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從來顯報真,影隨身,鬼無親,來今去往,直捷不因循。巧令足恭愚耳目,天有眼,暗生嗔。眾生造孽徹蒼明,禍相鋟,自有神,誰教儕類,手斧撥同根?剩得身亡財復散,妻落莫,妾逃奔。
——右調《江神子》
再說晁思才是晁家第一個的歪人,第一件可惡處:凡是那族人中有死了去的,也不論自己是近枝遠枝,也不論那人有子無子,倚了自己的潑惡平白地要強分人的東西。那人家善善的肯分與他便罷,若稍有些作難,他便拿了把刀要與人斫殺拚命;若遇著那不怕拚命的人,他又有一個妙計:把自己的老婆厚厚的塗了一臉蚌粉,使墨濃濃的畫了兩道眉,把那紅土闊闊的搽了兩片嘴,穿了那片長片短的衫裙,背了一面破爛的琵琶,自己也就扮了個蓋老的模樣,領了老婆在鬧市街頭撞來撞去胡唱討錢,自己稱說是晁某的或叔或祖,不能度日,只得將著老婆幹這營生。那族裡人恐怕壞了自己的體面,沒奈何只得分幾畝地或是分兩間房與他。後來又有了晁無晏這個歪貨擰成一股,彼此都有了羽翼,但凡族裡沒有兒子的人家,連那分之一字也不提了,只是霸住了不許你講甚麼過嗣,兩個全得了才罷。所以這晁思才與晁無晏都有許些的家事。晁近仁無子,他明白有堂侄應該繼嗣,兩個利他的家產,不許他過繼侄兒,將他的莊田房舍都叫晁無晏掐了個精光。逼得個半伙子老婆從新嫁了人去。
晁無晏併吞了晁近仁的家財,正當快活得意的時節,那曉得鑽出一個奚篤的老婆郭氏來,不惟抵盜的他財物精光,且把個性命拐得了去。這真是「螳螂捕蟬,黃雀隨後」。這晁思才若是個有些知識的人,看了這等的報應,豈不該把這沒天理的心腸快忙改過,把這貪黷的算計一旦冰冷才是?誰知那糊塗心性就如那做強盜響馬的一樣,你割頭只管割頭,我做賊只管做賊,那得有些悔悟。
那日趕郭氏不轉,被那蠻子捆打了回來,到家呷了晁夫人送的一大瓶酒,燒了個熱坑,烙了一夜,次早仍到晁夫人家說道:「天地間的人只該行些好事,做個好人,天老爺自然看顧看顧。這小二官子半世地裡,嫂子,你想想他幹了那點好事?怎麼不積剝得這們等的!一個老婆跟的人走了,家裡的些東西拐的沒了,這老天爺往下看著,分明是為晁近仁的現報。我那日若不是聽了嫂子的好話,幾乎叫他鼓令的沒了主意,卻不也就傷了天理?」看官,你聽他這些話,若是心口如一,這晁思才卻不是個好人?誰知道口裡只管是這般說,他心裡另是一副肚腸。因晁無晏城裡的房子,鄉里的地土,雖被郭氏典了與人,不過半價,或找或賣,還有許多所入,故捏出這片瞎話,好哄騙晁夫人。
