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成家,置兩犁。要破家,置兩妻。
小妻良婦還非可,若是娼門更不宜。
試看此折姻緣譜,禍患生來忒殺奇。
伸伸舌,皺皺眉,任教鎮世成光棍,紙帳梅花獨自棲。
晁大捨一干人犯,原差押著,仍回了下處。珍哥問了抵償,方知道那鍋是鐵鑄成的,扯了晁大捨號啕痛哭,晁大捨也悲泣不止。高四嫂道:「你們當初差不多好來,如今哭得晚了!」兩個廳裡的差人說道:「褚爺雖是如此問,上邊還有道爺,還要三次駁審,你知道事體怎麼,便這等哭!你等真個問死了,再哭不遲。」珍哥哭的那裡肯住!聲聲只叫晁大捨不要疼錢,務必救我出去。
晁大捨又央差人請了刑廳掌案的書公來到下處,送了他五十兩謝禮,央他招上做得不要利害,好指望後來開釋。那書辦收了銀子,應承的去了。那伍小川、邵次湖把四隻腳骨都夾打的折了,疼得殺豬一般叫喚。
次日,那書辦做成了招稿,先送與晁大捨看了,將那要緊的去處都做得寬皮說話,還有一兩處茁實些的,晁大捨俱央他改了,謄真送了進去。四府看了稿,也明知是受了賄,替他留後著,也將就不曾究治,只替他從新改了真實口詞,注了參語,放行出來,限次日解道。那招稿:
一口施氏,即珍哥,年一十九歲,北直隸河間府吳橋縣人。幼年間失記本宗名姓,被父母受錢,不知的數,賣與不在官樂戶施良為娼。正統五年,梳櫳接客,兼學扮戲為旦。次年二月內,施良帶領氏等一班樂婦前來濮州臨邑趕會生理,隨到武城縣寄住。有今在官監生晁源未曾援例之先嘗與氏宿歇,後為漸久情濃,兩願嫁娶。有不在官媒人龍舟往來說合,晁源用財禮銀八百兩買氏為妾。氏只合守分相安,晁源亦只合辨明嫡庶為是。氏遂不合依色作嬌,箝制晁源,不許與先存今被氏威逼自縊身死正妻計氏同住;晁源亦不合聽信氏唆使,遂將計氏逐在本家盡後一層空房獨自居住。
計氏原有娘家賠送妝奩地土一百畝,僱人自耕餬口。連年衣食,晁源從未照管。氏猶嫌計氏礙眼,要將計氏謀去,以便扶己為正,向未得便。今年六月初六日,有在官師姑海會、尼姑郭氏,亦不合常在計氏家內行走。偶從氏房門首經過,氏又不合乘機誣嚷,稱說『好鄉宦人家,好清門靜戶,好有根基的小姐,赤天晌午,精壯道士、肥胖和尚,一個個從屋裡出來!俺雖是沒根基,登檯子,接客養漢,俺揀那有體面的方接;似這臭牛鼻子禿和尚,就是萬年沒有漢子,也不養他』等語,又將晁源罵說忘八,烏龜,意在激怒。(在官丫頭小柳青等證)晁源已經仔細察明,只合將氏喝止為是,又不合亦乘機迎奉,遂將計氏不在官父計都,在官兄計奇策,誘至家內,誣執計氏與僧道通姦,白日往來,絕無顧忌,執稱氏親經撞遇,要將計氏休逐,著計都等領回。
計都回說:『海會郭氏,合城士夫人家,無不出入的,系師尼,不系僧道,人所共知。你既主意休棄,胡捏姦情,強住亦無面目,待我回家收拾房屋完日來接回家去;等你父親晁鄉宦回日,與他講理。』遂往後面與計氏說知。
