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自中分,邪蹊與正路。規矩遵循合冥行,神鬼能糾護。
旌陽豈木雕?壯繆非塑。彰癉明明當面施,人自茫無據。
——右調《卜算子》
嚴列星有一個胞弟叫是嚴列宿,與嚴列星同居過活,長了二十一歲還不曾娶有妻室。那嚴列宿自己做些小買賣,農忙時月與人家做些短工,積趲了幾兩銀子,定了一個莊戶人家周基的女兒周氏,擇了三月十五日娶親過門。那明水的風俗,婦婿是要親迎的。嚴列宿巴拽做了一領明青布道袍,盔了頂羅帽,買了雙暑襪、鑲鞋,穿著了去迎娶媳婦。到了丈人家,與他把了盞,披了一匹紅布,簪了一對絨花。也借了人家一匹瘦馬騎了,頂了媳婦的轎子起身。
誰知嚴列星那種的幾畝地,牛糧子種、收割耕鋤,威劫那鄰舍家與他代力,這地中的錢糧萬萬不好叫那鄰家與他代納。但鄰舍家既是不與他代納,他難道肯自己納糧不成?遂把朝廷這十來畝的正供錢糧閣在半空中,若是那裡長支吾得過,把這宗錢糧破調了;如支吾不過,只得與他賠上。這一年,換了里長,還不曾經著他的利害,遂把他久抗不納糧的素行開了手本遞准,叫里長同了差人拘審。差人趙三說道:「這嚴列星是個有名的惡人,倚了秀才,官又不好打他。那一年也為不納錢糧,差人去叫他,叫倒不曾叫得他來,反把那個差人的一根腿打折了。我是不敢惹他的。」里長說:「既是大爺准了手本,咱說不的去叫他一回再處。」趙三說:「這到那裡,來回七八十里地,可是誰給咱頓飯吃,咱可好撲了去。」里長道:「這飯小事,我就管你的。」
兩人走到半路,只見一個娶親的來了。走到跟前,卻是嚴列星的弟嚴列宿。趙三說:「咱定要拿他的哥做甚麼?大爺又不好打他的。你敢啃他吃他不成?枉合他為冤計仇,不如拿了他的兄弟去好。」里長道:「你這倒說得有理。」趕上前,一個歹住馬,一個扯住腿往下拉。嚴列宿認得是里長,只說:「俺哥的糧,你拿我待怎麼?」里長說:「你弟兄們沒曾分居,那個是你哥的?」不由分說,鷹撮腳拿得去了。
新媳婦只得自己到家,天地上拜了兩拜。他嫂子給他揭了蓋頭,送他到了房內。到了起鼓以後,嚴列星指充是嚴列宿,走進房內。新人問說:「我在轎內看見把你捉將去了,你卻怎得回來?」嚴列星假意說道:「你看麼!咱哥種了地不納糧,可拿了我去!我到了縣裡,回說不是我欠糧,我今日娶親,從路上拿將我來。那大爺把差人打了十板,將我放的來了。將那布衫帽子都當了錢,打發了差人。」說著,替新人摘了頭,脫衣裳。新人還要做假,他說:「窄鱉鱉的去處,看咱哥合嫂子聽見,悄悄的睡罷!」新人不敢做聲,凡百的事都惟命是聽了。
再說嚴列宿拿到了縣裡,晚堂見了官,他回說是他哥名下的錢糧,他不當家主事。官問說:「分居不曾?」里長回說:「不曾分居。」官說:「不曾分居,怎說不gan你事?」抽了三枝簽拿下去打,剝他的褲子,從腰裡吊出一匹紅布、兩朵絨花出來。官問說:「是甚麼東西?」他回說:「是披的花紅。因今日娶親,從路上被人拿住。」官問說:「是方去娶,卻是娶過回來?」回說:「是娶了親走到半路。」官說:「放起來!」說那裡長:「你平日不去催他,適當他娶親,你卻與他個不吉利,其心可惡!」把那裡長打了十板,把嚴列宿釋放回家,限三日完糧。
嚴列宿因天已夜了,尋了下處,住了一夜。次早回到家中,走進房去,好好的還穿了新海青、新鞋、新帽,不是昨夜成親的那個新郎。新人肚裡明白,曉得吃了人虧,口裡一字也不曾說破,只問:「還欠多少錢糧?」新郎說:「得二兩五六錢方夠。」新人將自己的簪環首飾拿了幾件,教他丈夫即刻回去完了錢糧,不可再遲。新郎果然持了首飾,回到縣裡,換銀納糧。新人到一更天氣,等人睡盡了,穿著得齊整,用帶在自己房裡吊死了。次日方知。