不料晁夫人信以為真,回說:「老七,你終是有年紀老練的人,可不這天爺近來更矮,湯湯兒就是現報。」晁思才道:「這小璉哥,得一個可托的人撫養他成立,照管他那房產,庶不絕了小二官這一枝。嫂子一像避不得這勞苦似的。」晁夫人道:「我這往八十里數的人了,小和尚自己還得別人照管哩,怎麼照管的他?放著晁無逸不是他親叔伯大爺麼?他就該照管哩,怎麼不照管?」晁思才道:「哎喲!哎喲!這晁無逸兩口兒,沒的嫂子你知不道他為人?兩口子都成個人麼?這孩子到他手裡,不消一個月,打的像鬼似的;再待一個月,情管周了生!典出去的幾畝地、幾間房子,找上二兩銀子扁在腰裡。這小二官兒可只是孤魂享祭去了。沒奈何,只得做我不著,這義氣的事,除了我別人不肯做,還得人領了這孩子去照管。我倒也不專為小二官兒,千萬隻是為咱晁家人少,將幫起一個來是一個的。」晁夫人道:「你養活他也罷。況且你又沒個孩子,叫這孩子合你做伴也極好。你叫了晁無逸來,同著他交付給你將了去。」晁思才道:「我不好叫他,這事該是他趕著我的。嫂子,你差個人叫他聲罷。」晁夫人說:「我待使人叫他去。」隨即差了晁鸞去。
不多時,把晁無逸請了來到,大家把那照管小璉哥的事與他說知,他說:「俺自己幾口子還把牙叉骨吊得高高的打梆子哩!招呼他家去,可也算計與他甚麼吃?」晁夫人道:「他幾個哩麼?脫不過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城裡放著房,鄉里放著地,待干吃你的哩?」晁無逸道:「三奶奶,你不知道麼?他那裡還有甚麼地,還有甚麼房哩!叫那賊老婆都賣了錢扁在腰裡走了!」晁夫人道:「他也沒賣,是半價子典了。鄉里也還有三十多畝沒典出去的地哩。」晁無逸說:「他有地沒地,我不敢招架他;第二的那是個好人?他的兒有好的麼?養活一造子,落出個好來哩?三奶奶,你養活著他罷。」晁夫人道:「你是他叔伯大爺,不養活他,叫我養活哩!」晁思才道:「嫂子,我說的何如?這尚義氣的事,還是我晁老七,別人幹不的!小璉哥,過來,跟了我家去!」晁無逸道:「七爺,你待養活他極好;你可把他的房子合地可也同著俺眾人立個帖兒,待孩子大了,或是怎麼交給他才是。這等不明不白的就罷了?」晁思才道:「你看麼!你說他沒一指地,沒一間房,你不養活他;及至我看拉不上,將了他去,你又說他有地有房了!」晁夫人說:「有合沒,待瞞得住誰哩?老七,你且將了他去,看怎麼的同著眾人立個字兒也不差。」
那小璉哥聽見晁思才待將了他去,扯著晁夫人叫喚;他說:「只跟著老三奶奶罷,我不往老七爺家去,他惡眉惡眼的,我害怕他!」越發抱住了晁夫人的腿,甚麼是肯走。晁夫人說:「你且叫他這裡住些時再去。可憐人拉拉的,你看他的腔兒!」晁思才說:「孩子這裡住著罷了,他那地土房子可該趁早合人說說明白,或是轉換了咱的文書。既說是孩子我養活,這就以我為主了。況我又是咱家的個族長。嫂子在上,沒的我說得不是?」晁夫人道:「是不是我管不了的,你們自己講去。孩子叫他待幾日,慢慢的哄著叫他去,守著他那地合房子去。」留晁思才、晁無逸兩個都吃了飯。
