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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二十七回 禍患無突如之理,鬼神有先洩之機 文 / 西周生

    樸茂美封疆,家給人恬汔小康。富貴不驕貧守分,徜徉,四序鹹和五穀昌。挾富有兒郎,暴殄恣睢犯不祥。孽貫滿盈神鬼怒,昭彰,災眚頻仍降百殃。

    ——右調《南鄉子》

    單說這明水地方,亡論那以先的風景,只從我太祖爺到天順爺末年,這百年之內,在上的有那秉禮尚義的君子,在下又有那奉公守法的小人,在天也就有那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日子相報。只因安享富貴的久了,後邊生出來的兒孫,一來也是秉賦了那澆漓的薄氣,二來又離了忠厚的祖宗,耳染目濡,習就了那輕薄的態度,由刻薄而輕狂,由輕狂而恣肆,由恣肆則犯法違條,傷天害理,愈出愈奇,無所不至。以致虛空過往神祇,年月日時當直功曹,本家的司命灶君,本人的三屍六相,把這些眾生的罪孽,奏聞了玉帝,致得玉帝大怒,把土神掣還了天位;谷神復位了天倉;雨師也不按了日期下雨,或先或後,或多或少;風伯也沒有甚麼輕飆清籟,不是摧山,就是拔木。七八月就先下了霜,十一二月還要打雷震電。往時一畝收五六石的地,收不上一兩石;往時一年兩收的所在,如今一季也還不得全收。若這些孽種曉得是獲罪於天,大家改過祈禱,那天心仁愛,自然也便赦罪消災。他卻挺了個項頸,大家與玉皇大帝相傲,卻再不尋思你這點點子濁骨凡胎,怎能傲得天過?天要處置你,只當是人去處置那螻蟻的一般,有甚難處?誰知那天老爺還不肯就下毒手,還要屢屢的儆醒眾生。

    那丙辰夏裡,薄薄也還收了一季麥子,此後便就一點雨也不下,直旱到六月二十以後方才下了雨,哄得人都種上了晚田。那年七月十六日立秋,若依了節氣,這晚田也是可以指望得的。誰知到了八月初十日邊,連下了幾日秋雨,刮起西北風來,凍得人索索的顫,隕了厚厚的一陣嚴霜,將那地裡的晚苗凍得稀爛,小米小麥漸漸漲到二兩一石。

    論起理來,這等連年收成,剛剛的一季沒有收得,也便到不得那已甚的所在。卻是這些人恃了豐年的收成,不曉得有甚麼荒年,多的糧食,大鋪大騰,賤賤糶了,買嘴吃,買衣穿。卒然遇了荒年,大人家有糧食的,看了這個凶荒景象,藏住了不肯將出糶;小人家又沒有糧食得吃,說甚麼不刮樹皮、摟樹葉、掃草子、掘草根?吃盡了這四樣東西,遂將苫房的爛草拿來磨成了面,水調了吃在肚內,不惟充不得饑,結澀了腸胃,有十個死十個,再沒有騰挪。又有得將山上出的那白土烙了餅吃下去的,也是澀住了,解不下手來,若有十個,這卻只死五雙。除了這兩樣東西吃不得了,只得將那死人的肉割了來吃,漸至於吃活人,漸至於骨肉相戕起來。這卻口裡不忍細說,只此微微的點過罷了。這些吃人肉怪獸,到了次年春裡,發起瘟疫來,挨了門死得百不剩一,這可不是天老爺著實的儆戒人了?這人好了創疤,又不害疼,依舊照常作孽。

    庚申十月天氣,卻好早飯時節,又沒有雲氣,又沒有霧氣,似風非風,似霾非霾,晦暗得對面不見了人,待了一個時辰,方才漸漸的開朗。癸酉十二月的除夕,有二更天氣,大雷霹靂,震雹狂風,雨雪交下。丙子七月初三日,預先冷了兩日,忽然東北黑雲驟起,冰雹如碗如拳石者,積地尺許。

