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又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覺得一陣徹骨的寒意，恍惚中，似乎有一個滑膩冰涼的手指輕輕地劃過他的臉頰，楊瀟激靈靈打了一個冷顫，心中一凜，叫道：「月兒！」驀地睜開眼睛，坐起身來。只見明月心笑如春花地坐在身後，青絲如匹，容貌嬌艷如初，雙眸閃閃發亮，看起來還平添了幾分俏皮嬌憨之態，像是年輕了好幾歲一般。
楊瀟又驚又喜，一把將她抱住，噗的一聲，卻見明月心化作一陣煙霧消失不見。
楊瀟心中一驚，隱隱覺得似有不妥，環首四顧，只見自己身處一隻小舟之上，四周瀰漫著藹藹濃霧。
他分不清所在之地是湖泊江河或者大海，水面平靜，風迎面吹來，捲著鐵灰色的霧撲在他臉上。霧太濃了，他什麼都看不清楚，但是能聽見不遠的地方隱約水響，讓他覺得是有人劃著筏子悄悄尾隨他。
楊瀟心中湧起無數的念頭，彷彿自己被無數的鬼魅幽魂所纏繞。
鶩的前面出現了巨大的黑影，彷彿是座高出水面數十丈的島嶼，尾隨在後的划水聲越來越明顯了，那些黑暗的勢力彷彿正在逼近自己，越來越明顯。
楊瀟鼓袖為風，加快了速度，他的小舟經過的地方，留下一連串的冰漣。那座島嶼現形了，是—具遠古巨獸的骨骸，它是站在水底的，巨大的顱骨露在水面上，鋒利的雙角只剩下一側，兩個漆黑的眼孔彷彿洞穴，風在其中回捲。它穿戴著早已銹蝕的鎧甲。盔甲和骨骸生滿了貝類，泛著森然的幽青色。漲潮的時候這具骨骼就潛伏在水底，落潮的時候它像是島嶼一樣顯露出來。
楊瀟停下筏子，和那具沉默的骨骸相對。那是條太古之龍，隔了也不知幾千萬年。和一個渺小的人類對視。
楊瀟棄掉筏子。提著長篙踏上那具龍骨，沿著半沉在水中的脊椎步步上行，最後站在了龍骨的最高處，那是龍的頂骨，楊瀟扶著它殘存的一隻角往下眺望，漆黑的影子從四面八方向他逼近。嘩嘩的水聲不絕於耳，平靜的水面變得起伏不安。他被圍攻了，這一次來得尤其多，幾千幾萬條黑影，楊瀟數不清楚。
黑影們也現形了。首先是它們微笑的臉，那是些漂亮女人的臉，目光媚惑；然後是它們如豹子般的身軀，卻沒有金錢似的花紋，它們有著女人般細膩的皮膚，皮膚下紮結的肌肉繃得很緊；最後是只剩下骨路的後半身，它們是用那根白森森的尾椎划水來尾隨楊瀟的，所以水聲一直不明顯。此刻那些鋒利的尾椎骨正無聲地在水中掃擺。
楊瀟暗運龍魂珠，寒霜冰意從魂殿透出，湧入雙掌之中。楊瀟拍出如山掌力，從水底開始，冰山以不可思議地速度往上生長，吞噬了那些怪物的筏子之後，把它們裹在冰裡絞碎。
那些魔物中更多的沒有被冰困住，在筏子凍裂的一刻。它們猛地躍起。它們只剩骨骼的後腿爆發出驚人的力量，躍起數十丈。從前後左右每個空隙撲向楊瀟。楊瀟沒有任何空間可以閃避，連頭頂部有怪物墜落。那些東西揮舞著前爪鋒利的指甲，搖擺著長鞭般的尾椎，放聲嘶吼。可它們的嘶吼是女人的笑聲，笑得又歡暢又嫵媚。
楊瀟旋身揮手，長袍飛揚，劍氣橫飛，炫光炸舞，夾雜著寒霜冰意，翻滾碎裂，每一片冰刃上都跳蕩著肅殺的光。細碎的冰刃組成了一個環繞楊瀟的白圈，迅速地擴大，被冰刃擊中的怪物迅速地變作霜白色，失去了一切力量，墜入下方的冰海。楊瀟高舉手中的斷劍，像是武士用長槍指著天空，他停滯了一瞬間之後舞動無鋒斷劍，霜白色的斷劍在空氣中留下一道又一道影子，幻出無數劍影，不知多少怪物撞在那森寒的劍幕之上，一瞬間結冰開裂，墜入下方的冰海。
所有魔物都發出了痛苦的哀嚎，而它們的哀嚎聲疊加在一起，像是滿城嫵媚的女子同時呻吟。
楊瀟長眉一桃，停下了手中的斷劍，那道劍幕還沒有消散，他借這個短暫的機會咬破手指，以鮮血塗在自己的掌心裡。他的血灼熱，畫出的靈魂刻印像是燙在掌心的烙印。楊瀟蹲下，把掌心的血紋印在腳下巨龍的頂骨上。整個世界都在龍的吼聲中震顫，龍的骨骸甦醒了，圍繞著它的冰層開裂了，這頭古老的異獸從水中直起身來，昂首對著天空嘶吼，吐出淺灰色的冰雲。
「太古天龍！神威降世！破盡虛空！萬物皆殺！」楊瀟揮舞斷劍下令。