嚴列星心裡明白,嚴列宿那裡曉得這個原故,就是神仙也猜不著。請了丈人丈母來到都猜不著。一個第二日的新人新郎,又兩夜不曾在家,連親也還未成,怎就吊死?這必定是宿世的冤業。這沒帳的官司就告狀也告不出甚麼來,徒自費錢費事,不如安靜為便。打了材,念了個經,第三日起了五更抬到嚴家墳內葬了。
晚間,嚴列星與老婆賽東窗商議:「可惜新人頭上帶了好些首飾,身上穿了許多衣裳,埋在地裡,中甚麼用?我們趁這有月色的時候,掘開他的墳,把那首飾衣服脫剝了他的,也值個把銀子。」老婆深以為然。
等到二更天氣,兩口子拿了掀鋤斧頭,乘著月亮,從家到那墳上,不上兩箭地遠。嚴列星使念Y掘,老婆使鐵掀除。一時掘出材來,一頓打開材蓋,掀出屍來,身上剝得精光,頭上摘得罄盡,教老婆捲了先回家去。嚴列星還要把那屍首放在材內,依舊要掩埋好了回去。
誰知他來的那路口,有小小的一間關聖廟。那廟往日也有些靈聖,那明水鎮的人幾次要擴充另蓋,都托夢只願仍舊。這晚,關聖的泥身拿了周倉手內的泥刀,走出廟來,把賽東窗腰斬在那路上,把嚴列星在墳上也剁為兩段。把材內的屍首漸漸的活將轉來,遞了一領青布海青與他穿了,指與他回家的道路。
新人走到半路,看見一個女人剁成兩塊,躺在地裡,唬得往家飛奔。走到門口,門卻是掩的,裡邊不曾關閂,一直到了自己房門叫門。新郎唬得話都說不出口,只說:「我與你素日無仇,枉做夫妻一場,親也不曾成得,累得好苦!葬過你罷了,你鬼魂又回來作祟?」新人說:「我不是鬼,我是活人。是一個紅臉的人,通似關老爺模樣一般,救我活了。但我身上的衣裳寸絲也沒有了,他遞了領青布道袍穿在這裡。他把一個人殺在墳上,一個人殺在路上,都是兩半截子。我來的時候,那個紅臉的人拿了把大刀,還在墳上站著哩。」新郎說:「有這等奇事!」大聲的叫他哥嫂,那有人應。只得開了門,放他進來,仔細辨認,可不是活人?穿的道袍原來就是他自己的。
點起燈來,去到他哥嫂窗下叫喚,那裡有個人答應。推進門去,連蹤影也是沒有的。心裡疑道:「莫非殺的那兩個人就是他兩口子不成?他卻往墳上去做甚麼?難道好做劫墳的勾當?」叫起兩邊緊鄰來,又央了兩個女人相伴了他的媳婦,又喚起鄉約地方一同往墳上去看,把眾人都還不信。走到半路,只見兩半截人死在道上,腸子肝花流了一地,旁邊一大卷衣裳。仔細認看,果真是他嫂嫂賽東窗,一點不差。
嚴列宿拾起那卷衣裳抱了,又到墳上,望見一個人怒狠狠站在那裡。眾人縮住了腳,不敢前進,問說:「那站著的是甚麼人?」憑你怎麼吆喝,那裡肯答應一聲。又前進了幾步,仔細再看,不是人卻是甚的?眾人又縮住了腳,拾了一塊石子,說道:「你不答應,我撩石頭打中,卻不要怪!」又不做聲。將那石子剛剛打在身上,只聽梆的一聲,絕不動彈。眾人說:「我們有十來個人,手裡又都有兵器,他總然就是個人,難道照不過他?著一個回去再調些人來!」
誰知人也就都曉得,漸漸的又來了好幾個人,都有器械,齊吶了一聲喊,撲到跟前,仔細一看,卻是莊頭上廟裡的關老爺,手內提了那把大刀,刀上血糊淋拉的,地上躺著兩半截人。倒下頭去細看,真真的嚴列星,有甚岔路?斧子掀彼漲b身旁,材蓋材身丟在兩處。眾人都跪下磕了關老爺的頭,嚴列宿要收那屍首回去。眾人說:「這樣異常的事,還要報官相驗,屍首且不要那動,這一夜且輪流守住了。」有回去的,進到廟中,神座上果然不見了關老爺,看那周倉手內的刀卻沒了,也走到廟門檻內,一隻手板了那門框,半截身子撲出門外,往那裡張看。