計氏被誣不甘,將計都、計奇策打發出門,手持解手刀一把,嚷罵前來。氏懼計氏尋鬧,將中門關閉。計氏遂嚷至大門內,罵說:『一個漢子,你霸住得牢牢的,成二三年,面也不見!我還有甚麼礙你眼處,你還要鋪謀定計,必定叫我遠避他鄉!兩個姑子又不是在我手走起,一向在你家行動,這武城手掌大城,大家小戶,誰人不識得兩個姑子?忘八!**!誣我清天白日和道士和尚有奸,叫了我父兄來,要休我回去!忘八!**!出來!我們大家同了四鄰八捨招對個明白。若果然不是個姑子,真是和尚道士,豈止休逐!你就同了街坊,我情願伸著脖子,憑你殺剮!若是**忘八定計誣陷我,合你們一遞一刀,捅了對命!……』等語。有在官鄰嫗高氏,見計氏在大門內嚷叫,隨將計氏拉勸進內。(高氏證)
本月初七日,計都仍同計奇策前來接取計氏回家,計氏稱說收拾未完,待初八日早去未遲。計都等隨自回去。計氏於初七日夜,不知時分,妝束齊整,潛至氏房中門上,用帶自縊身死。(小夏景等證)跟同計都、計奇策並計門不在官族人將計氏身屍卸下,於本日申時用棺盛斂訖。計都痛女不甘,遂將氏設計謀害情由,告赴本縣。有已故胡知縣票差在官快手伍聖道、邵強仁拘拿。伍聖道、邵強仁俱不合向晁源索銀二百兩,分受入己,賣放不令氏出官,止將晁源等一干原、被、干證,俱罰紙、谷、銀兩不等,發落訖。
計奇策痛妹計氏冤死不甘,於某年月日隨具狀為人命事赴分巡東昌道李老爺案下告准,蒙批:『仰東昌理刑廳究招,解。』
該東昌府理刑褚推官將氏等一干人犯拘提到官,逐一隔別研審前情明白:
看得施氏惑主工於九尾,殺人毒於兩頭。倚新間舊,蛾眉翻妒於入宮;欲賤凌尊,狡計反行以逐室。乘計氏無自防之智,窺晁源有可炫之昏,鹿馬得以混陳,強師姑為男道;雌雄可從互指,捏婆塞為優夷。桑濮之穢德以加主母,帷簿之醜行以激夫君。劍鋒自斂,片舌利於干將;拘票深藏,柔炾珣隆颿皜}。若不誅心而論,周伯仁之死無由;第惟據跡以觀,吳伯A之奸有辨。合律文威逼之條,絞無所枉;抵匹婦含冤之縊,死有餘辜。
晁源升斗之器易盈,轆軸之心輒變。盟山誓海,夷鳳鳴於脫屣之輕;折柳攀花,埒烏合於挾山之重。因野鶩而逐家雞,植繁花而推蒯草。奪寵先為棄置,聽讒又欲休離。以致計氏涉淇之枉不可居,覆水之慚何以受?無聊自盡,雖妾之由;為從加功,擬徒匪枉。
伍聖道、邵強仁鼠共貓眠,擒縱惟憑指使;狽因狼突,金錢悉任箕攢。二百兩自認無虛,五年徒薄從寬擬。
海會不守玄虛之戒,引類呼朋;郭氏抉離清淨之關,穿房入屋。致起釁端,釀成禍患,尋源溯委,併合杖懲。
四名口:計奇策年三十五歲,高氏年五十餘歲,小柳青年一十七歲,小夏景年一十三歲,各供同。
五名口:晁源年三十歲,伍聖道年六十二歲,邵強仁年三十三歲,海會年二十四歲,郭氏年四十二歲,各招同。
一,議得施氏等所犯:施氏合依威逼期親尊長致死者律,絞,秋後處決;晁源依威逼人致死為從減等,杖一百,流三千里;伍聖道、邵強仁合依詐騙官私以取財者,計贓以盜論,免刺,一百二十貫以上,杖一百,流三千里;海會、郭氏合依不應得為而為之事理重者律,仗一百。除施氏死罪不減外,晁源、伍聖道、邵強仁俱杖八十,徒五年;海會、郭氏俱杖七十。晁源系監生有力,海會、郭氏系婦人,俱准收贖;伍聖道、邵強仁系衙役,不准贖折,配發沖驛充徒,依限滿放。理合解審施行。