晁思才回到家中,老婆子問說:「事體怎樣的了?」晁思才道:「小璉哥甚麼是肯來,抱著他老三奶奶的腿喬叫喚;他說我惡模惡樣的害怕。」老婆子說:「可也沒見你這老砍頭的!你既是要哄那孩子來家,你可別要瞪著那個扶窟窿好哩!這孩子不肯來,咱可拿甚麼名色承攬他的房產?」晁思才道:「房子合地,我已是都攬來了。三嫂合晁無逸都說同著眾人立個字兒,王皮我不理他,立甚麼字兒!」老婆說:「不是家。你養活著孩子,承受他的產業,這可有名;如今孩子叫別人家養活,他的地土你可攬了來?晁無逸可是個說不出話來的主子?你就是個爺爺人家,也要不越過理字才好。」晁思才道:「你說的是呀!我過兩日再去叫他。他來便罷;他要不來,我門口踅著,等他出來,我拉著他就跑。」老婆子說:「休慣了他,投信打己他兩個巴掌,叫他有怕懼。」晁思才果然一連去晁夫人門上等了好幾日。一日,小璉恰好走到外邊,看見晁思才,撩著蹶子往後飛跑,說道:「那日瞪著眼的那惡人又來了!」晁夫人道:「是那個瞪著眼的人?」璉哥說:「他那日沒待將了我去麼?」晁夫人道:「呵!是你老七爺麼?他來罷呀,你唬的這們等的是怎麼?」璉哥說:「他瞪著個眼往前湊呀湊的,是待拉我的火勢哩。」晁夫人道:「你往後見了他,你可別要害怕,他還待養活你哩。」璉哥說:「我在老奶奶這裡罷,我不叫他養活。」
又過了幾日,忽然一夥說因果的和尚,敲著鼓鈸擊子經過。晁思才料得璉哥必定要出來看,故意躲過一邊。只見小璉哥果然跑在門外,把一雙小眼東一張,西一望,沒見晁思才在跟前,放開心走在街上。正待聽那和尚衍說,只見晁思才從背後掐著璉哥的脖子就走。璉哥回頭,見是他那個有仁有義的老七爺,倒下就打滾,那裡肯跟著走?晁思才狠狠的在脊樑上幾個巴掌,提留著頂搭飛跑。
小璉哥似殺狼地動的叫喚,走路撞見的,都道是老子管教兒哩,說道:「多大點孩子,看提留吊了似的頂脖揪!」不由分說,採到家裡,叫他跪著。小璉哥唬的像鬼呀似的跪在地下。晁思才說:「我把這不識抬舉不上蘆葦的忘八羔子!你那老子挺了腳,你媽跟的人走了,我倒看拉不上,將了你來養活;你扯般不來,說我惡眉惡眼的!我惡殺了你娘老子來?」那老婆子道:「哎!可是個不知好歹沒造化的孩子羔子!你還摸不著哩,叫著還不肯來。也罷,我說個分上,叫他起來罷。他要再不知好歹,可憑你怎麼打,我一勸也不勸。」晁思才道:「既是你老七奶奶說,我且饒你起去。」
璉哥眼裡噙著淚,口裡又不敢哭,起來站著。晁思才老婆說:「你不該與老七爺磕頭麼?就起去了?過來磕頭!」璉哥也只得過來與晁思才磕了兩個頭。晁思才吆喝道:「怎麼?不該與老七奶奶磕頭麼?」璉哥又跪下磕頭。這時可憐小璉哥:本是嬌生慣養子,做了奴顏婢膝人!日間直等吃剩的飯與他兩碗,也不管甚麼冷熱;晚間叫他在廚房炕上睡覺,也沒床被蓋。六七歲的個孩子,叫他大塊的掃地,提夜壺,倒尿盆子。牽了個驢子沿了城牆放驢,作踐的三分似人,七分似鬼,打罵的肚裡有了積氣。晁思才把他那房子合鄉間典出去的地都向典主找了銀子;將那不曾典的地都賣吊了與人,把銀子都扣在手內。兩口子齊心算計,要把小璉哥致死,叫是斬草除根,免得後來說話。