    一位孟參政的夫人害了個奇病,但是耳內聽見打銀打鐵聲及聽有「徐」字,即舉身戰慄,幾至於死。有一個丫頭使喚了五六年,甚是喜愛,將議出嫁,問:「其人作何生理?」媒人回話:「打銀。」前疾大作。

    又有一個戲子,叫是刁俊朝,其妻有幾分姿色,忽項中生出一癭,初如鵝蛋,漸漸如個小柳斗一般,後來癭裡邊有琴瑟笙磬之聲。一日間,那癭豁的聲裂破,跳出一個猴來。那猴說道:「我是老猴精,能呼風喚雨。因與漢江鬼愁潭一個老蛟相處,結黨害人,天丁將蛟誅殛,搜捕餘黨,所以逃匿於此。南堤空柳樹中有銀一錠酬謝。可吃海粉一斤,脖項如故。」刁俊朝果然到那柳樹裡邊取出五十兩一個元寶,上面鑿字,系貞觀七年內庫之物。陸續吃完了一斤海粉,果然項脖復舊如初,一些痕記也沒有。

    又一個張南軒,老年來患了走陽的病,晝夜無度,也還活了三年方死,入殮的時節,通身透明,臟腑筋骨,歷歷可數,通是水晶一般。

    那二十六回裡邊的麻從吾與那嚴列星更又希奇:麻從吾佔住了張仙廟,逼得兩個道士都逃走了。他卻又生出一個妙法,打聽得明水東南上十五里路沈黃莊有一個丁利國,自來賣豆腐為生,只有一妻,從不曾見有兒子,後來積至有數百兩傢俬,自己置了一所小小巧巧的房子,買了一個驢兒推那豆腐的磨。因有了傢俬,兩口人便也吃那好的;雖不穿甚麼綢絹,布衣也甚齊楚。因沒有子女,凡那修橋補路,愛老濟貧的事,煞實肯做。雖是個賣豆腐的人,鄉里中到卻敬他。也有人常常的問他借銀子使,他也要二三分利錢。人憐他是刻苦掙來的錢,有借有還,倒從不曾有坑騙他的。

    麻從吾知道這丁利國是個肯周濟人的好人,打聽了他賣豆腐必由的道路,他先在那林子邊等著,看得丁利國將近走到,他卻哀哀的痛哭,要往林子內上吊。丁利國看見,隨歇住了豆腐提子,問道:「你這位相公年紀還壯盛的時候,因有甚事這等痛哭,要去尋死?」麻從吾說:「你管我不得,莫要相問。」丁利國道:「你說是甚話!便看見一個異類的禽獸將死,也要救他,何況是個人?你頭上戴了方巾,一定也是個相公,豈就不問你一聲?你有甚不得已的事,或者我的力量可以與你出得力也不可知。」麻從吾說:「我是繡江縣學一個廩生,家裡有一妻一子,單靠這稟銀過活,如今又把這廩銀半扣了,這一半又不能按時支給;教了幾個學生,又因年荒都散了。三口人鎮日忍饑不過,尋思再沒別策,只得尋個自盡。」丁利國道:「虧我再三問你,不然,豈不可惜枉死了?我只道有甚難處的事,原來不過為此!你可到我沈黃莊住麼?」麻從吾道:「我又沒有一定的房屋,何處不可去得。」丁利國又問:「你可肯教書麼?」回說:「教書是我本等的營生,怎的不肯。」丁利國道:「你又肯到我莊上,又肯教書,你這三口人過日也不甚難。」從豆腐筐內取出二百多錢遞與他,「你且到家買幾升米做飯吃了,待我先回去與你收拾一所書房,招幾個學生,一年包你十二兩束修。再要不夠你攪用,我再貼補你的。」麻從吾說:「你不過是個做生意的人,怎照管得我許多?」利國道:「我既許出了口,你卻不要管我。你若來時,只問做豆腐的丁善人,人都曉得。我後日做下你三個人的飯等你。」麻從吾道:「果真如此,你就是我重生父母一般,我就認你是我的爹娘。」丁利國道:「阿彌陀佛!罪過人子!我雖是子女俱無,怎消受得起?」說著,約定了,分手而別。丁利國回去,告訴了老婆子。老婆子說:「我們又沒兒女,他又沒有爹娘,況又是個廩膳相公,照管得他有個好處,也是我們兩個的結果。」