一,照出計奇策告紙銀二錢五分,高氏、小柳青、小夏景、伍聖道、邵強仁、海會、郭氏各民紙銀二錢,晁源官紙銀四錢,又該贖罪,晁源折納工價銀二十五兩,海會、郭氏各收贖銀一錢五分,俟詳允,追封貯庫,作正支銷。伍聖道、邵強仁原許晁源二百兩,非本主告發之贓,合追入官。晁源監生,報部除名。伍聖道、邵強仁快手,革役另募。計奇策原賠計氏妝奩地一百畝,退還計奇策耕種,通取實收收管,領狀繳報。余無再照。
將詳文書冊一一寫得端正,批上僉了花押。次日,原差同一干人犯點了名,珍哥、晁源、伍聖道、邵強仁都釘了手丑交付原差帶去往巡道解審。
晁源、珍哥到了這個田地,也覺得十分敗興,仍同差人到了下處。晁源央那差人要他松放了丑鐐。差人道:「這丑,相公,你不是帶得慣的,娘子是越發不消說得了,這是自然要松的,我們蒙相公厚愛,也自然允肯。叫相公、娘子帶了走路?只是還在城裡,且不敢開放。褚爺常要使人出來查的。萬一查出,我們大家了不得。待起身行二三十里路方好開得哩。」收拾了行李,備了頭口,扎縛了車輛。晁源因帶了手丑,不好騎得馬,雇了一頂二人小轎坐著,婦人上了車輛,伍聖道兩個依舊上了板門。
行有二十餘里,晁源又央差人放丑。差人道:「這離臨清不上百里多路,爽俐帶著走罷;放了,到那裡又要從新的釘,大覺費事哩。」這差人指望這松放了丑要起發一大股錢,晁源聽了他幾句哨話,便認要一毛不拔的;到了這個其間,那差人才慢慢的一句一句針將出來,晁源每人又送了二十兩銀子,方才三句苦兩句甜替他們開放了丑。
那邵次湖夾得惡血攻心,在板門上一陣陣只是發昏,喝了一碗冷水,方不叫喚了。也只說他心定好些,卻是「則天畢命之」了。一干人只得俱在路上歇住了腳。從人尋了地方保甲來到,驗看了明白,取了不扶甘結,尋了一領破席將屍斜角裹了,用了一根草繩捆住,又撥兩個小甲掘了個淺淺的坑,浮土掩埋了,方才起身又走。
天氣漸夜上來,尋了下處。那晁源、珍哥就如坎上一萬頂愁帽的相似。那伍小川也只挨著疼愁死。只是那些差人歡天喜地,叫殺雞,要打酒,呼了幾個妓姐,叫笑得不了,這都是晁源還帳。睡到明日大亮,方才起來梳洗,又吃刮了一頓酒飯。晁源與他們打發了宿錢,一干人眾方又起身前進。進了臨清城門,就在道前左近所在,尋了下處。眾人吃晚飯,差人仍舊**嚼酒個不歇,看了那伍小川、邵次湖的好樣,也絕沒一些儆省,只是作惡騙錢。
次早,各人都草草梳洗,吃了早飯,差人帶了一干人犯,赴道投文。那巡道逐名點了批回,原差呈上邵次湖身死的甘結,分付次日早堂聽審。回到下處,脫不了還是滿堂向隅,只有那些差人歡樂。晁源與珍哥抱了頭哭道:「我合你聚散死生,都只有明朝半日定了!」晁源絲毫沒有怨恨珍哥起禍的言語,只說:「官司完日,活著的,我慢慢報仇;死了的,我把他的屍首從棺材裡傾將出來,燒得他骨拾七零八落,撒在坡裡,把那二百二十兩買的棺材,捨了花子!」咬恨得牙辣辣響。倒是珍哥被那日計氏附在身上采打了那一頓,唬碎了膽,從那日起,到如今不敢口出亂言。哭了一場,兩個勉強吃了幾杯酒,千萬央了差人許他兩個在一床上睡了。