再說晁思才那日揪把了小璉哥來家,晁夫人絕不曉得。不見了小璉哥到家人,只知道他出來看那些和尚就不曾回去,大家都說那和尚必定是放花打細泊的,看得孩子伶俐,拐的去了。晁書、晁鳳、晁奉山、晁鸞又叫了許多住房的佃戶,四散開尋那些僧人。尋到次日,方才尋見,逼住了問他們要人。哄了地方總甲,拿出繩來,正要拴鎖。畢竟晁鳳有些主意的人,說道:「事還沒見的實,且休卒急。但這孩子看你說因果,人所共見,今不見了,你豈不知?」那些和尚道:「那日我們曾見一個孩子,約有七八歲的模樣,穿著對衿白布褂子,藍單褲,白握徆c,正在那裡站著。有一個長長大大六十多歲的個老頭子,掐著脖子,往東行走。那孩子喊叫,地下打滾。那老頭兒提留著那孩子的頂脖,揪去了。」眾人問說:「那老頭兒怎麼個模樣?穿甚麼衣裳?」那些和尚說道:「那人慘白鬍鬚,打著辮子,寡骨瘦臉,凸暴著兩個眼,一個眼是瞎的;穿著海藍布掛肩,白氈帽,破快鞋。」晁鳳道:「說的這不像七爺麼?您在這裡守著,我到那裡看看去。」
晁鳳跑到那裡,正見晁思才手拿著一根條子,喝神斷鬼的看著小璉哥拔那天井裡的草。晁鳳道:「七爺將了他來,可也說聲!叫俺那裡沒尋!要不是我攔著,地方把那些說因果的和尚拿到縣裡問他要人,這不是屈殺人的事麼!」小璉哥認得晁鳳,跟著晁鳳就跑。晁思才將小璉哥拉奪回去,把手裡拿的條子劈頭劈臉的亂打,打的那小璉哥待往地下鑽的火勢。晁鳳將那條子劈手奪下,說道:「多大的孩子,這們下狠的打他!你待叫他住下,還是哄著他;打的他害怕,越發不肯住了。」晁鳳跑到那裡,掣回了眾人,對晁夫人說了;又說那晁思才將小璉哥怎麼打。說的晁夫人眼中流淚。
後來晁思才兩口子消不的半年期程,你一頓,我一頓,作祟的孩子看看至死,止有一口油氣,又提留著個痞包肚子。大凡人該死不該死,都有個天命主宰,絕不在人算計。若那命不該死,他自然神差鬼使,必有救星。小璉哥已是將死的時候,晁思才兩口子還攆他在門外街上看著攤曬燒酒的酵子,恰好晁梁往他大舅子的連衿家弔孝回來,騎著馬,跟著晁奉山兩三個人。小璉哥這個模樣,晁梁合晁奉山也都認不得了,他卻認得晁梁,喚道:「二爺呀!你往那裡去?」晁梁勒住馬,認了一認,說:「你是小璉哥麼?你怎麼這等模樣了?」小璉哥痛哭。晁梁叫晁奉山數五十個錢給他,好買甚麼吃。他說:「我不要錢,我心裡只怪想老三奶奶的,我只待看看老三奶奶去。」晁梁說:「你原來想老三奶奶麼?這有甚麼難,你就跟了我去。晁奉山,你合七爺說聲。」晁奉山道:「待去就合他去罷,說他怎麼!他將了來時,他也沒合咱說!」晁梁道:「你將著他慢慢的走,不消跟著馬。看他沒本事跟。」
晁梁先到家,合晁夫人說了。小璉哥待他不多一會,也就進去,看見晁夫人怪哭。晁夫人不由的甚是恓惶,說:「我兒,你怎麼來?」小璉哥只說:老三奶奶,你藏著我罷,再別叫我往他家去了。「晁夫人道:「怪孩子,我叫你去來麼誰叫你專一往街上跑,叫他撩著了?你肚子大大的是有病麼?你這央央蹌蹌的是怎麼?「他說:「也是為病,也是餓的。「晁夫人說:「你拿肚子來我摸摸。「晁夫人摸他的肚子,說道:「可不是積氣怎麼!虧了還不動彈,還好治哩。