鄉約地方連夜挨門進城,傳梆報了縣官。即時催辦夫馬,縣官親來仔細驗看,用豬羊祭了,依舊將那泥像兩個人輕輕的請進廟去站在神位上邊。哄動了遠近的人,起蓋了絕大的廟宇。那新婦周氏方將被騙的原委仔細說出,縣官與掛了烈婦的牌扁。嚴列宿也還置了棺木,埋葬了四段臭屍。這等奇事,豈不是從洪蒙開闢以來的創見!若不是新近湖廣蘄州城隍廟內的泥身鬼判白日青天都跑到街上行走,上在通報,天下皆知的事,這關聖帝君顯靈,與那聞見不廣的說,他也不肯相信。
只看當初那明水的居民,村裡邊有這樣一位活活的關老爺在那裡顯靈顯聖,這也不止於「如在其上」,明明看見坐在上邊了!不止於「如在其左右」,顯然立在那左右的一般!那些不忠不孝,無禮無義,沒廉沒恥的頑民,看了嚴列星與那老婆賽東窗的惡報,也當急急的改行從善,革去歪心。關老爺是個正直廣大的神,豈止於不追舊惡,定然且保佑新祥。誰知那些蠢物聞見了嚴列星兩口子這等的報應,一些也沒有怕懼!傷天害理的依舊傷天害理,奸盜詐偽的越發奸盜許偽;一年狠似一年,一日狠似一日;說起「天地」兩字,只當是耳邊風;說到關帝、城隍、泰山、聖母,都只當對牛彈琴的一般。
當初只有一個麻從吾蹺蹊古怪,後來又只一個嚴列星無所不為,人也只說得有數,天也報應得快人。到了這幾年之後,百姓們的作孽,鄉宦們的豪強,這都且不要提起;單且只說讀書的學校中,如那虞際唐、尼集孔、祁伯常、張報國、吳溯流、陳驊這班禽獸,個個都傷敗彝倫起來。若要一一的指說他那事款,一來污人的口舌,二來髒人的耳朵,三則也傷於雅道,四則又恐未必都是那一方的人,所以不忍暴揚出來。但這班異類,後來都報應得分毫不爽,不得不微微點綴。那些普面的妖魔鬼怪,釀得那毒氣直觸天門,熏戧得玉皇大帝也幾乎坐不穩九霄凌虛寶殿!倒下天旨,到了勘校院普光大聖,詳確議罰。
誰知這人生在世,原來不止於一飲一啄都有前定;就是燒一根柴,使一碗水,也都有一定的分數;連這清水都有神祇司管,算定你這個人,量你的福分厚薄,每日該用水幾鬥,或用水幾升,用夠就罷了,若還灑潑過了定住的額數,都是要折祿減算,罪過也非同小可。可見這人生在那有水的去處,把水看得是容易不值錢的東西,這那孟夫子也說是:「昏暮叩人之門戶求水火,無弗與者,至足矣。」你卻不知道那水也是件至寶的東西,原該與五穀並重的,也不是普天地下都一樣滔滔不竭的源流。
就是山東古稱十二山河,濟南如跑突、芙蓉等七十二泉。這等一個水國,河潤也該十里。西南五十里內,便有一個炒米店,那周圍有四五十里之內,你就掘一二萬丈,一滴水泉也是沒有的,往來百里,使驢騾馱運。這個所在又是通泰安的大路,春秋兩季,往泰安進香的,一日成幾十萬人經過,到了這個地方,不要說起洗臉,就要口涼水呷呷救暑,也是絕沒有的。
就是濟南的合屬中,如海豐、樂陵、利津、蒲台、濱州、武定,那井泉都是鹽鹵一般的鹹苦。合夥砌了池塘,夏秋積上雨水,冬裡掃上雪,開春化了凍,發得那水綠威威的濃濁,頭口也在裡面飲水,人也在裡邊汲用。有那仕宦大家,空園中放了幾百隻大甕,接那夏秋的雨水,也是發得那水碧綠的青苔;血紅色米粒大的跟斗蟲,可以手拿。到霜降以後,那水漸漸澄清將來,另用別甕逐甕折澄過去,如此折澄兩三遍,澄得沒有一些滓渣,卻用煤炭如拳頭大的燒得紅透,乘熱投在水中,每甕一塊,將甕口封嚴,其水經夏不壞,烹茶也不甚惡,做極好的清酒,交頭吃這一年。