次早,吃了飯,都到道前,開了門,投文領文畢了,抬出解牌來,原差將一干人帶了進去。晁源、珍哥、伍小川依舊上了手丑,繫了鐵繩,跪在丹墀下面。那巡道的衙門,說那威風,比刑廳又更不同。只見:
居中大大五間廳,公案上猴著一個寡骨面、薄皮腮、哭喪臉彈閻羅天子;兩側小小三間屋,棚底下蚊聚許些潑皮身、鷹嘴鼻、腆凸胸脯混世魔王。升堂鼓三吼獅聲,排衙杖廿根狗腿。霜威六月生寒,直使奸豪冰上立;月色望時呈彩,應教良善鏡中行。十八屬草偃風清,百萬家恩濃露湛。
那巡道也將一干人犯一個個單叫上去,逐一隔別了研審。當初刑廳審的都是句句真情,這覆審還有甚麼岔路?拔了簽,將晁源二十大板,珍哥褪衣二十五板,伍小川一拶二百敲,海會、郭姑子每人一拶。原來婦人見官,自己忖量得該去衣吃打的,做下一條短短的小褲繃在臀上,遮住了那不該見人所在,只露出腿來受責。珍哥卻不曾預備,那日也甚不成光景。幸得把錢來受了苦,打得不十分狼狽。拶打完了,將回文交付了原差,發了批回。公文上都是東昌府開拆,批上卻注人犯帶回東昌府收問。方知駁了本府,但不知怎樣批詳。托了原差,封了二兩銀子,往道裡書房打聽。
晁源、珍哥也都打得動彈不得,央了差人在臨清住了,請外科看瘡。那差人在臨清這樣繁華所在,又有人供了賭錢,白日裡賭錢散悶;又有人供了嫖錢,夜晚間**忘憂。有甚難為處,一央一個肯,那怕你住上一年。晁源珍哥疼得在上房床上叫喚,伍小川在西邊廂房內炕上哀號,把一所招商客店弄得好像枉死羅城。
那高四嫂只說刑廳問過了,也就好回去,不料還要解道,如今又駁了本府,聽的說還要駁三四次,不知在那州那縣,那得這些工夫跟了淘氣?若是知道眉眼高低的婆娘,見他們打得雌牙裂嘴的光景,料且說得又不中用,且是又受了他這許多東西,也該不做聲。他卻喃喃吶吶,谷谷農農,暴怨個不了。晁源也是著極的人,發作起來,說道:「你說的是我那**話!我叫你鑽幹著做證見來?你暴怨著我!我為合你是鄰舍家,人既告上你做證見了,我說這事也還要仗賴哩,求面下情的央己你,送你冰光細絲三十兩、十匹大梭布、兩匹綾機絲綢、六吊黃邊錢,人不為淹渴你,怕你咬了人的**!送這差不多五十兩銀子己你,指望你到官兒跟前說句美言,反倒證得死拍拍的,有點活泛氣兒哩!致的人問成了死罪,打了這們一頓板子!別說我合你是鄰舍家,你使了我這許些銀錢,你就是世人,見了打的這們個嘴臉,也不忍的慌!狠老扶的!心裡有一點慈氣兒麼!你待去,夾著那臭扶就走!你還想著叫我央你哩!這不是錢?你拿著一吊做盤纏往家跑,從此後你住下不住下與我不相干了!你往後住下了,我也不能管你的飯管你的頭口了!『秀旁牛』,請行。」
