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鳳姐過來給賈母請安,正趕上王夫人和邢夫人也過來請安,湊在一處剛說了幾句話,外頭琥珀進來道,「回老太太和太太,林姑娘那院裡來人說,那屋裡的紫鵑忽然病了,林姑娘想請咱們這邊幫著請個好大夫過去瞧瞧。」
賈母道,「前兒看著她跟著林丫頭過來,不是還好好的,怎的忽然就病了?可說是什麼病了麼。」
琥珀道,「那婆子說的含含糊糊的,倒是沒說清楚。」
鳳姐查顏辨色,便開口道,「你這孩子又糊塗了,趕緊打發個人過去瞧瞧不就知道了麼。」
賈母道,「鳳丫頭說的是,瑪瑙這就過去瞧瞧去。」
瑪瑙應了一聲出去了。半日回來,神色有些驚惶,道,「回老太太,紫娟姐姐看著彷彿不大好呢。」
鳳姐瞪她一眼,道,「糊塗東西,倒是怎麼個不好,你倒是說清楚,難道還得等老太太親自問你麼?」
瑪瑙忙道,「奴婢不敢。只是奴婢瞧著紫娟姐姐那樣子,倒像是出痘的光景,所以奴婢也不敢說。」
諸人聽了這話都吃一驚,賈母道,「你可看真了?」
瑪瑙道,「奴婢方才粗粗看了幾眼,也不敢當真。只是奴婢瞧著,林姑娘院子裡那兩位嬤嬤臉色也不大好,也不許林姑娘過去瞧紫鵑的病,只怕是不好的病症呢。」
賈母皺皺眉,道,「既然這樣,鳳丫頭打發人去收拾個空屋子,先把紫鵑挪出來。外頭打發人去請個好大夫過來瞧瞧罷,倘若真是這個病,倒要仔細些,大節下的,沒得生事。」
鳳姐應了,又道,「老祖宗說的很是。大節下的,倘若真的是這個病,倒不敢教她在林妹妹那裡住了。」
邢夫人和王夫人也都皺著眉點點頭。鳳姐便打發幾個身體強健的婆子,自己領著過去黛玉那邊,先說了賈母的話,接著便把紫鵑抬了出來,找了一間不大住人的空屋子安置了過去,又撥了兩個年紀大些的老婆子守著,命她們用心瞧著,不許外人進出。
鳳姐因知道紫鵑這病必定是酈嬤嬤的手腳,雖面上做出焦慮之狀,心裡卻並不急的,只在人前偏要做個樣子,柔聲安慰黛玉道,「妹妹不必憂心,老祖宗不過是覺得大節下的,紫鵑若是在妹妹這裡請大夫吃藥的,看著不大好,不如挪出去,等好了再送回來也就是了。」說著看著黛玉身後的酈嬤嬤和扈嬤嬤,微微一笑。
黛玉便點點頭,看著那些婆子麻利的把紫鵑抬了出去,才悄聲說道,「鳳姐姐,她沒有大礙的。」
到底是年輕心善的孩子,那心終究是軟一些的。鳳姐這麼想著,也悄聲道,「我知道的。妹妹不必耽心,若是她有什麼事我再打發人告訴你。」說著輕輕拍了拍黛玉的手,又和兩個嬤嬤說了幾句話,也便自回去給賈母回話。
且說賈母這邊命人請了大夫來瞧紫鵑的病症。那大夫診了半日,開了方子,外頭管事媳婦便進來回話道,「回老太太,那大夫說這病來的兇猛,又不大順,須得吃幾副藥瞧瞧,才知道到底好不好。」
鳳姐站在賈母身邊,心裡卻也暗暗佩服酈嬤嬤滴水不漏的手段。聽賈母說道,「既這麼著,就叫那兩個婆子留神著些。鳳丫頭去命人拿些藥草給林姑娘院子裡熏一熏罷。」
鳳姐道,「老祖宗放心,方纔我聽小丫頭子回來說,那邊兩個嬤嬤也命人熬了些藥湯分下去給那院子裡丫頭小子們喝了。想來也是不要緊的了。」
