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虛妄海旁的呻吟聲
「你打算還要留他多久?咱們家的米可又要被他吃完了。」一個身材微胖的婦人揭開了自家廚房中的米缸,或許是因為常年在海邊的原因,她的皮膚顯得很黑。看著那已經見底的大米,她分外惱怒的說道,「自打他進咱們家來,這一缸子大米,就放不過一周。」
「三個月,三個月,說好的三個月。」見旁邊低頭抽煙的壯漢沒有搭話,婦人又繼續的抱怨起來,「你倒好,也不知道發的哪門子菩薩心腸,半年了,你看看咱家妞兒,都瘦成什麼樣了。」
壯漢抬起頭來,「人家也不是沒幫咱幹事。」
「幹事,就他幹的那點事,每天出去曬網,還是曬太陽。」
「你小聲點,讓人孩子聽見了笑話。」
「王老三,老娘今天把話擱在這兒,今天你就去把他攆走;否則,這日子沒法過了。」婦人故意朝著外面的屋子大聲的說道。
「你這婦人,怎麼如此胡鬧。」壯漢指著婦女,半響沒說出下一句來,他顯得有些激動,這個木訥的漢子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滿臉脹的通紅。
外面的屋子裡,剛才還響著的西裡呼嚕的吃粥聲驟然停止。
然後,廚房的門開了,走進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胖子。
他真的很胖,以至於走這短短的幾步,都讓他有些喘息。他的眼睛極小,雙耳卻很大。頭髮濃密,眉毛很粗,嘴唇也厚。總之,他不是一個好看的孩子。
小胖子進屋後,對著正在爭吵的二人鞠了一躬,「叔,嬸說的沒錯。」
說完這句話,小胖子轉身往外面走去。
壯漢瞪了婦人一眼,追出門去,「海子,咱回去,別聽你嬸胡言亂言。」
「叔,你都養我半年了。」小胖子停了下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他打了個隔,用胖乎乎的雙手擦了擦嘴邊還殘留著的一點油漬,撇了撇嘴「咱嬸的性子,你還不清楚嗎?」
壯漢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要不,我再去跟村長說說。」
「算了,叔。」小胖子若有所思的望了望遠處小山坡上的一間瓦屋,扳著手指頭數了起來,「一家三個月,咱村六十戶人家,也養了我十五年了。叔,你比其他人多養了三個月。」
「你等等,」壯漢轉身跑向屋子,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長串鹹魚餅子,「叔也沒啥東西給你,這點鹹魚餅子你先拿去頂著。以後有啥,儘管來找叔,不用理會你嬸。」壯漢拍了拍壯實的胸脯。
小胖子接過鹹魚餅子,道了聲謝,搖搖晃晃的向海邊一間用松木搭建而成的小屋走去。
遠處小山坡上的瓦屋前,一老一小遠遠望著王老五的屋子。
「爹,你這不是把海子往死裡逼嗎?」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咬著嘴唇,有些惱怒的對旁邊的老人說道。這是一個身材很修長的女孩,五官雖然不精緻,卻另有一番自然清新的感覺,她的線條顯得很分明,腿上的肌肉很緊實,卻不顯得剛硬。
老人歎了一口氣,他臉上的皺紋如刀子雕刻一般,這是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儘管已經是滿頭銀髮,但他的精神依然矍鑠,腰板依然挺的筆直。
