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陣雨讓氣溫下降許多,如今才五月中旬,離真正熱的日子還遠。
東宮的大部分角落都開滿了九里香,香氣瀰漫在每個角落,躲不掉這樣迷人的氣味。
墨歌抱著一大把的九里香來到了甄哥住的偏殿,對著坐在梳妝台前背對著她的甄哥說:「最近九里香開了,很是好聞。」
她走到甄哥身邊,把那一大把的九里香放在梳妝台上。
甄哥緩緩回頭,頭上的雙飛蝴蝶步搖似要翩翩起飛,一把把墨歌推開,那九里香也散落一地,說:「噁心,拿走。」
墨歌穩住身體,不好意思的說:「妹妹原來不喜歡這個味道。」然後把九里香拾起,抱在懷中,輕輕放在遠處的泥土上。
甄哥遠遠看著墨歌輕柔而詩意的動作,掐緊了手,本來可以這樣詩意的活著的人,是她!
她搶走了自己的一切,是她!都是她……
「舞兒,你怎麼了?」墨歌處理好九里香,拉著面色蒼白的甄哥慌忙的問。
甄哥厭棄這個名字,她忽然想起墨白所說的,只要她做得好,就算想要叫墨歌也是可以的,她猛然懂了什麼,墨歌已經被墨家拋棄了。
墨歌不能生孩子,她再也沒有什麼利用價值了,她被墨家拋棄了!她知道了的話那該要多麼絕望!和她一樣絕望!
甄哥雪白的手拉住墨歌的手,她指甲上鮮紅的蔻丹與雪白的手相襯的滲人,墨歌不由自主的顫抖。
「你知道,墨家已經拋棄你了嗎?」甄哥是第一次在東宮中笑的如此開心,那樣自然沒有刻畫的笑容,讓她也可以嬌艷。
墨歌的手抖了抖,然後低下頭說:「知道。」
甄哥沒有看到想像中墨歌絕望的表情,她不甘的繼續說:「墨家不要你了,太子也不喜歡你了呢。」
「嗯。」墨歌依舊是很平靜,其實她已經猜出許多事情了,皇上不想她嫁給太子,但是若她懷了孩子,她便是太子妃……可如今,墨家把墨舞送到這裡,不再要求她做什麼,只怕……只怕是她生不了孩子了吧……
甄哥不能忍受墨歌這般平靜的表現,她為什麼可以這麼平靜?為什麼被家人拋棄的她不瘋狂,不憎恨?為什麼……難道只有她一個人陷在憎恨的烈火中不能重生?
「為什麼……你不恨他們拋棄你?」甄哥忍不住抓住墨歌的肩膀質問道。
墨歌抬頭,微笑著說:「不恨,是我的錯,我沒有為家族做出貢獻,他們給了我美好的曾經,我卻不肯做一點貢獻,自然是要被拋棄的。」
墨歌忽然上前摟住甄哥,緊緊的抱住,溫熱的淚水灑在甄哥的脖子上,耳邊傳來墨歌嗚咽的聲音:「妹妹,我對不起你……若我乖乖按他們的要求做,你便不會來到這個骯髒的地方了,是我害了你……」
甄哥的瞳孔放大,不知是誰的淚水滴落在她的心口,溫度足夠灼燒她冰冷的心。
她一把推開墨歌,瞬間兩人倒在地上,甄哥嘲笑的說:「你以為你就欠我這麼一點嗎?」
「你以為只有這麼一點嗎?」甄哥大吼,墨歌怔住,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讓甄哥變成這個樣子。
墨歌爬起來,想要扶起甄哥,甄哥再次推開她,墨歌的頭狠狠撞在椅子上,她忍住疼痛,望著甄哥說:「舞兒,你怎麼了?」
「不要叫我這個名字!」甄哥怒視墨歌,說,「你欠我一個名字,你欠我身世,你欠我的如何還得請?」
墨歌看著漸漸冷靜下來的甄哥,甄哥不再看墨歌,她雙手抱膝,眼神茫然的說:「我娘給我起名叫甄哥,這個男孩的名兒是因為她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是女孩。」
「她曾經是京城最大的妓院的花魁,因為帶著我,也年老色衰,漸漸不受老鴇待見,她不想讓我接客,想了很多法子,受了很多苦。」
「她對我其實很好,我很感激她,即使她不是我的親生母親。」甄哥看向墨歌,然後緩緩的說,「你才是她的孩子,而我才是墨家的大小姐。」
甄哥如願的看到了墨歌吃驚的表情,心中卻再也沒有絲毫歡愉,她別開了頭說:「她死了,為了救我而死了,她告訴我,她其實是知道我不是她的孩子。她說,還有什麼身世比一個妓女的孩子還要不好,於是她沒有去找你。」
「你知道在妓院的多少個日日夜夜我是怎麼過來的嗎?你搶了本來屬於我的一切。」
「就連名字,都是欠我的,欠字輩的我,卻沒有這個欠字……明明是你欠我的啊。」
甄哥哭的傷心,墨歌的眼淚也潺潺的流下,她上前抱住甄哥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甄哥擦一擦眼淚,說:「你知道,本來是屬於自己的東西被別人奪走的滋味嗎?」
「我恨啊,恨蒼天,恨命運,恨你……我還恨墨家……我以為他們會很愛惜我,他們會很疼惜我……可是,他們卻讓我進這個棋局!讓我做一個棋子!」
「我日夜幻想我的父親是什麼樣的,若他找到了我,他會不會抱著我說,以後再也不讓你受苦了……」
「可是,他沒有,墨白他沒有!我覺得支撐我活著的幻想通通破滅,統統破滅!這個感覺你懂嗎?」