賈母點點頭,道,「我只是擔心林丫頭身子弱些,別嚇著她才是。」
如今黛玉明顯的不親近寶玉,倒是湘雲和寶玉更親密一些。王夫人如今再看黛玉,反倒不再有原先那種眼中釘肉中刺的感覺了,也忙說道,「可是呢,倒是林姑娘的身子是要緊的,大節下的必得當心些才是。」
邢夫人也道,「大正月的,這紫鵑姑娘病的也真不是時候。好在外甥女無事,也就罷了。」
賈母想了想,道,「鴛鴦去找些上等的藥材出來,親自給林丫頭送過去。和她說教她放心,紫鵑沒什麼大事,等好了依舊送她回去當差。」
鳳姐笑道,「到底老祖宗是最心疼林妹妹的。」
湘雲正靠在賈母身邊撒嬌,聽了這話微微一笑,只是這個笑容恰巧落在鳳姐眼裡。
鳳姐知她本也是個心裡有些溝壑的人,如今又常年的在賈府住著,難保心裡沒有些別的想頭。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任憑她怎麼算計,也不和黛玉相干,且隨她去就是了。只是想起薛姨媽和寶釵,心裡也不覺微微冷笑了一聲。
鴛鴦依言去賈母的私庫裡翻出來些上等的藥材,親自送過去黛玉那邊。
黛玉見鴛鴦來了,忙笑著留住喫茶。鴛鴦忙笑道,「不敢喫茶的。老太太還等我回話呢,改日再來坐一會子罷。」說著就告辭出去。
剛出門口,卻被醉墨從後面追上來笑著拉住,悄悄塞了一個荷包在袖中。
如今黛玉這邊打賞下人很是大度,鴛鴦也有所耳聞。只是素日裡傳話送東西這樣的營生都有那些小丫頭子們去跑腿的,她是賈母身邊第一得用的人,自然不必做這份差事,故而黛玉這裡並不曾過來幾回。
今日見了醉墨行事,行雲流水不露痕跡,鴛鴦不由得心裡也暗暗點頭。待無人處打開荷包一瞧,裡頭居然是一對綠的幾乎要滴水的翡翠耳墜子。
鴛鴦在賈母身邊多年,眼裡也見過無數好東好西,一眼便知道這對耳墜是玉中上品,倒不由的吃了一驚。她本不是貪財的人品,心念電轉間,知道送回去必是不妥的,也只好先收了起來,倒也奇異林府行事如此。
誰知第二日早飯時候剛過不久,外頭就有人來回話,說是林姑老爺貴體違和,偶沾微恙,已經告了病假,只在家中養病云云。
彼時邢夫人和王夫人已經告退,迎春也跟在邢夫人身邊一起告退了;李紈並探春惜春猶在賈母跟前湊趣說話;寶玉和湘雲也湊在一處說笑。鳳姐因心中有事,也未著急告退,只站在賈母身邊說些話湊趣。
聽了來人稟告,賈母微微皺眉,道,「可使人告訴林丫頭了麼。」
那婆子道,「林府的人已經給林姑娘那邊報信了。」賈母便點頭不語。
鳳姐心想這酈嬤嬤時機掐算的未免也太合適了,面上卻微帶著焦慮之色,向賈母道,「老祖宗,怕是林妹妹聽了這事又要耽心了。不如我過去瞧瞧她罷。」
惜春在旁邊聽說林姑父病了,也覺得焦急,越眾道,「老祖宗,我也想跟著嫂子去瞧瞧林姐姐。」
賈母剛要說話,外頭人回,「林姑娘來了。」
只見黛玉眼圈微紅,進來先給賈母請了安,又遍看了看諸人,方撲到賈母懷裡,抽泣道,「老祖宗,方才家裡來人,說父親有些不適,我實在是放心不下,想回去瞧瞧。」
賈母摟著她,道,「方纔他們也來回我了,你是做人兒女的,孝順自然是第一等要緊的。只是你自己也得留神,別熬壞了身子才是。」