「晁梁娘子道:「俺那頭有極好的狗皮膏藥,要一帖來與他貼上,情管好了。「晁夫人叫晁書娘子說:「你看著去替他洗刮洗刮。「又叫春鶯說:「你去尋尋,還許有他二爺小時家穿的褲子合布衫子,尋件給他換上。」晁書娘子看著他洗了澡,替他梳了頭,換上了晁梁穿舊的一條青布單褲,一件大襟藍布衫;晁書娘子又把他自己兒子小二存的一雙鞋,叫他穿上,登時把個小璉哥改換得又似七分人了。晚間也叫他在廚房炕上睡臥,只是有得鋪蓋,又有上宿的管家娘子照管。
次日,姜小姐叫人家去要狗皮膏藥。姜鄉宦與膏藥一個,又與丸藥一丸,名為「爛積丸」,是個海藏裡邊的神方,用蘆薈一錢五分,天竹黃三錢,穿山甲面炒黃三錢,白砒七分,巴豆霜去油六錢,硼砂一錢,真番硇一錢,共為細末。明淨黃蠟一兩四錢,化開,將藥末投入蠟內,攪勻作一大塊,油紙包裹。用時為丸,綠豆大。每服五丸,溫燒酒送下。忌蔥韭,發物不食。晁夫人看著,叫人與他將肚子使皮硝水洗了,用生薑擦過,然後將膏藥貼上;每日又服那「爛積丸」,不上五日,肚腹漸次消軟,臉上的顏色也都變得沒了青黃;又過了幾時,發變得紅白爛綻的個學生,送到學堂讀書,十八歲上,還低低進了學,靠了晁梁過日。此是後事,不必說他。
且說那日晁思才叫小璉哥在街上看那曬的酒酵,不料他跟得晁梁去了。晁思才偶然出來,只見許多叫化子在那裡把酵糖一邊吃一邊裝。晁思才氣了個掙,一頓喝打的去了,回進家裡前後找尋小璉哥,那有蹤影?老婆子說:「這一定倒在那裡睡覺,被人把酵都拿將去了。尋著他老實打他幾下,也叫他知有怕懼。」兩口子齊尋,只尋他不見。晁思才說:「一定跑到他老三奶奶家去了。」老婆道:「他不認的路,斷乎不去。他若去時,三嫂見他待死像鬼一般,也定是不留他的。」晁思才道:「只怕他不認得路,去不的;若是他能到那裡,三嫂不嫌他,還拿藥治他哩。我說緊緊兒斷送了罷,只這麼歇淡留下這條根,後來叫他說話。待我往那裡看他看去。」一直跑到晁夫人家內。
那小璉哥已是洗面梳頭,換了衣服鞋腳,另是一個模樣了。晁思才狠命的要領他回去,說:「管教得才收了些心,不要叫他再放蕩了。」晁夫人道:「這孩子脫不了一肚子痞,也活不久,教他在這裡住幾日罷,可憐人拉拉的。」晁夫人拿定了主意,憑晁思才怎說,只是不與他將了回去。晁思才只得回家去了。後來打聽得小璉哥病都好了,人也胖了,晁思才把這條腸子越發吊緊,日日來門前想等,還要指望他出來,捉他回去。誰料小璉哥自己也再不敢出門外;晁夫人又送他到了書房,都從儀門裡便門出入。晁思才極的那一個眼越發凸暴出來,幾次家叫人魘鎮,又絕無靈驗。
一日,六月初一,早去城隍廟內燒紙禱告,若把小璉哥拿得死了,許下豬羊還願。出得廟門,剛到文廟門首,撲的絆了一交,即時直蹬了眼,口中說不出話來。有熟人說與他老婆知道。那老婆來到跟前,見他挺在地上流沫,攙扶不起,雇了一個花子,拉狗的一般,背在家內,灌滾水,棰脊樑,使雞翎子往喉嚨裡探,那得一些轉頭,哮喘得如「吳牛向日」一般。明間安了一葉門板,挺放了三四日,斷氣嗚呼!