高四嫂道:「該罵!這扯淡的老私窠子,沒主意的老私窠子!那日為甚麼見他央及央及,就無可無不可的夾著扶跟了他來!官兒跟前,我沒的添減了個字兒來?賊忘恩負義砍頭的!賊強人殺的!明日府裡問,再不還打一百板哩!我再見了官,要不證的你也戴上長板,我把高字倒寫己你!一邊數說著罵,一邊收拾著被套,走到晁源床底下扯了一弔錢。抗上褥套,往外就走。一個差人正在大門底下坐著板凳,在那裡修腳,看見高四嫂背了褥套,掛了一弔錢,往外飛跑,腳也沒修得完,趿了鞋,趕上拉住,問說:「是甚緣故?「攔阻得回來,差人剖斷了一陣,放下了褥套。晁源道:「我已是打發了路費,你已是起身去了。這是差公留回你來,以後只是差公照管你了。你黑夜也不消往這屋裡睡,就往差公那屋裡睡去!「高氏道:「沒的家放屁!叫你那老婆也往差人屋裡睡去!「晁源道:「俺老婆往後得合差人睡,還少甚麼哩!只怕還不得在差人屋裡睡哩!」說著,合珍哥都放聲叫皇天,大哭了一場,倒是個解勸的住頭。
恰好往道裡打聽批語的差人抄了批語回來,交與小柳青送進與晁大捨看,晁大捨叫把燭移到床前,讀那批語道:
若計氏通姦僧道是真,則自縊猶有餘恨;確驗與計氏往來者,尼也,非僧也,非道也。而施氏無風生浪,激夫主以興波;借劍殺人,逼嫡妻以自盡。論其設心造意,謀殺是其本條;擬之威逼絞刑,幸矣。晁源聽艷妾之唆使,逼元婦以投繯;伍聖道倚役詐財,賣犯漏網;均配非誣。海會、郭姑子不守空門,入人家室,並杖允宜。第施氏罪關大辟,不厭詳求,仰東昌府再確訊招報。
晁大捨看了批語,大喜道:「這批得極是!已是把官司駁的開了!」珍哥也喜歡不了,叫晁大捨念與他聽。晁大捨念道:「計氏通姦僧道是真,則自縊猶有餘恨。這說計氏與僧道實實有奸,雖已吊死,情猶可恨哩。又說:計氏往來的,也有尼,也有道士,也有和尚。這說的話豈不是說死的不差麼?這官司開了!」喜得怪叫喚的,旋使丫頭暖上酒,合珍哥在床上大飲,把那愁苦丟開了大半。那些差人在外邊說道:「晁相公,怎麼這般喜歡起來?難道是詳上批得好了?卻怎麼道裡師父對我說,詳上批得十分利害,卻是怎生的意思。」
晁大捨與珍哥吃了一更天氣的酒,吹燈收拾睡下。到了次早,兩個的棒瘡俱變壞了,疼得像殺豬般叫喚,又急請了外科來看,說是行了房事,要成頑瘡了,必得一兩個月的工夫,方可望好。
那伍聖道又夾拶的十分沉重,一日兩三次發昏;又住了五六日,那伍聖道凡遇發昏時節,便見邵次湖來面前叫他同到陰司對理別案的事情。後來不發昏的時節,那邵次湖時刻不離的守在跟前;又過了一兩日,不止於邵次湖一個了,大凡被他手裡擺佈死的人沒有個不來討命;有在他棒瘡上使腳踢的,拿了半頭磚打的,又有在那夾的碎骨頭上使大棍敲的,在那被拶的手上使針掇的,千式百樣的。自己通說受不得的苦,也只願求個速死。
又過了五六日,晁大捨合珍哥都調理得不甚痛楚,原差也不敢十分再遲,攛掇要收拾起身往東昌府去。晁大捨、珍哥怕墩得瘡疼,都坐不得騾車,從新買了臥轎,兩個同在轎內睡臥,雇了兩班十六名夫抬著。別的依舊坐車的坐車,騎騾馬的騎了騾馬。那伍小川那兩根腿上合那兩隻腳,兩隻手,白晃晃爛的露著骨頭,沒奈何了也只得上了板門,也雇了六個人,兩班抬著。算還了房錢飯錢,辭謝了店家的攪擾,大家往東昌回轉不提。
