漣漪殿內紅燭搖曳,窗外大雨磅礡,雨水順著屋簷滴落,在地面暈開一圈漣漪。
漣漪熄了燭火,推開吱呀的窗,抱著膝蓋坐在床沿,凝視窗外。立夏之後,陣雨不斷。
未央偏殿內的冰塊快要化完,陣雨也不能帶來一絲清涼,她歎息一口氣,起身,在櫃子裡翻找扇子。
忽然一把玉色的竹扇闖進她的眼中,她記起來了,那是冬至時,覺得修竹在冬日用扇子很奇特,便拿走的。
她拿起那把竹扇想著,上次自己確實太凶了,為什麼每次見到他,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她打開扇子,上面沒有畫,只有一句話:竹本無心,無心則無傷,無傷則不倒。司空破曉;《寫意風流》字體鐵畫銀鉤,那句話確實符合修竹,無心便無傷,無傷便不倒。
他就像一個正真的神祇,俯視著萬物,知道他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即使再悲哀的命運,他也能淡然處之。
神都是這樣的,書寫著別人的未來,即使再悲哀,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什麼都做不了……這也是神的悲哀。
修竹何嘗又不是可憐之人?無喜無悲,不滅不傷。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老去死去,最後只剩他一個人,還留在這冰冷冷的世界上。
「我又杞人憂天了。」漣漪嘲笑自己,就像她曾經為梁子塵可惜一樣,他卻說:憂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確實像他說的一樣,自己的憂患,比他的多。
修竹不懂情,或許是好事,既然無喜無悲不滅不傷,那麼就算看著親人一個個離開自己,也不會有什麼感覺吧……
無情之人,如何感覺的到寂寞?
雨打在芭蕉上發出嗚咽聲,修竹第一次覺得,原來,自然之聲也別有韻味。
大雨瓢潑,他卻沒有用靈力避雨,任由冰冷的雨滴落在他臉頰,透濕他全身。
從未有過的感覺,全身濕漉漉,衣裳緊緊貼在皮膚上,他就像一個普通人,接受雨,接受從頭到腳的洗禮。
他站在漣漪宮殿外,注視著漣漪,任由大雨洗刷他全身。
漣漪正對著他的扇子發呆,最後,她嘲笑道:「我又杞人憂天了。」然後擲下扇子關上咿呀的窗。
修竹依舊站在雨中不動,漣漪殿內的燭火也滅了,一切都歸於平靜,只剩下大雨打在梧桐和芭蕉上如哭泣的聲音。
陣雨瓢潑,打的人生疼,太久沒有看見修竹的如意終於追來了,如意用微薄的法力為修竹遮蔽大雨說:「公子,回去吧。」
修竹搖搖頭,沒有說話,繼續站著,究竟情為何物?
他想要漣漪忘掉帝嚳,忘掉赤嚳,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只記得他,不管多少個輪迴,都只記得他。
把她給帝嚳的一切,都毫不保留的給他,甚至,沒有給帝嚳的一切,他也想要。
「若你沒有,你會想盡一切辦法得到。」
這是漣漪對喜歡的解釋,那麼,他喜歡漣漪。
靜寂千年毫無**的心,猶如甦醒一般,貪婪的想要得到想要得到的一切。
那樣燒心的慾火,就連這瓢潑大雨也難以壓制。
這種感覺,不關墨歌要他還給漣漪的人情,不關他對於漣漪前世的同情。
心中的慾火愈發的洶湧,吐著火舌煎熬著他的心,修竹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曾經他說,天底下,沒有什麼他得不到,所以,天底下,沒有什麼他喜歡的。
如今,他有喜歡的了,那麼,會不會得不到?
「不!」
修竹猛地說,把守在一旁的如意嚇了一跳。
漣漪會喜歡上他的,這輩子不喜歡的話,還有下輩子,還有下下輩子,他的生命那樣長,足夠熬到漣漪喜歡他的那一輩子。
上輩子,漣漪說「我與妖界太子修竹相愛」,讓他困擾了那樣久,如今,他便要糾纏她生生世世,直到這句話成真,也永不停止糾纏。
「公子,你怎麼了?」如意不知道修竹在想什麼,他是第一次看到公子沉思這般久,公子從來都是隨性的,沒有什麼能夠困擾他,即使多麼大的困難,公子都能隨意解決。
從小,他便陪在公子身邊,如意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公子的時候,公子是怎樣的冷漠。
妖皇妖後把他抓住,帶他到了妖界找公子,外貌還是少年的公子正在南崖隨顏淵學琴技,天生法力高強的他,並沒有什麼要做的,只能用樂曲來度日。
當妖皇妖後把出現在公子面前時,公子沒有絲毫反應,倒是顏淵嚇了一跳,拉著公子對妖皇妖後行禮,公子卻不許顏淵行禮,拉著他說:「下一段怎麼彈?」
妖皇妖後許是有些內疚,他們常年不在公子身邊,甚至是上百年都不見公子一面,公子對他們冷漠也是正常,但是這次妖皇妖後是帶了禮物回來的,禮物就是如意自己。
妖皇妖後要他陪公子,然後又消失不見,公子毫不動容,他從來沒有表現出一點點的傷感和困惑。