此刻他是這天地中的神明，巨龍依他的旨意，再度嘶吼，那些冰雲中至寒的雨水將落，淋在那些怪物身上，迅速地鑽進它們的骨骼裡，然後凝結成冰，冰的結晶從它們的身體裡往外生長，帶著鮮血的赤紅色。那些女人的呻吟聲變作了唏噓和長歎，依舊媚惑，卻已經是末日前的哀嚎了，怪物們紛紛墜入冰海，巨龍打碎了冰面，碎冰豎起像是巨碑那樣直指天空，怪物們的屍體墜落在那些刀鋒般銳利的冰雪之碑上，被切成兩半。
「神皇之劍！逆天之儀！天地焚盡！眾生皆殺！」楊瀟再度高舉無鋒斷劍。
此刻這柄斷劍已經變得透明，彷彿整個世界的寒氣都被吸納在其中，楊瀟揮舞斷劍，在冰海之上虛畫，以整個冰海為畫布，把他腦海中那個古老莊嚴的圖騰繪製出來。冰海深處隱隱傳來了震動，像是有個魁偉之極的鐵匠在冰海深處敲擊鐵砧，像是天地毀滅的前兆。而楊瀟無所畏懼，他居高臨下地擲出斷劍，刺入冰面。
一切都歸於寂靜。
瞬間之後，所有冰層開裂，化作細碎的冰稜。海面忽的震額，一股沛莫能御的力量把所有的冰稜激飛上天。變成一場逆天而起的狂龍。這世間活著的一切都在狂龍雪海中湮滅，只有楊瀟和巨龍不受侵蝕，怪物們的唏噓和長歎最終變作了悲哭。它們一一在這場狂雪中被吞噬，從骨骼到靈魂化為烏有。
楊瀟背著雙手站在巨龍的頂骨上，以帝王般的威嚴坦然地旁觀這一切。那場逆天的狂雪在到達天頂之後重新下
落。幽幽地灑落在水面上，只是其中夾著點點絢麗的血色。水面已經全部解凍，籠罩著一層溫暖的水汽，這片水忽然從冰海變成了溫暖的大湖，水下生機盎然，紅色和白色的蓮花盛開在水面上。
陽光刺破雲層照在楊瀟頭頂。楊瀟低頭看著這樣一場絢麗的雪和一場絢麗的花開，露出了淡然的微笑。自得到月玲瓏之後，這些日子藏在他玲瓏秘境深處的魑魅魍魎一直想要吞噬他，阻擋他飛昇的道路，卻從未成功過。
因為他始終緊緊把握著自己的心。不曾在魑魅魍魎的聲音中迷惑。巨龍涉水而行，徜徉在蓮花中間，書面上倒映著人和龍的影子。
兩滴水落在水中，盪開了血紅色的漣漪。楊瀟看向水中，愣了一瞬，水中倒映著巨龍雙眼，那空洞的眼睛裡正流下鮮紅色的淚水，巨龍低垂著頭對水哭泣。落入水中的血淚越來越多，把他下方整片水面部染紅了。楊瀟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可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他在自己心中的天地裡已經降服這條大古天龍，卻從未見過它痛哭，彷彿是臨死前的告別。血淚決堤般從龍骨的眼洞裡湧出，兩個眼洞成了血的泉眼，楊瀟覺得這條龍就要死了，龍身正無力地倒向水中。
可怎麼會這樣？
他感覺到了腳下傳來的劇痛。低頭看去，一張嫵媚如花的女人臉就在他腳下。撒嬌般咬著他的腳踝。那個女人長著豹子般的身體，身後一條白骨尾輕輕地搖晃。她是從楊瀟的腳下鑽出來的，咬穿了龍的頂骨。她隱藏在了龍的顱骨裡，那裡是冰雪沒有侵入的地方，然後她吃掉了龍的腦髓，殺死了龍，也傷到了楊瀟。
楊瀟暴怒了，運指如風，要把最後這條漏網之魚殺死。但是太晚了，他失去了力量，一根白骨的鞭子插入了他的胸口，是那個怪物的尾巴，把他的整個心臟貫穿了。隨著龍骨—起沉入那片盛開了蓮花的水面時，楊瀟木然地仰首看著天空，一張嬌俏的女人臉在一朵蓮花上，微微笑著看他的死亡。
楊瀟猛地從夢中驚醒，一身都是冷汗。他沒有死，還坐在輪月宮中，面前不遠處是那輪瑩然生輝的明月照壁，絲絲血霧翻滾在那面升騰變化的光焰裡，像是漫天星辰旋轉變化。
楊瀟疲憊地靠在座椅中。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那些怪物，無論是以人首豹身或者骷髏或者僅僅是陰影出現，都是他心中的不安或是畏懼的化身，是他作為一個人的局限，阻撓他飛昇的腳步。
「瀟兒，墜入魔魘了嗎。」有人在他身邊低聲說。
楊瀟聞聲驚坐而起身，以前從未有過這種事，有人那麼接近他身邊，而他沒有覺察。他身邊是一個黑袍的男人肅立著，一張嚴肅而漠無表情的臉。
「拜月教主……」楊瀟心頭一震，不敢相信澹台夜明竟然在此。