如河南路上甚麼五吉、石泊、徘徊、冶陶、猛虎這幾個鎮店,都是砌池積水。從遠處馱兩桶水,到值二錢銀子;飲一個頭口,成五六分的要銀子。冶陶有個店家婆,年紀只好二十多歲,髒得那臉就如鬼畫符一般,手背與手上的泥土積得足足有寸把厚。那泥積得厚了,間或有脫下塊來的,露出來的皮膚卻甚是白嫩。細端詳他那模樣,眼耳鼻舌身,煞實的不醜。叫了他丈夫來到,問他說:「那個婦人這等齷齪,擀餅和面,做飯淘米,我們眼見,這飯怎麼吃得下去?」那人說道:「這個地方,誰家是有水來洗臉的?就是等得下雨,可以接得的水,也還要接來收住,只是那地凹裡收不起的,這才是大小男婦洗臉洗手的時候哩!」只得加了二分銀子與他,逼住了叫他洗臉洗手,方才許他和面淘米。誰知把那臉洗將出來,有紅有白,即如一朵芙蓉一般;兩隻胳膊,嫩如花下的蓮藕,通是一個不衫不履淡妝的美人。
再如山西,像這樣沒水的去處比比都是。單說一個平順縣,離潞安府一百里路,離城五里外,止有淺井一孔,一日止出得五桶水,有數-縣官是兩桶,典史教官各一桶,便也就渾濁了。這是夏秋有雨水的時節,方得如此;若是旱天,連這數也是沒有的。上面蓋了井庭,四面排了欄棚,專設了一名井夫晝夜防守,嚴加封鎖。其餘的鄉紳庶士休想嘗嘗那井泉的滋味,吃的都是那池中的雨雪。若是旱得久了,連那池中都枯竭了,只得走到黎城縣地方。往來一百六十里路,大人家還有頭口馱運,那小人家那得頭口,只得用人去挑。不知怎樣的風俗,挑水的都儘是女人。雖是那婦人,都也似牛頭馬面一般,卻也該叫他挑水!畢竟也甚可憐。
看了這等乾燥的去處,這水豈是好任意灑潑的東西?說起那明水的會仙山上數十道飛泉,兩三掛水簾,龍王廟基的源頭,白雲湖浩渺無際,誰還顧說這水是不該作踐的,作踐了要罪過人子如此等念頭?且是大家小戶都把水引到家內,也不顧觸犯了龍王,也不顧污濁了水伯,也不顧這水人家還要做飯烹茶,也不顧這水人家還要取支敬天供佛。你任意濫用罷了,甚至於男子女人有那極不該在這河渠裡邊洗的東西無所不洗。致得那龍王時時奏報,河伯日日聲冤。水官大帝極是個解厄赦罪的神靈,也替這些作禍的男女彌縫不去,天符行來查勘,也只得直奏了天廷。所以這明水的地方,眾生諸惡,同於天下,獨又偏背了這一件作踐泉水的罪愆。於是勘校院普光大聖會集了二十天曹,公議確報的罪案。
那二十曹官裡面多有說這明水的居民敢於奢縱淫佚,是恃了那富強的豪勢;那富強卻是藉了這一股水利:別處夏旱,他這地方有水澆田;別處憂澇,他這地方有湖受水。蒙了水的如此大利,大家不知報功,反倒與水作起仇來,況且從古以來事體,受了他的利,再沒有不被他害的,循環反覆,適當其時。
卻是玉帝檄召江西南昌府鐵樹宮許旌陽真君放出神蛟,瀉那鄰郡南旺、漏澤、范旭、跑突諸泉,協濟白雲水吏,於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時決水淹那些惡人,回奏了玉帝。那玉帝允了所奏,頒敕許真君覆勘施行,但不得玉石俱焚,株連善類。許真君接了天旨,放出慧眼的靈光,照見那明水的惡孽,俱與那天符上面說的一點不差,善人百中一二,惡者十常**。
到了五月一日,真君扮了一個道士,雲遊到繡江縣,漸次來到明水地方,歇在呂祖閣上,白日出來沿門化齋,夜晚回到閣上與那住持的道士張水雲宿歇。那張道士是一個貪財好色、吃酒宿娼,極是個無賴的惡少,也就是地方中一個臭蟲。每日家大盤撕了狗肉,提了燒酒,拾了胡餅,吃得酒醉飯飽。間或陰天下雨,真君偶然不出化齋,他就一碗稀湯水飯,也不曉得虛讓一聲。幾番家吃醉了,言三語四,要攆真君出去,說:「我這清淨仙家,豈容遊方濁骨混擾玄宮!」真君也憑他羅皂,不去理他。他坐了一把醉翁椅子,仰天蹺腳的坐在上面,見真君出入,身子從來不曉得欠一欠。
一日,把那椅子掇在當門,背了呂祖的神像,坐在上面鼾鼾的睡著。真君要出去化齋,他把那殿門擋得縫也沒有。真君歎息說道:「『指佛穿衣,賴佛吃飯』;你單靠了純陽,住這樣乾淨涼爽的所在,享用十方。這樣的佈施,怎就忍得把屁股朝了他面前,這般的褻瀆?我待要教訓他一番,一則他的死期不遠,二則我卻為甚管那純陽的人?」躊躕了半會,真君從他的旁首擦出去了。