    到了後日,老婆子家裡做下了飯,丁利國老早的出去賣了豆腐回家相等。只見麻從吾領了自己妻、子。三個來到家中,除了三口光身,也別再沒有行李。其妻約在四十歲之外,蓬頭垢面,大腳粗唇。若只論他皮相,必然是個邋遢歪人,麻布裙衫不整。其子只好七八周之內,頑皮潑性,掩口鈍腮。如還依我形容,或倒是個長進孩子,補丁鞋襪伶俜。進得門來,望著丁利國兩口子倒頭就拜,滿口的叫爹叫娘。卻也丁利國兩口子當真不辭,將那房子截了後半層與他住,多的與他做書房教書。人家有子弟的,丁利國都上門去綽攬來從學。出不起學錢的,丁利國都與他代出束修。許過十二兩的額數,還有多餘不止。丁利國時常還有幫貼。其妻其子,一個月三十日倒有二十五日吃丁家的飯。

    這麻從吾倒也即如那五星內的天毛刑切一般,入了垣,也便不甚作祟。一住十年,漸漸的真象了父子一般。住到十一年上,麻從吾出了貢。丁利國教他把那所得作興銀子一分不動,買了十來畝地;其上京的盤費,京中坐監的日用,俱是丁利國拿出銀子來照管;又與他的兒麻中桂娶了媳婦。

    麻從吾坐完監,考中了通判。丁利國管顧得有了功勞,拚了性命,把那數十年積趲的東西差不多都填還了他。點了兩卯,選了淮安府管糧通判,同了妻子四口親人,招了兩個家人合幾個養娘僕婦。其一切打銀帶、做衣裳、買禮物、做盤纏,都是丁利國這碗死水裡舀,卻也當真舀得幹上來了。丁利國道:「一來連年的積蓄也都使盡,二則兩口子都有年紀上身,婆子也做不得豆腐,老兒也挑不動擔子,幸得有了這個乾兒子,靠他養老過活,也用不著那家事。」約過麻從吾挈家先去,丁利國變賣了那房子合些傢伙什物,隨後起身。麻從吾到了任,料得丁利國將到,預先分付了把門的人,如家中有個姓丁的夫婦來到,不許傳稟。

    不多幾日,丁利國攜了老婆,一個太爺太奶奶,豈可沒個人跟隨?又雇覓了一人扮了家人。既到兒子任內,豈可不穿件衣裳?又都收拾了身命。將那幾兩變產的銀,除了用去的,剛剛的只夠了去的盤纏。離淮安二十里外,尋了個客店住下,叫那跟來的人先到衙門上報知,好叫他抬出轎來迎接。

    那跟去的人到了衙門口,一來是山裡人家,原也不知事體;二來當真道是跟太爺的家人,走到衙門口大喝小叫。那把門的問了來歷,知道是姓丁的兩口子來了,把那跟的人掐了脖子往外一顙,足足的顙了夠二十步遠。那人說道:「你通反了!我是老爺家裡跟太老爺太奶奶來的,你敢大膽放肆!」那皂隸不惟不怕,一發拿起一根哭喪棒來一頓趕打,打得那人金命水命,走頭沒命。

    丁利國坐在店內呆等轎馬人夫。店主人果道是糧廳老爺的爹娘,殺雞買肉,奉承不了。跟的人回去學了那個光景,許多人大眼看小眼的不了。店主道:「這淮安的衙役有些撒野,見他是外路來的生人,不問個詳細就發起粗來。這管家見他不遜,也就不與他慢慢的詳說,就跑回來了;待小人自去自有分曉。」

