:「什麼意思?」
「磚頭」說道:「雖然我很不認可你的皇位,但你現在好歹也是我寧王朝的皇帝,奇怪的是,這些年,你總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卻又不給大家一點解釋,你說誰能明白?」
在他說第二句話的時候,「您」變成了「你。」
「看來你不是一塊磚頭。」太宗道。
「磚頭」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聞了聞空氣中淡淡的梅香,說道:「你不配賞這株花!」
當他說出這句話時,太宗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之色,他轉過身去,望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他沒有說話,繼續保持著沉默,只是臉色變得如同深冬的寒氣,越來越陰沉。
「你奪了皇位也就罷了,我家老爺僅僅是一個戶部侍郎,我不知道,對你能有什麼威脅,你要抄他全家。我家少爺,那一年,才三歲。若不是我恰好不在渭城,恐怕也難於倖免。」
「如果你處在我的位置,或許,你會比我更殘忍。」太宗說道,「戶部侍郎死了也便死了,又不是你的家人,對我,真的有這麼大深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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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差點忘記了,你可是連兄長都能殺的人。」磚頭說道,「或許對於感情二字,用在你身上,並不合適,你,也不懂!」
「看來第一章 縱然琴瑟起
你要反朕。」太宗看著磚頭寒聲說道。
磚頭身體微微前傾,行了一禮,直起身體後,本就高大的身影赫然變成了一座山峰。
「這些年來,想殺我的人,有很多,但我現在還活著。」太宗道,「非但活著,而且還活的很好。」
「我知道。」磚頭道。
「那你也應該知道,我自身的修為很高。」
「何止高,簡直深不可測。」磚頭說道,「我想,你或許早就已經突破了坐忘巔峰。」
太宗的眼中閃過一絲不解。「既然如此,那你認為,你的勝算幾何?」
磚頭認真的說道,「可能連兩成都沒有。」
「你不怕死?」太宗問道。
「我是磚頭,又臭又硬的磚頭。」磚頭說道。
「你在宮中多少年了。」
「整整十六年。」
「我待你如何?」太宗問道。
「你對我有大恩。」磚頭說道。
「你可以走,我也可以當作什麼也沒發生。」太宗沉默半響,說道,「十年前,在西夏的時候,你本可以不用幫我擋那一箭。」
「本來,要殺你,我有些心理障礙,但那一箭之後便沒了。」磚頭說道:「這幾日,國師閉關,義社十子均不在你身旁,你身邊沒有人也沒有辦法保護你。我等今天,等了十六年。」
「我倒想看看,你要怎麼殺我。」太宗平靜的說道。
「我知道,在皇宮之中,你不能跨過那道門檻,所以我一直在等,等到今天,你一個人來御花園散心。」磚頭說道。
「看來你確實準備的很充分。」太宗說道,「但你也應該,我只需動一下神識,便會有成百上千的人,進來護駕。」
「沒有錯。」磚頭道,「但我也知道,你,不會。」
「為什麼?」
「因為,你大概也想知道,我要怎麼才能殺你。」磚頭說道,「如你這般自負的人,必然不會相信弱小如我,卻有殺你的手段。」
「那你還在等什麼。」太宗站在那一株梅花之前,冷冷說道。
磚頭望著漫天的雪花,神情有些複雜的說道,「我等的是…….雪。」
他的手從懷中掏出了一疊黃紙。
大雪紛飛。遠處,隱隱有琴聲響起,似是後宮某個妃嬪在彈奏。琴聲優美,讓人有些心曠神怡。
太宗倚立於臘梅之畔,看著磚頭。
他們之間,相對,卻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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