他是雲溪村的村長,人們都叫他,蔡老頭。他老來得子,旁邊的女孩是他的女兒,蔡蔡。在蔡蔡剛出世不久,蔡蔡的母親就去世了。這十幾年來,蔡老頭一個人拉扯著她長大,卻一直未再娶。
「不是咱要逼他。」蔡老頭道,「照他這樣吃下去,咱村裡的人家還要不要過日子了,你看現在還有哪戶人家敢要他。吃這麼多,也沒見幹啥事,你看他那個體格,還能指望他為咱村做些啥事?」
「爹,海子他還是個孩子,再說了,你女兒的命還是他救的。」蔡蔡輕輕搖著蔡老頭的手說道。
「夠了。」蔡老頭似乎有些生氣,「若不是看在他救過你的份上,三年前我就趕他走了。再說了,沒把他趕走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養了他十五年了,難不成還能養他一輩子?」蔡老頭說完,一甩衣袖,轉身向屋子走去。
山坡下的小胖子回到了自己的屋中,他將鹹魚餅子掛在床頭的青籐架子上,然後躺在床上,開始盤算著這往後的日子,「怕是要少吃些了。」他喃喃自語道。
「胖子,胖子,該出來活動活動了。」門外響起了一片嘈雜聲。
「該死的小破孩。」海子暗罵了一聲,從床上起身,穿好鞋子,走出門去。門外站著四五個和他一般大的孩子,黝黑的皮膚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之下顯得很光亮,個子高一點的孩子,腳下踩著一個皮球,皮球是用一條大魚的尿泡做的,裡面塞滿了海沙和毛髮。
他一臉壞笑的對著海子說,「胖子,去,那邊,老規矩。」
海子自然知道這老規矩是什麼,他憨厚的笑了幾聲,也不說話。徑直走到了遠處的海灘上停了下來。「今天的太陽真他奶奶的毒啊。」海子罵道,他感覺到自己已經開始在流汗。
見海子站定,個子最高的孩子比劃了兩根手指,說道,「老規矩,六丈遠,每人輪流踢,輸了的,兩斤鹹魚乾。」
「砰」的一聲,皮球劃出一道高高的弧線,遠遠的向海邊飛去。踢球的少年有些懊惱的抱著頭,旁邊觀戰的少年則歡呼雀躍。
海子拖著肥胖的身軀,跑過去撿起皮球,扔了回去,「下次踢准點,小子,大爺可不是給你撿球的。」他低聲的罵道。
幾秒之後,海子摸著被
被皮球踢中的臉頰,「你奶奶的,讓你准點,可沒讓你往大爺臉上伺候。」他對著第一章 虛妄海旁的呻吟聲
踢球的少年做了一個大拇指,將球又拋了回去。
那邊的少年們輪流踢著皮球,有些腳勁大的少年踢出去的皮球踢在海子身上,直接就把海子踢翻,然後,海灘上蕩漾著孩子們一片嘲笑聲。
「笑吧,使勁笑吧。」胖子一邊擠眉弄眼的做著痛苦的表情,一邊碎碎的念叨,「真以為大爺是紙糊的啊,大爺是演給你們看的,知道不,小子們。」這次他沒有用手將皮球拋回去,而是用腳用力的向皮球踢去,下一刻,他腳下一滑,摔了個四腳朝天。
於是,海灘上空再次爆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
少年們對這個射胖子的遊戲似乎很鍾意,一直玩到了日薄西山才意猶未盡的散去。最後獲勝的少年是那個高個子的男孩,洋洋得意的提著兩斤鹹魚乾,挺直了腰板向家走去。面前卻出現了胖子那肥碩的身軀,「那個,王子強。」胖子有些猥褻的伸出右手,勾了勾手指。
「海子,瞧你那點出息。」叫王子強的少年輕蔑的笑了笑,將手上的鹹魚乾隨便撕扯了幾塊,扔在了沙灘上,然後哼著小調,揚長而去。
海子撿起沙灘上的鹹魚乾,拍掉了上面的沙粒,狠狠的咬了一口,「還真他奶奶的鹹啊。」