    那店主人恃了與衙門人熟識,走到那裡問說:「今日是那位兄管門?怎麼老爺的爹娘到了,住在我家,差了管家先來通報,你們卻把他一頓棍趕回去,打了,這是怎說?如今太爺合太奶奶怒得緊。『我所以特來與你們解救。還不快些通報哩!」把門皂隸說道:「老爺從兩三日前就分付了,說:『只這兩日,如家中有兩個姓丁的男女來,不許通報。』適我問那人,果是姓丁的兩口子,甚麼叫是太爺太奶奶!你也不容留他,惹老爺計較不是當耍!」說得那店主敗興而歸,問說:「老爺姓麻,太爺怎麼又姓丁了?」丁利國道:「實不瞞你說。」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他所以認我們是他的父母。」店家聽說,嗔道:「原來腳根不正。老爺預先分付過了,待你們到此,門上不許妄稟,稟了要重責革役哩!」

    丁利國聽了這話,氣得目瞪口呆,想道:「明日是初五日,他一定到總漕軍門去作揖;我走去,當街見了他,看他怎的。」過了一晚,清早起來梳洗了,雇了一隻船,坐到城外,進了城,恰好府官出來,都上軍門作揖。頭一頂轎是太守,第二頂轎是同知,第三是麻從吾合推官的兩頂轎左右並行。麻從吾穿了翠藍六雲錦繡雪白銀帶,因署山陽縣印,拖了印綬,張了翠蓋,坐了骨花明轎,好不軒昂。丁利國正要跑將過去,待扯住他的轎子,與他說話,被他先看見了,望著丁利國笑了一笑,把嘴扭了一扭。丁利國隨即縮住了腳。麻從吾叫過一個快手去分付道:「那一個穿紫花道袍戴本色緘鏨子巾的是我家鄉的個鄰舍,你問他下處在那裡,叫他先回下處去,待我回衙去有處。」那人把丁利國讓得回了下處。

    麻從吾作揖回來,講到衙內,合他老婆說了,要封出十兩銀子,打發他起身。老婆說道:「你做了幾日的官,把銀子當糞土一般使,這銀子甚麼東西,也是成十來兩家送人的!」麻從吾道:「依你送他多少?」老婆說:「少是一兩,至多不過二兩!」麻從吾道:「也要夠他盤纏回去才好。」老婆說:「是我們請他來的?管他盤纏夠與不夠!」兩口子正在商量,恰好兒子麻中桂走到,問說:「爹娘說些甚麼?」老婆道:「家裡姓丁的兩口子來了,你爹要送他十兩銀子,我說怎麼把銀子當糞土,主意送他二兩夠了。」麻中桂問說:「是那個姓丁的兩口子?」老婆說:「呸!家裡還有第二個姓丁的哩!」麻中桂道:「莫不是丁爺丁奶奶麼?」老婆說:「可不是他!可是誰來!」麻中桂問說:「如今來在那裡?怎麼還不差人接進衙來?慢慢打發飯錢不遲,何必先送銀子出去?」老婆道:「呸!這合你說忽哩!送二兩銀子與他,就打發他起身;接他進衙裡來,你還打發得他去哩?」麻中桂道:「你還待要打發他那裡去?他養活著咱一家子這麼些年,咱還席也該養活他,下意的送二兩銀子,也不叫他住二日,就打發他家去,怎麼來!沒的做一千年官不家去見人麼?」老婆說:「你看這小廝,倒好叫你做證見!他養活咱甚麼來?你爹教那學,使得那口角子上焦黃的屎沫子,他顧贍咱一點兒來!」