「瀟兒，你是青龍左使的外孫，我也不當你是外人，明月心是我的獨生愛女，我將她托付與你，你可莫要辜負了。」澹台夜明說道。
「月兒她……她的毒解了嗎？」楊瀟略有些不安，畢竟剎那芳華那是天下絕毒，無藥可解。
「我已用月照**逼出了她體內的絕毒，你不用擔心，我此來乃是為了你。」澹台夜明談淡地說。
「我？」楊瀟愣了一瞬，苦笑，「莫非幽泉等人又要起什麼風浪不成？」
「宮九殤與幽泉已被我和風雲二使逼入靈界，不會再來為惡，此刻我與你外公，劍魔等業已飛昇靈界，所憾之事，唯有聖教尚未一統，故此傳神與明月法相。」古倫俄伸手按在楊瀟的頭頂，「我知道你已經疲倦了。」
拜月教主的掌心帶著隱隱的輝光，那是大地春歸樹木生發之力，細潤綿長，灌入楊瀟的身體裡，驅走了噩夢留下的寒氣。他的神思忽地清澈起來。
「前輩……」楊瀟身不由己的閉上了雙目。
「瀟兒，剛才我在明月幻境中看見你死了。」澹台夜明說道，「我的明月境界產生了一絲波動，我已經很多年不曾有如此驚悸了。」
楊瀟悚然，想起了他在明月幻境中所見的一切，他的屍體緩緩沉入水下，卻還能看見東西，隔著蕩漾的水波，一張嫵媚的女人臉扭曲著，在微笑。幾乎是同時，拜月教主也感覺到了死亡，這是巧合？或者天命的指引？楊瀟默默地打了個寒噤。
「我修成月字卷，有『天月御界』，這世上沒有誰能夠傷到我。我已把『天月御界』傳給了月兒，『明月指環』傳結了葉孤燈，還有一樣『皓月鏡』我便傳給你吧，這是我的私心，望你有朝一日能夠一統聖教。」拜月教主歎了口氣。
「瀟兒，你有九龍金身，蒼穹之御，未必便是天下無敵的防禦結界，要知道每個人都有命運，命運是這世上最鋒利的刀，沒什麼不能突破。」
楊瀟心念一動，沉思了很久，「前輩，我有一句話一直沒機會問。」
「問吧。」
楊瀟鄭重地俯拜，「前輩之托，晚輩惶恐不安，唯有鞠躬盡瘁而已，聖教勢力遍及東陸大地，聲勢猶在九宗之上，卻不知日後聖教何去何從。」
拜月教主長久地沉默，之後吟唱般低聲說：「欲光大的終湮沒，欲永生的終淪亡。瀟兒，以你的智慧已經可以洞穿世間的許多真理，神的意志在高天之上俯瞅著我們，這天地被創造來是作為戰場的，神祇們不會允許強者永遠強盛下去，強者注定被這世界的規則毀滅，從而讓天下陷入新—輪的戰亂。我們是神的手，代行神的意志，毀掉最強者，維持天地的平衡。」
楊瀟沉思片刻，低首道：「是。」
「可如今我們就是這世間的最強者，」拜月教主輕聲說，「當那些強者都死在我們手中之後，我們孤獨而高大地站立在世界的
荒原之上，我們頭頂的星空已經變化，我們的星命不再上升，卻跌入了滅亡的軌道。你越是努力，越是會加快自己的淪亡。」
楊瀟打了個寒噤，冷汗止不住地湧出每個毛孔。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始終堅持的信仰出現了一個悖論，當他們把神的戰爭推行至極致的時候，會反過來被命運的力量毀滅。那麼神的戰爭是否應該開始？楊瀟的腦海裡一片空白。
拜月教主垂手撫摸楊瀟的額頭，似有似無地歎息一聲，起身迎著陽光走向神月照壁。
「瀟兒！」他沒有回頭，卻聲如洪鐘，似乎要用這發聵震聾的聲音震碎楊瀟心裡的虛妄，「這大地上的戰爭永遠不會結束！即便我們耗盡自己，也不過淪為戰爭車輪下的一些塵埃而已！」
楊瀟沉默了很久，忽然對著拜月教主的背影呼喊：「前輩，您所走的是人的道路，還是神的道路呢？」
拜月教主略微停步，「我這一生是要走神的道路。可當我在明月幻象中看見你死了，我那麼悲傷。我想起了夜帝無歡，那個沒有天分的男子，卻又那麼地努力的走上通天之路。天命雖強，卻留有一絲縫隙，事在人為吧。」
楊瀟已經完全明白了拜月教主的意思。這個神—樣的男人，由心底極深處還留著人的弱點，留著人的影子。拜月教主低聲說著，背影消融在刺目的月華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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