天色漸暗,漁民們紛紛打漁歸來回到家中,海上升起了明月,各家各戶開始響起了炒菜的聲音,村子裡開始散發出陣陣的魚肉的鮮香和青菜的清香。海灘上安靜了下來,海浪拍打著海岸,發出啪啪的響聲。潮濕的木頭屋裡,海子剛洗好了被汗濕的衣服,將它晾在屋外的細繩之上。
然後,如往常一般,他往王老三的屋子走去,走出幾步,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又走了回來,月光溫柔的照在他身上,將他的影子在海灘上拉得很長,「倒是忘了,中午已經被趕出來了。」胖子自言自語道。
「餅子啊,餅子,看來你要陪我很長時間了。」海子從青籐架上取下一個餅子,吃了起來,要是有饅頭吃就好了,他心裡想著,然後,他就聞到了一股麵粉的香味,「難道,我感動了上天,神仙給我送吃的來了。」
「啥神仙呢?海子哥。」一個梳著辮子的小姑娘從門外伸出了腦袋,她的手上端著一盤饅頭,還冒著熱氣。
「哦,是蔡蔡啊,沒啥,我是在說我今天下午睡覺時夢到神仙了。」胖子壞笑道。
「別扯了,我看見王子強他們來找你了,」蔡蔡一邊說,一邊把饅頭放在桌上,「這幫人也真是,老拿你尋開心,回頭我得好好說說他們。」
海子擺了擺手,「別啊,我的鹹魚乾還指望他們呢。」
「你呀,沒個正經。」蔡蔡從懷中拿出了一罐海邊特有的鹹菜,「快吃吧。」
海子拿起饅頭,就著鹹菜,狼吞虎嚥的咬了起來,他吃的很快,因為,他很餓,真的很餓。一盤饅頭很快便要見底,胖子拿起最後一個饅頭正要往嘴裡送的時候,似乎想起了什麼,「那個,蔡蔡,你吃了嗎?」
「吃了,我當然吃了。」小姑娘強自嚥了咽自己嘴中的唾液,「你快吃吧。我是偷跑出來的,等會還得回去呢,我爹發現就不好了。」
她的動作沒有逃過海子瞇著的眼睛。胖子吃下了最後一個饅頭,拿起桌上也不知是不是擦桌布的抹布擦了擦嘴,又擦了擦眼睛。
「你吃幾個饅頭,擦眼睛幹嘛。」
「風太大,把沙子吹眼睛裡了。」
「胡說,窗戶明明關上的,哪有風?」
蔡蔡收拾好桌上的盤子,「海子哥,我要回去了。」
海子點了點頭。
「海子哥,你以後……怎麼辦。」蔡蔡走到門外,忽然停了下來。
胖子難得的沉默了起來,「我也不知道。」半響,屋子裡響起了他略微有些膽怯的聲音,「應該,會有辦法吧。」
門外的女孩已悄然遠去。留下一串孤單的腳印,在海灘上分外的美麗。
胖子有些傷感的躺在了床上籌劃著這以後的生計。
忽然,一股鑽心的疼痛從丹田之處傳來,瞬間便沿著任脈向上爆裂開來。他感到幽門之處彷彿被什麼東西塞住了一般,然後是心房,堵的慌,他感到呼吸不過來。然後他的身體開始變得陰冷起來,經脈之中,彷彿有一把刀在慢慢的切割著。
「又來了,他奶奶的。」豆大的汗珠淌了下來,他身子前傾,滴下的汗水很快在床前匯成了一個小小的水塘,胖子雙手拽緊了床單,青筋暴起。他的汗在嘩啦啦的流,他忍不住的呻吟了起來,猶如一隻受傷的野獸,壓抑不住的從喉管處發出低沉的呻吟聲,隨即便被海浪聲所掩蓋。
十年了,每一天的晚上,他都是這樣的度過,所以,他選擇了這個屋子,因為這裡離海邊最近,因為這裡有海浪的聲音。
他不想讓別人聽見。
很難想像要熬過這三千多個夜晚需要多麼大的毅力和勇氣,而他,還是個孩子,十年前是個小孩子,十年後,也只不過是個半大孩子。
他的命,真的不太好。
4fob第一章 虛妄海旁的呻吟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