    麻中桂道:「他只怕沒顧贍爹和娘,我只知道從八歲吃他的飯,穿他的衣裳,他還替娶了媳婦子。他可著實的顧贍我來!」麻從吾道:「依你怎麼處罷?」麻中桂道:「依了我,接他公母兩個老人家進衙來住著,好茶好飯的補報他那恩;死了,咱發送他。」老婆說:「他姓丁,咱姓麻,僧不僧,俗不俗,可是咱的甚麼人?養活著他!」麻中桂道:「他姓丁,咱姓麻,咱是他甚麼人?他成十一二年家養活著咱,還供備咱使銀子娶老婆的!」老婆說:「我的主意定了,你們都別三心兩意,七嘴八舌的亂了我的主意。快叫人封二兩銀子來,打發他快走!」麻從吾道:「打哩他嫌少不肯去,在外頭嚷嚷刮刮的。這如今做了官,還同的那咱做沒皮子光棍哩?」老婆照著麻從吾的臉噦了一口屎臭的唾沫,罵道:「見世報的老斫頭的!做秀才時不怕天不怕地的,做了官倒怕起人來了!他嚷嚷刮刮的,你那夾棍板子封皮封著哩?」麻從吾道:「沒的好夾他打他不成?」麻中桂呆了半晌,跺了跺腳,哭著皇天,往屋裡去了。把那二兩銀子封了,叫了路上的那個快手,分付道:「適間在那路上看見的老頭子,他姓丁,你叫他老丁,你對他說:『我老爺到任未久,一無所入,又與軍門本道同城,耳目不便。』把這二兩銀子與他做盤纏,叫他即忙回去。你就同那歇家,即刻打發他起了身來回話。」

    那個快手尋到他的下處,說了麻從吾分付的話,同了主人家催他起身。那丁利國不由得著極,說道:「我千金的產業都淨淨的攪纏在他身上,幾間房子也因往這裡來都賣吊做了盤纏,如今這二兩銀子,再打發了這兩日的飯錢,怎麼勾得盤纏回去!」那快手合主人家豈有不怕本官上司,倒奉承你這兩個外來的窮老?原道他真是太爺太奶奶,三頓飯食,雞魚酒肉,極其奉承。如今按了本利算錢,該銀一兩四錢五分,要了個足數,剛只剩五錢五分銀子。夫婦抗了褥套,大哭著離了店家。快手看他走得遠了,方才去回了話。雖是麻從吾幹了這件刻薄事,淮安城裡城外,大大小小,沒有一個不曉得唾罵的。

    卻說丁利國夫婦來時,還有路費多餘,雇了頭口騎坐,又有雇的那人相伴。如今雇的那人看了這個景象,怨聲聒耳。丁利國只得將那剩的五錢五分銀子,又將那領紫花布道袍都與了他,叫他先自回去。丁利國剛走到宿遷,婆子的銀簪銀丁香也吃盡了,腳也走不動了,人著了惱,兩口子前後都病倒了。主人家又要趕他出去,店主婆道:「在家投爺娘,出家投主人。他病得這等重了,趕他往那裡去?萬一死得不知去向,他家裡有人來尋,怎樣答應他?況且他說從淮安糧廳裡來,這一發不好趕他別去。」店家聽了老婆的好話,只得讓他病在店裡。過了兩日,夫婦同日雙雙亡了。店家報了縣裡,差捕官來相視了,將他兩件破褥賣了,買了兩領大席捲了,抬到亂葬岡內埋了。剩了幾分銀子,買了些錢紙與他燒化。店家落得賠了兩日的粥湯,又出了陰陽生灑掃的利市。

    再說麻從吾從打發丁利國起身之日,兒子麻中桂惱得哭了一場,就如害了心病的一般,胡言亂語,**發狂。又自從丁利國夫婦死的那日,衙中器皿自動,門窗自閉自開,狗戴了麻從吾的紗帽學人走,烏鴉飛進,到他床上去叫。過了幾日,飯鍋裡撒上狗糞,或是做飯方熟,從空中墜下磚石,把飯鍋打得粉碎。兩口子睡在床上,把床腳颼颼的鋸斷,把床塌在地下。又過了兩日,這丁利國夫婦都附了,說起從前以往的事來,或罵、或咒、或大哭,除了麻中桂的夫婦,其餘的人,沒有一個不附了作孽的。作祟一日緊如一日。請了法官來鎮,那鬼附了生人,或附在麻從吾兩口子自己的身上,告訴那法官的始末根由。屢次禁制,無法可處。