說著向鳳姐道,「鳳丫頭親自過去,幫著你林妹妹那邊打點一下。看還缺不缺東西和人手,有用得上的儘管多備一些。」
鳳姐答應著,挽著黛玉一起出來。惜春也跟在黛玉身邊,拉著黛玉的手,急切切的道,「林姐姐,你別急壞了身子。報信的人都說了林姑父是微恙的,想來不是什麼大病,一定不要緊的。「
黛玉知道她是真心,也覺得心裡一暖,道,「我知道的。妹妹也不必憂心,等我回去了必定打發人給你傳信的。」
鳳姐笑道,「四姑娘,外頭冷的很呢,你先回屋暖和著去,我陪著林妹妹回去就是了。」
惜春知道鳳姐如今待黛玉是萬分貼心的,聽她們這麼說了,也就放了心,且回了自己那邊去了。
說著話一行人回了黛玉的院子,進屋只見碧落和醉墨並雪雁幾個正在打點黛玉的箱籠,酈嬤嬤和扈嬤嬤正指揮著幾個小廝裝車。見鳳姐來了,忙都笑著上來問好。
鳳姐知道黛玉一干人等這次一走,必定是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了,見身邊並無外人,遂笑道,「嬤嬤回了那邊,若是有用得上我們的地方,還請不要見外才是。」
酈嬤嬤和扈嬤嬤對視一眼,一齊笑道,「二奶奶說這樣的話,教老奴怎麼消受的起。二奶奶日後若是有用得上老奴們的時候,只管打發人說句話就是了。」
鳳姐要的便是這句話,遂一笑不再多言。只幫著黛玉細細檢點那些首飾匣子和細巧玩物,看有沒有遺漏要緊東西。那些賈府之物,黛玉自然也不染指,只把隨身衣物並首飾頑器等打點了出來,也裝了滿滿幾個箱籠。
醉墨碧落雪雁這幾個都是心中有數的,也都各自收拾了自己的隨身衣物和值錢物件,各自拎著幾個大包袱,放在了後面車上。
收拾的一切妥當了,兩下裡便頷首告辭。
鳳姐目送黛玉的車走遠,才轉身回來向賈母覆命。賈母聽聞黛玉帶走那些丫鬟婆子都是揚州過來的,微微瞇了瞇眼,倒也沒說什麼,只道,「你也乏了,回屋歇著去罷。」
鳳姐活了兩輩子的年頭加起來,也不夠老太太一半的歲數,一時也有些揣摩不透這位老祖宗的心思。按說她現在還是疼著黛玉的,自然不會對黛玉有防範之心,只是看那神情似乎又有些知覺。既然老太太不說,鳳姐也就裝個糊塗,不再去揣摩,笑著告退出來。
剛走到南北夾道那邊,迎面小琴碎步跑了過來,笑道,「正要去瞅瞅奶奶啥時候回來呢,不想奶奶這時候卻回來了。」
鳳姐道,「尋我有什麼事?」
小琴道,「倒沒有甚麼大事,只是出了一樁笑話,奶奶快些回去罷,我細細說給您聽聽。」
鳳姐笑道,「你這小蹄子如今學壞了。你平姨娘在家麼。」
小琴道,「在家的,剛說教我瞧瞧奶奶的。」一邊說著,一邊扶著鳳姐繞過粉油影壁,進了院子。
小月正站在門口,見鳳姐回來,忙笑著打起簾子,隨在小琴身後也跟了進來。
平兒先上來伺候換了衣裳,鳳姐自在炕邊坐下,向小琴道,「你倒說說出了個什麼笑話,叫我和你平姨娘也樂一樂。」一邊命平兒也過來坐下。平兒不敢和鳳姐比肩,只側身坐了,也笑看著小琴,等她說話。