卻說伍小川也明知死在早晚,只指望還得到東昌,一來離家不遠,二來府城內也好買材收斂他的屍骸,免似那邵次湖死在路旁,使了一領破席埋了。不料頭一日仍到了前日來的那個舊主人家歇了。伍小川雖是苦不可言,卻自說道:「那邵次湖的魂靈與那些討命的屈鬼都不曾跟來。」
次日起來,大家吃了早飯,依前起身。行到那前日邵次湖死的所在,只見伍小川大叫道:「列位休要打我!邵兄弟,你攔他們一攔,我合你們同去就是了!」張了張口,不禁兒蹬歪就「尚饗」去了。一干人眾還在那前日住下的所在歇了轎馬車輛。差人依舊尋見了前日的鄉約地保,要了甘結,尋了三四片破席,拼得攏來,將屍裹了。就在那邵強仁的旁手,也掘了一個淺淺的坑,草草埋了。
卻待起身,那約保向晁大捨討幾分酒錢,晁大捨不肯與他。人也都說:「成幾百幾十的,不知使費了多少,與他幾十文也罷了。兩次使了他兩領破席,又費了他兩張結狀。」晁大捨的為人,只是叫人掐住脖項,不拘多少,都拿出來了;你若沒個拿手,你就問他要一文錢也是不肯的。那約保見他堅意不肯把與,說道:「不與罷了,只是你明日回來解道,再要死在此間,休想再問我要席!」一面罵著,回去了。晁住勒回馬去,要趕上打他。被那個保正拾起雞子大的一塊石來,打中那馬的鼻樑,疼的那馬在地上亂滾。只為著幾十文錢,當使不使,弄了個大沒意思。直至日將落的時分,進了府城,仍舊還在那舊主人處住下。
次日,往府裡投了文,點過名去。又次日,領文,方知批了聊城縣。聊城審過,轉詳本府,又改批了冠縣。一干人犯又跟到冠縣,伺候十多日,審過,又詳本府,仍未允詳,又改批了茌平縣。一干人犯又跟到茌平,又伺候了半個月,連人解到本府。雖是三四次駁問,不過是循那故事,要三駁方好成招。一個刑廳問定、本道覆審過的,還指望有甚麼開豁!本府分付把人犯帶回本縣,分別監候,討保,聽候轉詳。由兩道兩院一層層上去,又一層層批允下來,盡依了原問的罪名。珍哥武城縣監禁,晁源討保納贖,伍聖道、邵強仁著落各家屬完贓,海會、郭氏亦準保在外。其餘計奇策、高氏、小柳青、小夏景俱省放寧家。
武城縣發放了出來,晁源把了珍哥的手,送珍哥到了監門首,抱了頭哭得真也是天昏地暗。看的人也都墜淚。公差要繳監牌,不敢停留,催促珍哥進了監去。晁源要叫兩個丫頭跟進去伏事,那禁子不肯放進。差人說道:「晁相公待人豈是刻薄的?況正要仗賴你們的時節,你放他兩個丫頭進去不差。」那禁子也就慨允了,番轉面來說道:「晁相公,你放心回去。娘子在內,凡百我們照管,斷不叫娘子受一點屈待。但凡傳送什麼,盡來合我們說,沒有不奉承的。」晁大捨稱謝不盡,說:「我一回家去,就來奉謝;還送衣服鋪蓋。」與他作了別,走回家去。這個淒慘光景,想將來也甚是傷悲,卻不知怎生排遣有那旁人替他題四句詩道:
財散人離可奈何?監生革去妾投羅!早知今日無聊甚,何似當初差不多!