    又去揚州瓊花觀裡請了一位法師來到。那丁利國夫婦的鬼魂起初也還附了人訴說。法師道:「人鬼各有分處,你有甚冤情,只合去陰司理告,怎來人世興妖?混亂陰陽,法難輕縱!」叫:「取兩個壇來!法師仗劍唸咒,將令牌拍了一下,叫:「快入壇去!」只聽那兩個鬼號啕痛哭,進入壇內。法師用豬脬將壇口紮住,上面用硃砂書了黃紙符咒,貼了封條,叫四個人抬了兩個壇到城外西北十字路中埋在地內。雖是空壇,有鬼在內,誰知那兩個壇都下老實的重。走路的看了,不知是甚麼物件在內。從此之後,衙內照常安靜。

    過了半月,下了一日多雨,這兩個鬼忽然又在發作起來,比先作祟得更是利害,他說:「你下毒手,要我永世不得出見,我如何又得出來了?」問他說:「你已入在壇內,安靜了半月,卻是如何又得出世?」鬼說:「你那日抬了去埋,人見那壇重,只說裡面有甚東西,每日有人要掘。只因有人巡視,不敢下手。昨晚下雨,巡夜的不出來,所以被人掘開,我們以得跑出。你斷然還要去請那法師來制我麼?我們兩個如今躲在你兩口子的肚裡,憑我擺佈,那法師也無奈我何。」只見麻從吾合他老婆的肚裡扯腸子、揪心肝,疼得碰頭打滾的叫喚,只哀告饒命,口裡似「救月」一般,無所不許。鬼在肚裡說道:「這肚裡熱得緊,住不得,你張開口,待我出去,你也還有幾日命限,我兩個且離卻這裡,先到貓兒窩等你兩個去罷。」自此衙內又復安穩。

    到了次年正月,麻從吾被漕撫參劾回籍,想那鬼說貓兒窩相等,要得迴避,問那衙門人。都說:「如走旱路,離桃源二十里有個貓兒窩;如走水路,離邳州三十里有個毛兒窩。」麻從吾主意要由水路,迴避那貓兒窩的所在,坐了本廳的官船。

    過了邳州以北三十里上,只見丁利國夫婦站在岸上。麻從吾剛只說得一聲「不好」,只見那兩個鬼魂一陣旋風刮到船上。麻從吾合他老婆一齊的都自己采頭髮,把四個眼烏珠,一個個自己摳將出來,拿了鐵火箸往自己耳內釘將進去,七竅裡流血不止。麻中桂跪了哀求,鬼說:「我兒,你是好人,不難為你。你爹娘做人太毒,我奉了天符,方來見世報應。」麻從吾合老婆須臾之間同時暴死。麻中桂買棺殯殮,不消說得。扶了柩回到明水,虧不盡兩個月前,使了三百七十兩銀子,買得人家一所房子,麻中桂就把爹娘的棺木停在正寢,建了幾個醮。到清明那日,雙棺出殯。麻中桂滿了服,也便低低的進了學。

    麻從吾做了八個月通判,倒在山陽縣署了六個月印,被他刮地皮,剔骨髓,弄得有八千銀子淨淨的回家。麻中桂買許些地土,成了個富翁,後來遭水劫的時候,也同那幾家良善之人不到沖沒,想必因那一點不忍負丁利國的善心所致。若論麻從吾兩口子的行事,不當有子,豈得有家?可見雖說是遠在兒孫,若是那兒孫能自己修身立命,天地又有別樣安排。若因他父祖作惡,不論他子孫為人好歹,一味的惡報,這報應又不分明了。

    再說那嚴列星的果報,更是希奇。且說了他兩件小事,把那件古今未有的奇聞留在後回詳說。他初次生了兒子,七八日屙不下屎來,脹得那小孩子的肚就如面小鼓一般,晝夜的啼哭。仔細看視,原來那孩子沒有糞門。這有甚法處得?只得看他死便罷了。第二年又生了個兒子,到了七八日,又是如此。一個遊方的道人教他使秤梢頭戳開。依了戳將進去,登時死了。第三年又生了個兒子,糞門倒是有的,那渾身無數的血孔往外流血,就如他使箭射的那土地身上一般。這等顯應,他作惡依舊作惡,不知叫是甚麼省改,只等後來盡頭的異報才罷。真真是: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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