公子不懂情,不能怪公子。
「如意,你說,喜歡一個人,要怎麼表達?」修竹忽然問道。
如意羞紅了臉,摀住臉扭扭捏捏的說:「公子,人家怎麼會知道。」
修竹看著如意不語,陣雨漸漸變小,這場雨開始的突然,終止的也很突然。就像感情一樣,來的莫名其妙,不知道去的是不是也是如此,修竹不知怎麼形容現在自己心中所感。
如意看著表情嚴肅的修竹,只能扭捏的說:「人間的坊間小說和戲曲裡面說:若是沒有看見她,你便會想她,好像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她。可是若你看見了她,你卻什麼都不想說,就想靜靜看著她。」
如意蹭到修竹身上,臉上通紅,說:「你會想要抱抱她,親親她……想要和她有很多的孩子,和她白頭到老,甚至是,一夜白頭。」
修竹沉默了下來,對於情瞭解的越多,他心中的困惑就越多。
「可是,很多人,並不喜歡互相,卻白頭到老了。」修竹把掛在身上撒嬌的如意扯下來,說:「這又是為何?」
如意眼淚巴巴,哭腔道:「不知道……」情愛這般難懂,自己回答不出公子的問題,被嫌棄了……忽然他眼睛一亮說:「公子,我知道一個地方一定有人知道,那裡風月最濃了!」
幾分鐘之後,如意帶著修竹來到了京城新開的最大的青樓「烈艷樓」。烈艷樓門口張燈結綵,裡面燈紅酒綠。許多衣著暴露的姑娘站在樓上對下面來往的人暗送秋波,一個青年公子翻身下白馬,惹來姑娘們的手帕飄搖。後來的人甚至連馬都沒地方放了,可見烈艷樓生意之紅火。
修竹奇怪的問如意:「這裡是什麼地方?」
如意縮了縮脖子,青樓是戲曲裡常常出現的地方,才子佳人都在這裡出現,卻沒想到是這般……但是為了面子,他挺挺腰背說:「青樓,戲曲裡說,裡面的姑娘懂得最多了。」
修竹踏步走進烈艷樓,裡面的姑娘都停止了邀客,嫖客也都靜了下來,看著一個淡藍錦衣的翩翩佳公子走進這污濁之地,身上的仙氣讓人覺得有些無地自容。
老鴇風姨立刻走上前,對修竹說:「這位公子,裡面請,我們這的姑娘是全京城最漂亮的,您想要哪幾位啊?」風姨雖然已經老了,卻風韻猶存。
她本欲摟住修竹的手臂,修竹皺皺眉躲開,風姨也不惱,帶他們來到了雅間說:「公子,想必你是來找我們的花魁蕭蕭的吧,我們蕭蕭出身名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想必公子喜歡。」
「哦,她什麼都懂?」修竹挑眉,不信任的說,風姨自信滿滿的說:「那是必然。」然後轉身退出房間,關上門。
房間佈滿簾子,香氣縈繞,甚是好聞。修竹困惑的看了看如意,如意咳嗽了幾下,說:「公子,花魁可是青樓裡面最厲害的呢,你可以問問她,什麼是喜歡。」
忽然一陣笑聲從簾子後面傳來,後面暗香浮動,卻不見人影,笑聲清冷中透著魅惑,竟有幾絲妖界的魅術之感。「公子想知道什麼是情?」
「嗯。」修竹坐在琴案旁,隨手一揮,香爐中裊裊升起的煙霧橫空折斷然後卷做一團消失不見。
「這般冷漠,真叫奴家傷心。」簾子裡銀鈴碰撞,一個如凝脂的手臂從簾子後面伸出,把簾子攏起,一個驚鵠髻眉眼妖嬈的女子走出,她身著藕色牡丹花金絲勾邊齊胸襦裙,手中纏著纏臂金,更顯白皙如脂,似蠟做的假人,叫人止不住的想去摸上兩把,看看是否有溫度。
風蕭蕭並不能說傾國傾城,甚至有些微胖,卻豐滿的有韻味,開口時,都似乎有暗香浮動。
如意有片刻呆滯,反應過來後,立刻摀住修竹的眼睛說:「你不能勾引我家公子!」
「呵呵呵……小公子,你說笑了。」風蕭蕭用手帕摀住嘴笑著,嗔怪道:「你家公子可沒被奴家魅惑到,好叫奴家傷心。」
修竹拉下如意的手,看著風蕭蕭問:「什麼是情?」
如意只能默默躲在角落,看著風蕭蕭和公子相談甚歡,幽怨著。
「公子試試便知。」風蕭蕭正色道。
修竹問:「如何試?」
風蕭蕭怪了,說:「你可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修竹想也沒想便說:「有,我的領土我要守護,我的家人也要守護……還有……」
「還有?有沒有一個女人,你想要守護?」風蕭蕭笑道,不等修竹回答,接著說:「這情啊,分很多種,公子對那個女子,便是愛情。」
「這愛情是世界上最微妙的,有多少人至死也不懂,又有多少人生來便懂。」
「若要幾句話解釋,便是那首詩了,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修竹的身體晃了晃,他好像看見了一個場景:一彎清池裡有一朵赤蓮粲粲開放,岸上是一塊碧石,碧石旁邊有幾根篁竹,篁竹旁邊一個男子身姿飄渺,好似要凌風飛去。男子隱隱約約沉吟道:……待秋歸兮訪域,待百歲兮偕葬……待冬歸兮俱盡,操蘭歸兮其室。
修竹也開口說道:「等到秋天結束,我們就去修築我們的墓地,等百歲過後,便葬在一起……等到冬天結束,我就帶著蘭花,沉睡在你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