甄哥上前,緊緊摟住墨歌說:「我懂……當我離開阿嚳的時候,我就覺得世界再也沒有什麼樂趣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我搶了你的一切……」墨歌哭了起來,「殺了我吧,只要你好過一些。」
甄哥眼中燒著火,雙手不受控制的掐住了墨歌的脖子,手指一點點用力,墨歌閉上了眼睛,沒有動靜,等著甄哥結束她這樣蒼白的人生。
甄哥卻覺得全身無力,手指怎麼也收不緊,怎麼也用不上力。
「若是你遇見我的孩子,原諒她好嗎?」甄娘說過的話又盤桓在她腦海中,她一把掀開墨歌,哭道:「你為什麼和赤瀲一樣蠢!」
甄哥跪倒在地,仰天哭泣:「虛偽做作,噁心至極!」
墨歌搖搖頭,拉著甄哥的手說:「太子哥哥是真正的好人。如果我死了,能讓你好過一些,我便死吧……但是,我求你一件事好嗎?要好好珍惜太子哥哥,他值得你對他掏心掏肺。」
甄哥忽然笑笑,理了理鬢髮說:「誰要你死!滾開!我要你看著我把你擁有的寵愛都奪來,若你你死了,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你只是一個棄子,殺你有何用?」
墨歌點頭,又搖頭,話語凌亂:「我知道的……甄哥……你也不要再利用太子哥哥了,他其實都明白,他一點也不蠢,因為他喜歡你,所以他會掏心掏肺的對你好……」
甄哥卻發瘋似的掀翻桌子,怒吼:「滾啊!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聞聲而來的宮女們立刻拉著墨歌離去,獨留甄哥一人跪坐在地上,望著滿地狼藉。
甄哥後院裡的九里香也默默的開放了,散發著濃郁的香味。
東宮的偏殿很少有人走動,十分安靜,日復一日過著同樣的生活,所有的宮女都失去了活力。
唯獨那些花朵即使年復一年的開著,卻從不懈怠,甚至一年開的比一年好。
大殿內只有甄哥一人,她坐在高大的梳妝台前,寬大的衣袍把她襯得很小,而空曠的大殿讓她顯得很渺小很渺小。
白玉蘭散花紗衣把甄哥的腰線襯托的極好,她隨手拿起玉色茉莉小簪,在頭上比比劃劃了幾番,然後又換了好幾支簪子,最後都不如意,便就放棄簪簪子了。
甄哥臉上是精緻的曉妝,她素手用極好螺子黛描繪出淡淡的一字眉,額頭上是紅色扇狀花鈿,整個人都精緻無比,卻少了活力。
靜靜塗抹銅鏡裡的寂寞。
她坐在梳妝台前,望著滿桌的首飾,回想起在青樓的那段日子。
她趁甄娘不在,坐在她的梳妝台前,偷偷的拿起胭脂片抿了抿,鏡子中的少年頓時變得艷麗起來。
「甄哥!」甄娘從她身後奪走胭脂片,並用袖子擦掉了甄哥唇上的紅色胭脂說,「說了你不能碰這些,若是被發現了你就後悔去吧。」
甄哥低下頭,嗯了一句便跑了,她真的很想穿漂亮的花衣裳,戴美麗的首飾,畫精緻的妝容……而青樓裡的胭脂是劣質的,香氣是刺鼻的,什麼都不合她的心願……要是,要是有人帶她走就好了,要是……那個從九里香花叢中走來的男子是真的多好。
亦或者她的父親是個大官,他來找她了該多好,讓她有穿不完的漂亮衣裳,戴不完的金銀首飾,用不完的胭脂水粉……
可是,當她得到了這些,一切都實現了,她卻厭倦了……人的心,總是得不到滿足。
她被世界拋棄了,沒有人會疼愛她,沒有人會在意她,沒有人……
淚水沖刷著甄哥臉上的胭脂,她想要大聲的哭嚎,用哭聲質問蒼天,為何如此不公!
但是她卻不能這樣哭,墨皇后說,她們墨家的女子,要麼不哭,要麼哭的動魄驚心,哭的男子化成繞指柔才行!
她哭了,也沒有人來安慰,何必呢?
忽然一股熟悉的香氣充斥了甄哥的鼻腔,那是走在田間小路,小巷孤院裡常常可以聞到的一種花香。
甄哥循著香氣來到了她殿後的花園裡,闖入視線的是滿園的九里香,這種密密麻麻的小花,在民間很常見,她常常在路上看到。
她從未仔細觀察過九里香,而今,她想要仔細看看這個從小就被她忽視的花兒。
九里香花小而繁茂,白色極芳香,甚至幾里之外也能聞到,便叫九里香。
原來她早就習慣了九里香的開放,卻從未在意過它,就這樣在它濃郁的香氣中度過了韶華。
它濃郁的香氣就是為了彰顯它的存在吧,不論多麼渺小,也要告訴所有人,它來過,它有存在的價值。
宮女看到甄哥盯著九里香這麼久,便以為她很喜歡九里香,於是說:「夫人,這花叫九里香,因為香氣迷人濃郁,傳播遠,於是叫九里香。人們很容易就被這醉人的花香所吸引,所以它的花語是:甘當愛的俘虜。」
甘心當愛的俘虜?
甄哥雪白的手指拂過九里香,指尖也染上九里香濃郁的香氣。
九里香的香氣是難以躲避的,而赤瀲的溫柔也是無法抗拒的。自己好像也漸漸習慣了赤瀲的溫柔,就像習慣九里香強烈的香氣一樣。
可是她不要當俘虜,他才是她的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