小琴看一眼小月,未語先笑道,「你也要聽麼。一會子臉紅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小月和她如今情同姐妹,知她是為了自己好的,便笑道,「我外頭小廚房還熬著一壺碧梗粥,我去瞧著火,別撲了才是。「說著福了一福,退出去了。
鳳姐見她倆在自己眼皮底下耍心眼,也覺好笑,只是知道她兩個如今是自己一心的,也不去多心,只笑對平兒道,「你瞅瞅,你調教出來的這兩個好丫頭,如今越發伶俐了。」
平兒也笑道,「還不是奶奶素日寬待他們,才慣得他們這樣。「說著向小琴道,「再吊著不說,小心我先罰你今天不許吃飯了。」
小琴忙笑道,「奴婢再不敢了。今兒原是奴婢和澤兒定下的碰面的日子。誰知澤兒倒遲了些時候才出來,說薛大爺今兒興頭頭的去瞧小秦相公,可巧遇見一個叫柳湘蓮的,兩個在小秦相公跟前說了幾句話,也不知怎的一言不合,就動起手來。誰知那姓柳的拳腳上頗有些功夫,只三兩下就把薛大爺打翻在地上。虧得小秦相公怕在他那府裡打壞了人鬧出事來,出言攔住了,才沒有打得很重。後來澤兒就出去把守在外頭的薛大爺的小廝叫了進來,把薛大爺攙回家去了。」
鳳姐道,「怎的薛大爺的小廝沒在跟前麼,倒教他家主子吃這虧。」
小琴道,「澤兒說,薛大爺每回去秦家瞧小秦相公,都不許小廝跟進去的。因此今日兩人在裡頭動手的時候,外頭那幾個小廝通不知道的。等把他們叫進去的時候,那柳公子早走了的,況且那柳公子身後原不錯,只怕他們在時也不濟事。」
鳳姐聽話辨音,心知必定是薛蟠和柳湘蓮為了秦鍾爭風吃醋,一言不合才致動手,想那薛蟠平白被揍了這一頓,倒也可笑。
記得前世柳湘蓮也曾揍了薛大傻子一頓,不過那是為著薛蟠豬屎糊了眼,居然敢去打那冷郎君的主意,才討了一通好打。況且那也並不是這一年的事情,倒是兩三年後面才出來的事。
不想這一回這兩個人此時倒先碰了面了。那薛大傻子竟也忘了憐香惜玉,居然就敢和小柳美人動起手來,真真是一件奇事。
細想也是,如今薛蟠滿心滿眼只想著那一個嬌嬌怯怯的小秦相公,自然顧不得別的人去。況且前世他先見著柳湘蓮串戲的扮相,只當是優伶之類,先入為主的就愛上了。這一番那柳湘蓮必定是尋常子弟的打扮,又是只奔著秦鍾去的,這兩人見了面,不打起來才是怪事。
想著這些,不由笑道,「我們家那薛表哥豈是肯吃虧的人呢。想來那姓柳的要吃官司了。」
小琴笑道,「正是這裡頭才有笑話呢。柳公子打完了人就甩手走了。薛大爺吃了虧,氣狠狠的說要教人在外頭結果了那柳公子云云。誰知小秦相公變了臉,和薛大爺說,若是和那姓柳的計較,他便再也不理薛大爺了。
結果那薛大爺指天畫地的起誓,說此事定然揭過不提,哄得小秦相公笑了,他才走了的。澤兒說,他送到門口的時候,還聽見那薛大爺告訴身邊幾個小廝,不許把這事兒說給家裡聽。奶奶您說,他差點被打破了相,倒還要替打他的那人遮掩,這可笑不可笑。」
鳳姐道,「你還小,懂得什麼,薛大爺這是情根深種,受這點委屈算什麼。能博美人一笑,只怕他還覺得划算的很呢。」一邊說著,也掌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