一個小老婆,乘著人亂,捲了些衣裳,並賣小璉哥的地價,一溜煙走了。這幾家族人,恨他在世的時節專要絕人的嗣,分人的房產,只因他是個無賴的族長,敢怒而不敢言;乍聞得他死了,都說:「我們今日到他家分分絕產!」大家男男女女,都蜂擁一般趕去,將他家中的衣裳器皿,分搶一空,只剩了停他的一葉門板,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婆。大暑天氣,看看的那屍變起來。眾人分了東西,各自散去,也沒人替他料理個棺木。老婆子待要把那住房當了與人,人都知他是個絕戶老婆,他那些族人不可輕惹,沒人來攬帳。漸漸的那屍首臭街爛巷,走路的人合那四鄰八捨,薰得噁心掩鼻,無般不咒罵的。後來直待傳到晁夫人耳內,叫晁鳳與他三兩二錢銀,買了一個松板棺材,裡外都替他灰布得堅固,叫人替他入了殮,掛了桶門幡,叫了六個和尚念了一日經,停放了三日,仍邀了合族的人與他送殯。那抬材掘墓,上下使用,都是晁夫人,也大約費了七兩銀子。出殯回來,眾人又要分他的房屋地土。議將晁夫人原先的五十畝地仍歸還晁夫人管業,將晁思才自己置添的地與那城裡宅都賣了,眾人均分;還坐那出殯買材的七兩銀子補足還晁夫人原數。
晁夫人道:「你們都分的淨了,這個老婆子放在那裡安插?」眾人齊說:「老七在世,專好主張賣人的老婆。晁近仁的媳婦子也是半世的人了,也逼著他改嫁。雖是晁無晏頂了缸,那個不是他的主意?他又沒有兒女,又沒有著己的親人,就使有地有房,也是不能守的,叫他尋一個老頭子跟了人去。」晁思才老婆道:「我今年六、七十的人,兩根毛也都白了,誰家少人發送,叫我去擋凶哩?你眾人既是分了我的房產,說不的眾人輪流養活著我。」晁夫人道:「這們個待死的老婆子,誰肯尋他?你們叫他嫁人!你們既要分了他的房業,說不的要輪流替著養活。」晁無逸道:「俺眾人分了他這點子,就要養活他,他得了晁無晏的全分家事,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他還要擺制殺他哩!這養活他還是小事,誰家那不出兩碗稀飯與他吃?這們個攪家不良、挑三豁四、丈二長的舌頭,誰家著的他罷?三奶奶,你是個極好的善人,人都說你是成佛作祖的,再有待族人厚的似你老人家麼?你說你敢招架他不?家有賢妻,男兒不遭橫禍哩。漢子們外頭幹那傷天害理的事,做家裡老婆的人清早後晌的勸著些,難說道不聽?老七還沒等怎麼樣的,挑唆到頭裡!可說我也不是個好人,虧不盡俺那老婆肯苦口的勸我。那會子聽著也難受,過後尋思著,有意思多著哩。這養活的活,在別人跟前說,我是斷不依的!」晁夫人笑道:「打仔你媳婦兒教你養活他可哩,你沒的也不聽?」晁無逸道:「他勸的有理才聽;要沒有理,可難道也聽他罷?」
後來晁思才這老婆無處投奔,人人都不敢招架他。晁夫人想那晁無逸評論的一點不差;若叫他到家,不消幾日便搬挑的叫你嫡庶不和、母子相怨、上下離心、家翻宅亂。又不忍教他恁般流落,只得叫看雍山莊的吳學顏與他收拾了一坐獨院的房;每月與他一鬥五升米,五升綠豆、一斗麥子,按月支給;園裡的菜,場裡的柴火,任他足用。吳學顏一一遵命,不敢怠慢。晁夫人合該少欠他的恩債,足足的養了十二年。他還對著雍山莊上的人說道:他的地土連晁夫人也分了他的五十畝,他吃的都是他自己的東西。後來老病善終,晁梁都遵了母命以禮殯埋,開了晁思才的墳塋合葬。這許多年來方結局了晁無晏的孽帳,族人已覺得有好幾分清淨安寧,誰知待不多時又有晁思才朝露之慶。當是晁家應轉遠,天教族蠹一時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