真君每日化了齋,或到人家門上誦經一卷,或到市上賣藥一回。賣的那丸藥,就在那面前地下的泥土取些起來,吐些唾沫和泥,人豈有信他是仙丹的理?不惟不買他的藥,見他這等,連齋也都不肯化與他。一個人慌張張從真君面前走過。真君說道:「漢子,你住下!你的娘子產難,別人是沒有藥的;你把我這一丸藥急急拿回去,使溫水送下。這藥還在兒手中帶出,卻要取來還我。」那人大驚:「娘子生產不下,看著要死,他卻如何曉得?但這泥丸如何得有效驗?他既未卜先知,或者有些效驗也不可知。」持了藥跑得回去。那娘子正在那裡碰頭打滾,他倒了一些溫水,把那藥送了下去,即時肚裡響了兩聲,開了產門,易易的生下一個白胖的小廝,左手裡握了他那一丸藥。那人喜得暴跳,拿了這藥,忙到他賣藥的所在,真君還在那裡坐著。這人千恩萬謝,傳揚開去。
人偏是這樣羊性,你若一個說好,大家都說起好來;若一個說是不好,大家也齊說不好。這泥丸催產原也希奇,那人又更神其說,圍攏了無數的人,亂要買將起來。真君說道:「你們且不要留錢,只管把藥取去,照症對了引子吃下。我這藥也全要遇那緣法:若有緣的吃下去,就如拿手把那病抓了的一般;你若是沒有緣的,吃也沒用。所以你們吃下藥,有效驗的,送錢還我不遲。」那些有病吃藥的,果如真君所說,有吃下即好的,有吃了沒帳的,果然是「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從此後真君賣藥大行,當了人,旋和泥,旋搓藥。賣藥的錢,也有捨與貧人的,或遇甚麼生物買來放了的。忽然後來不賣了丸藥,賣起散藥來。那散藥也不是甚麼地黃、白朮、甘草、茯苓合的,也是那地中的乾土,隨抓隨賣。拿去治病,那效驗的,與丸藥的功用一般。
到了七月七日,真君說道:「我與你們眾人緣法盡了,初十日我就要回我家山去。趁我在此,要藥的快些來要!不止治病,即遇有甚麼劫難的時候,你把我這藥來界在門限外邊,就如泰山一般的安穩。」只是那些讀書的半瓶醋,別的事體一些理也不省,偏到這個去處,他卻要信起理來,說道:「世間那得有這等事來!成幾兩子買了參蓍金石,按了佐使君臣,修合穢C丸散,拿去治那病症,還是一些不效,如今地下的泥土,當面和了哄人,成幾百幾千的騙錢!又說什麼劫難的時候,把藥界在門前,可以逃難。如此妖言惑眾,可惡那地方總甲容留這等妖人在此惑世誣民!」大家誹謗。只是那些愚民百姓信從得緊,每人成兩三服的買去,每服多不過兩三茶匙。從初七賣到初九日晚上,真君也不曾回到呂祖閣去,霎時不見了蹤影。那些百姓,買得藥的,有得至誠收藏的,也有當頑當耍,雖然要了來家,丟在一邊的。
卻說那呂祖閣的住持張道士見真君夜晚了不來,喜得說:「這個野道足足得攪亂了我兩個月零四日,此時不來,想是別處去了。待我看看他的睡處還有遺下的甚麼東西沒有。」叫徒弟陳鶴翔持了燭,自己跟了,看得一些也沒有甚麼別物,只他睡覺的屋裡山牆上面寫有四句詩,細看那墨跡淋漓,還未曾干。那首詩道:
籜冠芒履致翩翩,來往鄱陽路八千。不說鐵官當日事,恐人識得是神仙。
那張水雲合陳鶴翔見了,不勝詫異,只是不曉得那詩中義理,不知說得是甚,但只心裡也知道不是個野道士,必定是個神仙。兩月來許多傲慢於他,自己也甚是過意不去。懊悔了一歇,收拾睡了。從此睡去,有分教張水云:不做仙宮調鶴客,改為水府守鮫人。且看下回消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